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彦每日里都教这些孩子们念书,先从最起初的认字学起,纪柴就坐在孩子们的后面,上午学过的课,下午还要再学一遍,学得颇为认真。
有人见着不免打趣道:“你是不是也想考状元啊?”纪柴每次都嘿嘿一笑。
不过几天之后,竟陆续走了十多个孩子。这些孩子刚开始也就是个新鲜劲,等这股子劲过了,便觉得没意思了,还是在外面疯着玩儿有趣多了。
纪柴每每都觉得可惜,认得几个字多好。穆彦也不强留,只是说“人各有志”。
这日结束了上午的课后,纪柴与穆彦放着小桌,坐在坑上正吃着饭,就听见有人开房门的声音。
但来人并没马上进来,片刻后,才听到几声轻轻地脚步声,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推开外屋的门,手扒着门框,小心翼翼地探着脑袋往屋里瞅。
穆彦认得她,是唤作娇凤,家里有三个孩子,她是老大,后面还有两个弟弟。
穆彦把筷子放到碗上,柔声问:“小娇凤,你干什么来了?”
第27章 念书
娇凤用手抠着门框,眼睛里有些丝丝的怯意。纪柴下炕将她抱到炕沿上坐下,问道:“吃饭了吗?”
“吃过了。”低不可闻的声音,然后便坐在炕沿上低着头也不说话。
纪柴与穆彦相互看了看,穆彦问:“你到这里来家里人知道吗?”
穆彦还是第一次见这孩子上这来,若说她没什么事,他肯定不信。
娇凤摇摇头,她虽背对着穆彦,但穆彦看见她的耳朵红了,想必小脸也和耳朵一样的颜色了吧。
“你不说有什么事,叫我们怎么帮你啊?”穆彦谆谆诱导着。
“穆夫子。”娇凤猛地从炕沿上蹦下来,纪柴怕她摔到了,刚想伸手扶她一把,这孩子却已经站到地上了。
她就这么站着,穆彦也没再问她,这种时候,越问她越说不出来,不如让她想明白了自己说。
过了一会儿,娇凤像鼓足很大勇气似的,抬起头看着穆彦的眼睛道:“穆夫子,我,我可以和你学念书吗?”
两只眼睛里水汪汪的,蓄满了泪水,仿佛穆彦一说不,那眼泪就能溢出来似的。
穆彦笑了,如鲜花般美丽的笑容映在娇凤的心上,这一幕,像刻了烙印一般,永远地印在了娇凤的心上。许多年后,她仍然能清晰地忆起此刻穆彦那美丽、温柔的笑容。
她还听见同意的话语,伴随着穆彦特有的、好听的嗓音送进了她的耳内。
娇凤狠狠地鞠了一躬,兴奋地跑了出去。
穆彦笑着摇了摇头:“这孩子。”
娇凤想读书,从穆彦开办学堂的第一天起就想读。
每天听到两个弟弟叽叽喳喳地谈论着穆先生教得内容时,更是抓心挠肺的难受。
一旦有了这个念头,欲望就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样,再也拦不住。
但自古都道“女子无才便是德。”就连大户人家的小姐无非就是认认字,学些妇德之类的书。
她偷偷地把这个想法对家里的大人说了,果不其然,大家都拿一种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她。这孩子,八成是疯了吧!
就算现在没什么活需要她干,就算穆彦的学堂不收钱,但一个女孩子学读书?还是不被允许的。
但她还是想读书,想像那些男孩子一样跟着穆夫子读书。
于是,她偷偷地来找穆夫子,在她的印象中,他是她见过的最和善的人。脸上总是带着那一抹淡淡的笑容,不管和谁说话都是温温柔柔的。
穆夫子果真没让她失望,那么轻易地就答应了她的请求,那个午后,连太阳都比往日明媚许多,晃得她睁不开眼睛。
当天下午,娇凤就来跟着穆彦念书了。
起初家里人并不知道,娇凤只说每天出去玩儿。
小孩子总归藏不住事的,她偷偷地把这件事告诉给了和她交好的小伙伴。有些女孩子也动了念书的心思,三三两两的来找穆彦,结果人越来越多,大人们知道了也不好再说什么。
第28章 赵秀才的课
这一日,天空阴沉沉的,太阳似乎也比往日起来的晚些。
穆彦负手站在房门前,看着远方道:“看样子是要下雪。”
纪柴将最后一把火填进灶坑里,拿着水盆在外面洗净了手,踌躇了一下方道:“小彦,我想起一句你教过我的话,不知道用在这里对不对?”
“什么话?”穆彦转过头看着他,眼睛里露出欣喜的神色。
纪柴挠了挠脑袋:“‘冬天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
说完他悄悄地用眼睛瞟了瞟穆彦,当他看见穆彦唇角绽放出的那抹笑容时,心里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仍旧小心翼翼地问:“这句话用在这里对吗?”
穆彦连连点头:“对极了,纪兄真的是一个聪慧的人呢。”
听了穆彦的夸奖,纪柴的心里暖融融的。虽不能像赵诚那样与他吟诗作对的,但,他说的话,自己也不至于像以前那样听不懂也插不上话。
说到赵诚,过了午后,他身上披着一层淡淡的雪,拿着一个酒葫芦竟然来了。
熟门熟路地推开门,不像第一次来,倒好像来了无数次似的。
房间里的读书声随着开门声戛然而止。
十几双眼睛齐齐地向门口的方向看去。
赵诚未料到房间里有这么多人,有些错愕。穆彦见来人竟是赵诚,既惊讶又高兴,他与赵诚虽仅有一面之缘,但一见如故,甚是投缘。
穆彦先开口道:“赵兄快请进来。”
纪柴急忙从炕上跳下来,拿着扫帚扫落了赵诚身上的积雪,十分欣喜地道:“赵秀才,你怎的冒着雪来了?”
赵诚摇摇手里的酒葫芦,笑道:“今日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我见这雪下得不小,甚是好看,便自作主张地拿着青梅酒来与二位兄台温酒赏雪。不请自来,切勿见怪。”
“哪儿的话,你来我们家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纪柴高兴地两只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你来了,真是蓬荜生辉啊。”
“是这么用的吧?”纪柴不放心地确认了一遍。
穆彦笑着朝他点点头。
赵诚将外面的大氅解开,瞧着满炕的孩子,不解地问:“这些孩子?”
穆彦便把他开学堂的事简单的说了一遍,又将赵诚介绍给了孩子们。
孩子们一听是赵秀才,眼睛立刻亮得像天上的星星,高兴地跟什么似的,赵诚可是满柳镇唯一的秀才,在他们的眼里宛如天神一般的存在。
他们只觉得赵诚的身上都闪闪发光。赵秀才长得可真好看,像画上的人,斯斯文文的,穿得也好,长袍广袖,孩子们还是第一次见过这种衣服呢。
不过夫子长得也好看,比赵秀才还要好看呢。但夫子穿得是短褐,要是他也穿上赵秀才那样的衣服,一定更好看。
赵诚瞧见孩子们笑容更大了,不住地点头道:“有趣有趣。景明兄,你接着讲,莫要管我,等讲完了,咱们再喝也不迟。”
穆彦接着讲,赵诚就坐在一旁听着。听着听着,按捺不住心里的喜悦,趁着穆彦间歇的空,道:“景明兄,你休息一会儿,可否让我也讲讲?”
穆彦伸出了一个手势:“如此就有劳赵兄了。”
孩子们一见赵秀才要亲自给他们讲课,劲头更足了,一个个把耳朵竖的高高的,生怕错过了一个字。
赵诚一直将到天边的那抹亮光消散,才意犹未尽地让孩子们回去了。
第29章 娇凤喜欢的人
赵诚看着天色已晚,外面的雪没有停的意思:“纪兄,景明兄,看来这酒今日是喝不成了,我得回家了。”
纪柴道:“不如在这里住下,这天黑雪大走回去也危险。”
赵诚笑笑:“多些纪兄美意,只是家中还有老父等我。若是一夜未归,恐怕他不会放心。”
既然这样,纪柴与穆彦也不好再留他,二人将他送到外面,才发现赵诚竟是骑着一头小毛驴来的,那小毛驴就栓在纪柴家的院子里。
赵诚翻身上了小毛驴,一拱手道:“今日虽未与二位兄台喝上酒,但过得着实快活。若是兄台不嫌弃,我明日再来。”
小毛驴驮着赵诚越走越远,直到他的身影与雪完全融合在一起,再也看不见,纪柴与穆彦这才回了屋。
翌日午后,赵诚果然骑着小毛驴来了。
孩子们刚刚准备上下午的课,见赵诚又来了,个个欣喜不已。
赵诚坐在炕沿旁,一边喝着纪柴倒给他的热水,一边听着穆彦讲课。
穆彦瞧他那喜悦的样子,似乎又想讲课,但又有些不好意思提。
“赵兄,我的嗓子有些疼,不知你可不可以替我再接着讲一讲?”
赵诚自然是愿意的,他接过穆彦的书,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
门开了一条小缝,一个小小的人随着冷风从门缝里挤了进来。
“娇凤来了!”穆彦瞧着这小姑娘有些狐疑,她上课的时间是上午,这会儿怎么来了?
娇凤恭恭敬敬地朝穆彦施了一礼,又对着赵诚道:“赵秀才,你偏心!”
“我偏心?”赵诚指着自己笑道。
娇凤双手一叉腰,小下巴一扬:“你只给下午课的学生讲课,却不给我们上午课的学生讲课。这不是偏心是什么?”
赵诚笑了笑,他还真没想过这些,只是这两次都是午后来的,赶巧罢了。
赵诚笑道:“好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你若说我偏心,那我明日再来给你们上午课的同学们讲课可好?”
娇凤心满意足地走了。
穆彦将今天的课程提前结束了,他与纪柴炒了两道小菜,将赵诚昨日带来的青梅酒温上,三人坐在桌旁边喝边聊。
赵诚道:“古有曹孟德与刘玄德青梅煮酒论英雄,今日我与二位仁兄也效仿一下古人。”
穆彦笑道:“我非是枭雄,岂敢指点江山,谈论这天下人物?”
赵诚给穆彦与纪柴各倒了杯酒:“景明兄过谦了,谁都知道你是这天下第一的才子,这天下的人物,你若是没有资格评论,可就没有人能评论了。”
纪柴惊道:“小彦是天下第一才子?”
“纪兄难道不知?”赵诚反问,但又解释道,“景明兄从小资质过人,负有神童的美誉。十五岁就考中了举人,我今年二十岁了,才是个秀才。我们这千千万万的读书人都以景明兄为榜样呢。”
纪柴惊讶地张大了嘴,比知道穆彦是知府的儿子时还要震惊。
穆彦是站在云端上的人,而他……
穆彦轻啜了一口酒,神色如常:“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他所有的荣耀,都已被那道圣旨摧残地一干二净。
“难道景明兄不想再重新科考吗?”穆彦家的事,身为读书人的赵诚自然知道。皇上只是剥夺了穆彦的功名,并未剥夺他重新科考的权利。所以,只要他想,还是可以再考的。
纪柴紧张地看着穆彦,说句心里话,他是希望穆彦重新科考的。站在云端上的穆彦,就应该睥睨天下,展现自己的抱负。
如果说穆彦是一只雄鹰,那么他就该展翅飞翔,怎么能像鸡一样,在土坑里捉虫吃呢?
但如今的穆彦怕早就断了当年的雄心壮志了吧。
纪柴自是了解穆彦的,穆彦看着手里的酒杯,轻轻摇动着杯中的酒:“酒如果溢出来了,就收不回去了。”
功名一旦被剥夺了,也没有再考取的必要。
赵诚叹了口气,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味道刺激的胸膛有些难受。
穆彦啊,天下学子为榜样的穆彦啊。这颗明珠注定会埋藏在尘埃之中了吗?
伴着月色,赵诚骑着小毛驴缓缓离去。
行至旷野小路上,赵诚忽然大笑起来,笑得弯了腰,趴在了驴背上,再坐起来时,已是泪流满面。
第二日,赵诚果真早上就来了。
娇凤瞧见他,乐得直拍巴掌。
穆彦逗她道:“真不知道我是你的夫子,还是赵秀才是你的夫子。”
赵诚也满脸笑容地道:“你这个夫子可要排到我后面去了。”
“夫子,赵秀才,你们猜我最喜欢谁?”娇凤仰着小脸问道。
穆彦与赵诚都来了兴致,虽说没有相争的意思,但总归是有些好奇的。
娇凤来到穆彦身边,拉着他窄窄的衣袖道:“我最喜欢夫子了。”
赵诚一拍额头,佯装不满道:“你最喜欢夫子,怎么还叫我给你讲课?”
“因为我没听过秀才讲的课啊。赵秀才可是咱们满柳镇唯一的秀才,谁不想见识见识呢。”娇凤一吐舌头,“可是夫子,是我见过最好的人。”
“那你第二个喜欢的人是谁?”赵诚笑容可掬地道,做不了第一个能做第二个也好。
娇凤皱着眉头,歪着小脑袋,似乎在认真思考,半晌方道:“我第二个喜欢的人是纪叔叔。”
赵诚扶额,纪柴心里也奇怪,他还以为娇凤会说是赵诚。
“夫子刚来到我们村的时候,大家都不喜欢他,有时还会故意找他麻烦。只有纪叔叔对他好,我娘经常对我爹说,要是我爹待她像纪叔叔待夫子一半儿好,她就知足了。”
纪柴听得耳根发烫,找了个借口出去了。
穆彦笑着揉了揉娇凤的脑袋。
赵诚先是一怔,而后哈哈大笑,连说了几个“有趣”。
从这以后,赵诚隔三差五的就来。有时给孩子们讲讲课,有时与纪柴、穆彦对饮几杯。日子过得着实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