有琴见过一次叶带霜犯病,就是那次他喝醉了酒,有琴连缠带骗跟他回了一清门,不过那次有琴并不知道叶带霜出手如此狠辣,如今心里留下了阴影,不敢再贸贸然接近他,先从门后找了一根门闩握在手里,这才敢慢慢地走到叶带霜面前。
叶带霜此刻不知魂游几重天呢,对有琴视而不见,连眼睛都没眨。
有琴先是拿门闩戳了戳叶带霜,见他没反应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过去蹲在他面前,门闩横在膝盖上,两手托腮盯着叶带霜看。
“真丑。”有琴下了结论,说完又笑了笑,“你师父和师弟们待你可真好,都这样了还没把你扔了。”
有琴伸手戳了戳叶带霜的膝盖,随后慢慢把手搭上去,又一路沿着手臂往上摸,最后捏着叶带霜两边脸颊捏了捏,这下彻底放下心来。他一边搓叶带霜的脸一边骂:“王八蛋,装什么正人君子,逛窑子的不是你吗?真当我是赔钱货倒贴吗?”
他撒完气又轻轻拍了拍叶带霜的脸,“算了,跟个傻子计较什么,显得我多没气性。”
有琴拍了拍叶带霜的两肩,“手抬起来。”
叶带霜没理,他又拍了几下,叶带霜目光看向他盯了半晌,问:“你是谁?”
手终于抬起来,有琴把他外袍整理好,单膝跪着给他系衣带,没好气地说:“是你相公!”
他话音落了没多久,身后就传来抑扬顿挫、矫糅做作的一句,“哎呀!我什么也没看见!”
师父本来是打发他过来看看大师兄和有琴公子怎么都这个时辰了还没去吃饭,结果呢,他这是看到了啥,可别长针眼哟!
有琴回过头,就看见齐青言正在院门口站着,一只脚迈进了门里,另一只脚还在门外,他两只手都捂在脸上,五指却张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从手指缝里露出来,可真是什么也没看见。有琴都被他逗笑了,说:“你逗我呢?快过来,你师兄又病了,不认人了,你看看怎么办?”
齐青言小跑着过来,两手撑在膝盖上,弯腰打量了叶带霜一会儿,随后伸手敲了一下叶带霜的头,问:“大霜,认不认得小爷是谁?”
有琴又惊又愣,这皮猴子可真没长幼尊卑,他伸手学着叶带霜一巴掌兜齐青言后脑勺上,“大霜也是你叫的,老实叫师兄。”
齐青言没想到有琴也会打他,整个人往前一窜,差点栽叶带霜怀里,幸亏他刹住了,站稳以后他转头看了看有琴,被有琴一瞪又老老实实地低下头。
“办不了,师父说吃药也没用,只要有人看着师兄,不让他乱跑乱碰东西,别伤着就行了,过不多久他自己就清醒过来了。”
“真没办法?”
齐青言两手一摊,“真没有。”
有琴摆摆手,“那行吧,你去打盆水来,给你师兄洗脸。”
齐青言应了一声老实去了,有琴回屋拿了把木梳,回来把叶带霜的发带解了,重新给他束发。齐青言端了盆水过来,给叶带霜擦脸,“有琴公子,大师兄这里我来照看吧,前边饭好了,您先去吃饭。”
有琴觑他一眼,“你大师兄也得吃饭吧。”
说的也是。齐青言嘴张了一半,最后还是老实闭上了。
给叶带霜收拾完,三个人一块儿去前山,叶之空看到有琴的手今天没吊起来,还特意给他看了看手,至于叶带霜,都没拿正眼看过。
今天早上吃的是豆粥,菜有豆角炒肉、凉拌黄瓜、盐渍荆芥,另加一碟腌萝卜干。这萝卜干不知是怎么腌的,酸甜口的,脆且水多,有琴吃过一次就很喜欢,每天早上必用它就粥,一坛子都快被他吃没了。
章丘生先吃完饭,自觉盛了一碗粥去喂叶带霜,他喂着喂着,忽地问:“师父,二师兄什么时候回来?”
叶之空停了停,“今天初几?”
“二十九了吧?”叶昭说着转头去看叶若,叶若点点头。
谁知叶之空却突然把碗一放,喊了一声,坏了!
几个小孩儿忙问怎么了,叶之空饭也不吃了,站起来回屋,不久提着个包袱出来,“为师要下山一趟去办事,你们好好看家,照顾好你们大师兄,还有有琴,好好练功,别乱跑。”
几个小孩异口同声说好,叶昭问:“师父,您什么时候回来?”
“约莫端午前后。”
叶若跑厨房里拿了两个面饼和几个果子出来,“师父,路上吃。”
章丘生说,“果子顶什么用,水囊呢?”
“我没找着。”
齐青言跳起来去找了,找了半天也没找着,只找到了一个竹杯,装满了水,聊胜于无,“我也没找到,是不是被二师兄拿走了?”
叶之空摆摆手,不让徒弟们瞎忙活了,东西一收塞进包袱里,取了个斗笠戴在头上就下山去了。
叶之空一走,这几个孩子连饭也不吃了,不用练功不用干活,欢呼一声作鸟兽散,都玩儿去了。
章丘生本来在喂叶带霜喝粥,他把碗往叶若手里一塞,说若若,你来喂师哥,随后就跟叶昭和齐青言一块儿跑没影了。
院子里就剩下他们三个人了,说是三个,算作两个也没毛病。有琴问:“你师父干嘛去了?”
叶若摇摇头,“我也不清楚,可能去杀人了,也可能要债去了。”
有琴眉毛一扬,追问道:“真的,那你师父是干什么的,不是一清门的掌门吗?”
“师父是一清门的掌门,也是个杀手,还是个放高利贷的。”叶若说完,又补充一句,“这些都是大师兄告诉我的。”
“傻孩子。”有琴叹了一声气,“你师兄肯定是骗你的。”
“可能吧。”
吃完饭,有琴跟叶若一起把碗碟洗了,他跟叶带霜坐在树荫下一起发呆,叶若乖觉地扎了一个时辰马步,随后也坐过来,继续看他那本《聊斋志异》,有琴靠着叶带霜,眼睛却在看着叶若,心里一片岁月静好,看着看着就睡过去了。
他们午饭也没吃,晚上随便吃了一点,另外三个猴子成精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一整天都不见人影,有琴也没管,收拾完东西就让叶若早点回去休息,拉着叶带霜回他们院子了。
一整天了叶带霜也没清醒过来,到时间该睡了他也不睡,有琴白天睡多了,现在也不困,就陪他耗着。其实心里也怕,他再趁自己睡着跑出去丢了,那可就糟了,终于等到叶带霜打哈欠,有琴哄着他脱衣裳上床,让他睡床里侧,万一半夜他再有什么动静,有琴也好知道。
躺了一会儿,有琴往床里侧挪了挪,侧过身,试探地挨了挨叶带霜,见他没反应这才伸手搭他腰上,“我这是怕我睡太死,你半夜出去我不知道,不是想占你便宜,王八蛋。”
一夜相安无事,叶带霜还是没清醒过来。
有琴自己先洗漱完,随后才帮叶带霜擦脸,带着他去前山。那三个猴子精昨天不知道去了哪里,野到半夜才回来,叫起床也不理,早饭只得由有琴和叶若一起做。
怕烧火时烟熏着叶带霜,就让他坐在厨房门口,叶若向来负责的是烧火,有琴从小到大就没下过厨,两个人商量半天,最后决定煮个粥完事儿。
腌萝卜条只剩最后一碟半了,有琴跟叶若相对愁苦地叹了声气,有琴让叶若先吃,自己盛了碗粥喂叶带霜,右手里同时握着筷子和木勺,舀一勺粥,夹一根萝卜干。
叶若正跟他说每月初一、十五下山采买的事,有琴夹了一根萝卜干喂给叶带霜,萝卜干塞进他嘴里了,筷子却抽不动了,他抬头,正好对上叶带霜灼灼亮亮的目光,眼神清澈明亮,有了焦点,已经清醒了。
有琴哎了一声,也不知是不是被叶带霜出其不意吓得,右手手腕突然抽了抽,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松了手,筷子就被叶带霜一直咬着,“你好了!”
叶若也叫了一声大师兄。
叶带霜倒是难得笑了一下,把筷子从嘴里抽出来,瞄了一眼他的手腕,“你手好了?”
有琴抬起右手,转了转手腕给他看,“算是好了吧。对了,明天就是初一了,你是不是要下山采买东西,我还有东西在畅欢阁,能不能帮我带回来?”
“今天已经三十了?”叶带霜说,“我不知道你都有什么东西,明天你自己去拿,我帮你雇辆车。”
他说完,转而问:“他们三个呢?”
☆、第 5 章
(五)
大意了!
不该师父一走就没了约束,难道不知道大师兄比师父还可怕?
叶昭他们三个,光着上身在大太阳底下扎马步,胳膊抻得软塌塌的,还是一脸的没睡醒。
叶若在旁边偷偷瞄了一眼叶带霜的脸色,这孩子心眼实,也不会察言观色,看不出来他大师兄到底有多生气,也不敢开口求情。又转头看有琴,有琴正坐在旁边喝茶呢,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儿的样子。
有琴看了叶若一眼,又倒了杯茶,叫叶带霜,来喝口水呗。
叶带霜没理他,“从今天开始,你们三个每日多扎一个时辰马步,做饭洗衣、洒扫喂鸡、浇菜劈柴,一直到师父回来。”
这三个小孩儿差点当场昏过去。
啊!
大师兄!打个商量行不行!
当然不行。
齐青言叹一声,苦也,另外两个纷纷赞同,却也没让叶带霜改了主意。
到了五月初一,叶带霜起了个大早,将厨房的米粮面油等一干东西查看了一遍,估摸着这次下山需买多少东西,带多少银钱。
叶昭他们三人虽然受了罚,可也不能不带他们下山去县里逛逛,小孩子在山上待久了,总会闷出毛病来的。
吃过饭一行人就收拾东西,锁上门下山了,叶若怕有琴晒着,还给他找了顶遮阳的斗笠。
齐青言又嘴贱,说,斗笠又不能遮全身,干脆撑把伞啊。
有琴转头对着他招了招手,等他过来,抬手一巴掌兜他后脑勺上,“你太矮,还够不着给我撑伞。”
齐青言捂着后脑勺撇了撇嘴,叫叶带霜,“他打我!”
叶带霜道:“该着。”
“爹不疼娘不爱,我是地里的一颗小白菜。”齐青言哇啦哇啦两声,转头去跟叶昭和章丘生他们说大师兄和有琴的坏话,添油加醋地把前两日早上自己撞见的说给他们听,叶昭和章丘生也极其捧场,哇个没完,又一起频频回头看叶带霜和有琴。
这几个孩子下了山就像没套缰绳的野马,一会儿要去摘路边没熟的野果,一会儿要扑蝶捕蜂,也不怕被蜜蜂蛰了,一路上走走停停,快晌午了才进城。
一进城就吵着肚子饿,要吃烧鸡、吃糖葫芦,吃这个吃那个,叶带霜先带他们吃了饭,几个小孩吃的满嘴流油,饭后又一人给买了一根糖葫芦。
天气热了,糖葫芦外面的糖衣都黏糊糊地化了,有琴也要了一根,咬了一口觉得挺好吃的,要是糖衣没化,估计更好吃。
叶带霜从怀里掏出二两碎银子,四个人一人分了约莫半两,让他们自己去玩,“老规矩,去钱庄换成铜钱,顺便去通元镖局问问葛掌柜,二陆有没有捎信回来,申时到城门口等我,谁晚了,谁就浇一个月的菜地。”
师弟们异口同声说好,章丘生问,若若跟我们一起不?
叶若摇摇头,“我跟大师兄一起。”
叶昭道:“那我们回来给你买花生脆。”
说完,三个师兄弟就勾肩搭背去玩了。
有琴问:“咱们先去干什么?”
叶带霜答:“先去雇辆车。”
叶带霜雇了辆马车和一个车夫,一块儿往畅欢阁去,隔老远呢,二楼的姑娘就看见有琴了,莺啼一般地吆喝一声,一堆姑娘倌儿涌出来,趴在二楼冲有琴挥手。
……有琴,这是回娘家啊。
算是吧,不仅是回娘家,还是来带嫁妆的。可真有意思。
他的东西不多,被孔娘子收拾起来,拢共也就一大箱,两个小箱,还有一篓的字画卷轴,都是别人送的。
有琴去看了看,衣裳都没要,字画卷轴让孔娘子帮他卖了,卖得的钱三七分。另两箱的小玩意儿和首饰玉佩,挑挑拣拣也没留下几件,差不多都送人了。最后就是他那张琴,他那张琴是仲尼制式,用的上好的桐木和弦,音色极好,是他的宝贝。有琴的房间已经被清空了,现在是棠兰在住,他的琴还放在琴案上,没有落灰,琴弦也没干涩,想来棠兰在帮他保养着。
有琴道了谢,出来的时候,几个平日里关系好的各自封了几两银子给他,说是随礼,贺他新生,以后要好好过日子。大堂里也有相熟的客人,笑着说,以后再也听不见有琴公子弹琴了。
叶带霜没进去,跟叶若站在门外的马车旁等着有琴。
叶若头一次来青楼,虽说只是站在门口没进去,隔门张望也算开了眼界、长了见识,青楼里的人这么好,哪里就穷凶极恶,叫人骨髓枯了?
东西都搬上车,有琴抱着他那张琴也上了车,车夫一抖缰绳,马车晃晃悠悠走了。
叶若睁大了眼看有琴,他看到有琴看着窗外流了滴眼泪,小心翼翼挪过去,挨着有琴的胳膊轻轻拍了拍,“有琴公子……”
有琴眨了眨眼,转过头正好跟叶带霜的目光对上,转瞬间又笑开了,对叶若道:“别叫我有琴公子了,我也不记得我以前叫什么名了,就叫有琴吧,别叫公子了。”
叶若郑重地点头,“回头我也跟师兄们说,不让他们这么叫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