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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音的身体终究比他弱些,中的药也比他深。
路行一半的时候,他终是再也撑不住滚落下马。赵弦思也无暇顾及那匹疯癫的马儿,翻身下落便将平音背了起来。他不是没有中药,如今还要背着一个人,自然跑不快。
二人步行至一座吊桥的时候,身后的马蹄声也纷至沓来。
平音的眸子在黑夜里清亮的要命,他轻轻伏在赵弦思肩上,淡淡道:“殿下,放下我吧。”
赵弦思不能说话,只是执拗的不肯松手。
平音笑了,在他的肩头咬了一口,像一只贪玩耍狠的猫儿一般。
二人摔倒在地。
平音的腿已经没有任何力气了,他跪着抽出了赵弦思的佩剑,又伸手推了一把赵弦思让他快点过桥。而他则将剑抵在了桥索之上。
赵弦思轻喘着气,乌云蔽月的夜里,凤眸里似是被那个头发散乱眼神清亮的男孩子填满了。
马蹄声越来越近了,赵弦思狠狠咬了咬牙,闭着眼往前跑。
平音依旧是笑的没心没肺的,手串在星光的照耀下微微溢着光泽。
眼看着赵弦思渐行渐远,他也发起狠来的劈着那绳索。
“殿下,告诉我爹,儿子来世再孝顺他——平音不后悔!”
不后悔追随你。
平音,不怕。
少年最后的声音被淹没在这片暗沉的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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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弦思跌落山谷的时候翻滚着倒在了一大片枯枝落叶里,昏死了过去。
等他再醒过来的时候,自己和一群少年少女一起被捆在一起赶去奴隶市场。
每天都被喂食软筋散,忍受令人恶心的目光。
他长得太过好看,一看便能卖到一个惊人的价格,那些人贩子虽各个痴迷他的容颜,但还是金钱的诱惑更大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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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弦思没想过自己会在那种情况下遇到纪清玦。
一身白衣,清冷卓绝的纪清玦。
在那一瞬间,他几乎就忘记了一切,阴谋诡计,身不由己,痛苦疯癫。
只觉得心神悸动。
“少年不识爱恨一生最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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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究没能救下平音,那个爱笑爱闹总像个牛皮糖似的喜欢粘着他的少年死了。
就算赵弦思杀了纪明和他所有的手下,也没能问出平音手串的下落。
即便他默默寻遍了北离,也没能再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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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差阳错,殊途同归。
他进了纪家,还成了纪清玦的徒弟。
这个人是他的梦,是他的命,是他想一生一世都想紧紧攥在手里的掌中之物。
他和纪景接上了线,亦和老皇帝的人接上了线。
纪景是个疯子,是个忠于离火的疯子。当赵弦思得到驭火之力后,他毫不犹豫的背叛了老皇帝只愿臣服在赵弦思麾下。
物尽其用。一个还有利用价值的人,是不必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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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他得到驭火之力,老皇帝得到离火之后一切都该结束了。
可是人的贪心是永无止境的。
老皇帝知道他了他的心思,他对纪清玦的爱意,变成了自己的索命符。
老皇帝要他毁了北离,彻彻底底的,要北离顾室灭于世间。
一旦如此,他与纪清玦之间,势必再无挽回余地。
老皇帝要他断情绝爱,无情无义。
北离明明也是他的故乡,他母妃的故乡。老东西要他表忠心,那样,他才会是大禹皇家最好用的一把刀。
他若不答应,就会像一把被弃之不用的旧刀,被随意弃置。
他的母妃,他的哥哥。
他的师父,他的……清玦。
他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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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纪清玦说自己没得选。
顾时折必须死,北离必须灭。
可是他会保住纪清玦的,他会带纪清玦回大禹,改名换姓,他会让纪清玦永远陪在自己身边。
赵弦思对纪清玦在意的一切都是发疯似的嫉妒着。
他对顾时折的态度,他对郁远的态度,他对纪家厌恶却无奈的责任,他对北离的忠诚。一切一切与赵弦思无关的东西。
自己在师父眼中,只是阿思,一个好徒弟,一个听话的小哑巴,一个不太合格的恋人。
可是师父于他,是他的命,他的血,他的一切。
他要纪清玦只看着他,只爱着他,只陪着他,他要纪清玦一生一世都留在自己身边。
即便隔着国仇家恨,爱恨两难,他也奢求着纪清玦原谅他。
可是他知道,从他威胁纪清玦留在他身边开始,从他强行占有纪清玦开始。
他的偏执,他的卑劣心思,他所谓的身不由己,那个人都不会想知道了。
纪清玦只是恨他。
这也够了。
活着恨他,也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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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赵弦思寻到纪清玦最后的踪迹的时候。
他爱着的,痴迷着的,即便自己会死,也想拥入怀中的少年。
一身白衣被血色染得绯红。
安静美好的仿佛沉睡,躺在冰冷的湖底。
像是上天给他的惩罚。
当他不顾一切踏入水中,想要将纪清玦抱起来的时候。
才发觉,那不过是镜花水月。
在他指尖拨乱水面的一瞬间,那个影子,他的清玦便随着波光粼粼彻底消散了。
一丝一毫都没能留住。
他跪在岸边,像个疯子一般大笑着。
眼角落下的一滴清泪落入水中,未起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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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弦思终究是不完美的,又让老皇帝很不满意的完成了这次任务。
琉璃雪灯消失了,他寻不着。
没能留住纪清玦,反而让自己成了一个彻头彻尾不要命的疯子。
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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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皇帝当日赐他毒酒的时候便给他留了后路,那哑药是可解的。
赵弦思在北离呆了三年才回到皇宫。
平音随他去的时候还是好好的,回大禹的时候却只剩下一捧骨灰。
就连平音娘亲的遗物,赵弦思也没能替他找回来。
平相没说什么,只是带走了平音的骨灰。
可赵弦思知道,平音的死对平相的打击究竟有多大。明明三年前他们离开的时候,平相还不曾有这满头银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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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手手臂上那条红痕,是从清玦死后便开始出现。
赵弦思想起清玦和自己说过的,关于他父母和血契的事。
五年为限的死期么,于他而言,太久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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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弦思是在回宫后第七日,才得知容妃上吊自尽的消息。只来得及赶去未央宫见了母妃最后一面。
在记忆中一直美丽温柔的母妃憔悴的不像样子,仿佛自缢于她而言,不是痛苦反而是解脱。
赵弦思跪在母妃面前,怔怔的望着纪清玦送给他的黑曜石手串。
他这些年,做的这些事,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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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皇帝似乎是体恤他的丧母之痛,自北离回来后便再也没有让他做事。甚至还拨了他一个统领羽林军的职务,当做平定北离的赏赐。
容妃虽是自缢,老皇帝终究是保存了她最后的体面,对外称是病逝。
赵弦思只是神色淡然的问过老皇帝,母妃究竟是不是因为北离覆灭而自缢。
老皇帝倒是爽快的承认了,“得知自己的儿子亲手毁了自己的故乡,你母妃渡不过心里的坎罢了。”
罢了?
赵弦思的眼眸里跳动着些许晦暗不清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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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霁暄听闻容妃病逝的消息,也连忙从封地赶回上京。只是扶棺终是赶不及了。
那段时间皇宫里一堆一堆的事,烦的老皇帝焦头烂额,倒也无暇顾及赵弦思想什么了。
故而平相密信他说宫外琴楼一约的时候,赵弦思便悄悄的去了。
原来当日下令害他与平音的人,果真是太子。
原来太子早就寻过平音,要平音转投他的麾下。可是却被平音明里暗里奚落了一番打发了。
赵云昕何等锱铢必较的人,当即便恨上了平音。即便是不要平家的支持,也要毁了平音。
赵弦思望着白发苍苍的平相,忽然怔怔道:“您不恨我吗?若不是平音执意追随我,也不会如此。”
平相只是饮下手中的酒,苦笑道:“老臣相信平音的眼光,只希望殿下别让老臣,还有平音失望。”
赵弦思平静如水的望着他,半晌才轻轻嗯了一声。
坚定的,带着傲慢与癫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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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霁暄来的风尘仆仆,他这几年在行宫调养的尚可。
至少已经能习惯轮椅出行了,而他和贺十四之间的关系也变了。
他所有的难堪,脆弱和痛苦的一面,贺十四几乎都看见了。
可是这个人却还是那样温柔的陪伴着自己,赵霁暄觉得自己该知足的。
老皇帝没安排赵霁暄新的宫殿,就是让他往以前住的翠微宫里。
赵霁暄很讨厌这里,原本当初因为自己日益严重的咳疾。在他十四岁的时候,老皇帝便是这样随意赐了他一座最偏远的宫殿,要他从母妃的未央宫里离开。就连赐给他的宫人,也是敷衍怠慢至极。
赵霁暄从不会指责那些宫人,只是用温柔的外壳包裹着自己。可是他那张日渐好看的脸,却成了一切悲剧的开始。
在那座冷冰冰的宫殿里,没有一个人会来救自己。
除了阿思,自己的傻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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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弟弟长高了,高的他都有些不知所措了。
男人的轮廓也已经很是饱满,那张过分好看的脸也有了雕刻般的锋利。
他坐着轮椅虽然不方便,但还是送了母妃最后一程。
赵霁暄太过依赖贺十四了,所幸翠微宫很是冷清,那些宫人见贺十四伺候他也不会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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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弦思深夜来宫里寻他的时候,他差一点就要睡了。可是弟弟憔悴的样子,还是让他担心不已。
赵霁暄温声让十四先出去了,他要和阿思好好谈谈。
赵霁暄坐卧在床头,抬手抚了抚弟弟皱着的眉,“怎么了?”
赵弦思只是垂着眼,不置一词。若不是赵霁暄知道弟弟已经服了解药,怕是还会当弟弟是那个小哑巴的。
赵弦思伏在哥哥腿上,絮絮叨叨的宛如梦呓一般将自己在北离发生的事,遇到的人都说给了哥哥听。
“哥,我做了很多错事,杀了很多人,害死了很多人,毁了我最喜欢的人的一生。如今我自己也只能再活五年,可我反倒很高兴。”赵弦思的脸上有种心思缜密的释然:“我就快死了,只要把这最后一件事做好,只要你能真的平安周全,我便也无牵无挂了。我也能去找他了。”
赵霁暄温柔的眉眼总是带着些许隐忍,他的掌心温热,一遍遍抚弄着弟弟的头发。他轻叹了一口气:“纪清玦,他这样的性子,他这般通透的人,你又怎么会觉得,他能像笼中鸟一般,由你困着呢?”
“你从一开始便错得厉害,阿思,母妃和哥哥都没能保护好你。你的性子变成这样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可是喜欢一个人,不能只是占有啊,陪伴也是很重要的。”
赵弦思忽然轻轻的笑了起来,像只狡黠的小狐狸似的,抬着眸子看他哥:“就像哥哥和十四一样?”
兄弟俩如出一辙的凤眼。一个狡黠一个害羞。
赵霁暄咳了咳,正了正神色,又暴力的揉了揉弟弟的脑袋。
“不准寻死,好好治病。你好好活着,哥哥才能安心,知道吗?”
赵弦思没有回应,只是任由哥哥揉乱了自己的头发。
“哥哥也要及早回去,这里不好。”
赵霁暄张了张口,还是轻轻的答了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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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弦思是有些忙,却不仅仅是因为母妃的事,他这几日都住在宫外。
赵霁暄那边原本已经准备回自己的封地了,可偏偏因为老皇帝提的家宴又留了一晚。
明明阿思也不在,也不知道这算什么家宴。
他实在是不见到某些人,可是老皇帝的旨意他又没办法违抗。
时隔多年,再见到那两个人,他还是害怕到颤抖。
如果不是贺十四陪在他身边,他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明明老皇帝是知道当时的事的,却还要他来参加什么家宴,赵霁暄简直是食不知味,随便吃了两口便找借口回了自己的寝殿。
只是他不知道,赵明尘自从成了阉人和哑巴,原本就不怎么好的性子变得更加暴戾不堪。又因为皇后和太子无底线的包容,无论他玩死多少人,都不会怎么样。多年后再见赵霁暄,他不仅仅是恨,更多的反倒是心痒。
没想到这个漂亮的病秧子比当年更有味道了,也不知道那些折磨人的玩意用在赵霁暄身上,能好看成什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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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霁暄回到寝殿就开始觉得饿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明日便要走了,这翠微宫里原本伺候着的宫人居然都被撤走了。
他磨蹭着身子,觉得有些难受。
贺十四一看他的神情,便心领神会的找了马桶来,又抱着他出恭。
自从他身子废了,就连如厕这种事也没办法自己来。
只能依靠贺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