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屋的血迹和尸体都清理干净,原本亮如白昼的烛火灭了大半,只留下门口的几盏。梁简倚靠着门框,环抱双臂看着无边的夜色发呆。他没有进去打扰梅争寒和江盛雪,而是在这里等他们二人出来。
深秋夜里风凉,烛火在风中摇曳,人的影子在光影中忽明忽暗,叫人看不真切。远处的山峦在黑暗中显出一点轮廓,像匍匐的巨兽在黑暗中沉睡。梁简的目光带着冷意,面上也没了笑意。黑暗之中,他露出久违的‘本性’,上挑的桃花眼里载的不是风|情而是刺骨的寒意。
拿下红叶城对他来说只是很小的一步,他的目标是整个丘桐国。还有不到三年的时间,他要做的还有很多。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沉思中的梁简猛然惊醒,他回头看着走出来的兄妹二人,开口道:“走吧,时候不早了,早点休息,明天还有的忙。”
梅争寒环顾四周,发现只剩下梁简一个人,他迟疑一会儿才问道:“去哪儿?”
“当然是回宋远家。”梁简一时没反应过来,觉得梅争寒这个问题有点莫名其妙。
梅争寒松口气,不知道为何心里有些开心。他以为梁简夺下红叶城之后就会住在城主府,不会再和他们一起离开。
梁简见状反应过来梅争寒的意思,他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好笑的是梅争寒会以为他要留在城主府,心疼的是梅争寒刚才没有掩盖住的无措。
这次夺位实在仓促,很多东西他都没来得及告诉梅争寒,难怪梅争寒会在他说事情的时候远远的避开,大概是从心底觉得与自己无关,把自己排除在外。
梁简心里升起一股冲动,他突然想抱一抱梅争寒,告诉他不用担心,自己不会丢下他和江盛雪,会一直护着他们。但最终所有的冲动都归于无形,只留下一句:“回家了。”
回家了,别担心,很快就有家了。
千羽门和宋远家在相反的方向,距离有点远,杨君宁只让宋远送她到施药的十字街口。两个人一路无言,眼看到了快要分别的时候,杨君宁才突然出声问道:“宋远,这就是你选择的路吗?”
杨君宁和宋远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之所有会走到今日的地步是两个人在为官这件事情上理念不合。杨君宁厌恶贪官污吏,哪怕知道宋远不会和他们同流合污,心里还是气不过。而宋远也说过会用自己的行动来告诉杨君宁他的选择没有错,他会坚持一条正确的道路。
谋反,重新拥护新主。这件事在今夜之前,杨君宁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宋远这个讲究忠君爱国的读书人干得出来的事,可偏偏他就这样做了,还大胆的选择一个相识不久的人。他的确用自己的行动证明自己的选择没有错,用一种极端的方式。
“我相信自己的眼光,梁简绝非池中之物。”宋远停下脚步,目光坚定的看着杨君宁,开口道:“孙胜不仁我只能不义,我不后悔用毒放倒他,你要是觉得我手段下作我也无话可说。”
宋远记得杨君宁不喜欢别人用下三滥的手段谋事,可他还是想说,还是想要杨君宁知道。他已经不是那个只知道埋头苦读的书生,他在官场练出一张全然不同的面具,戴的久了自己都忘了以前是什么样子。
杨君宁望着说完后强装强势的宋远,噗嗤一声笑起来。她戳着宋远的胸膛,叉腰道:“我在你心里就那么不通人情吗?我并没有觉得你下作,我反而高兴的很。因为某个傻子终于明白他一直忠心的人是什么样子,终于想起来反抗。”
十字街口昏暗的光线下,宋远被说的满面通红,憋了好一会儿道:“那你还生我的气吗?”
“这个嘛……”杨君宁站直身体,扬起下巴看着大红的灯笼,故意拉长调子吊宋远的胃口,等宋远忐忑不安起来,她才笑道:“我明天要吃六尺巷子的桂花糕,你可别忘了。”
杨君宁说完,像只蝴蝶一般飘入无尽的夜色里,走的没影。
宋远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嘴角上扬,抑制不住的大笑起来,对杨君宁消失的地方大喊道:“记住了。”
桂花糕是杨君宁小时候最爱吃的东西,每次宋远惹她生气都是去买桂花糕来哄她,她会这样说就是不在生宋远的气。两个冷战多年的旧友,终于在今夜冰释前嫌。
第48章
红叶城的时疫消减大半, 逃亡在外的人陆续返回,梁简下令解禁城门, 来往的旅客增多, 红叶城又恢复之前的热闹。
杜大娘不愿意继续留在宋远家里叨扰, 宋远借给她一些银两让她重新安家, 小豆子临走时对梅争寒恋恋不舍, 让梅争寒一定要记得去他家找他玩。梅争寒满口答应, 但心里始终不踏实, 不知道接下来自己和江盛雪又要去往何方。
梁简刚接下红叶城的担子, 肩上责任重,早出晚归忙城里的事,这几日梅争寒都很少能看到他。相比之下,杨君宁倒是清闲的很,早中晚定时定点去安置点看一眼情况, 剩下的时间都在围着梅争寒打转。
她这个人热情好客喜交朋友, 带着梅争寒四处转悠, 恨不得把红叶城所有的美色美食都一股脑的装在梅争寒的脑海里。梅争寒招架不住她的热情,借口帮江盛雪处理时疫躲进安置点, 让杨君宁失落很长时间。不过很快她又重整旗鼓, 这一次她没有烦梅争寒,而是把目标转移到江盛雪的身上。
江盛雪性格温和如水,和杨君宁风风火火的性格刚好互补。两个人一来二去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形影不离。
又一次被排除在外的梅争寒无奈的看着交情深厚的两个女人,自个上了屋脊晒太阳。
秋日的阳光并不温暖, 风吹过的时候还带着凉意。梅争寒躺在房顶的瓦片上翘着二郎腿,看着头顶落的只剩下枯枝的枫林,有些无聊的想梁简在做什么。
“我现在去城主府看他会不会给他添麻烦?明明早上才见过,却觉得自己像是好久都没见到他了。”
梅争寒有些失落,他觉得自己和梁简的距离变得远了。他心里开始不安,总觉得想要抓住一些东西却怎么也抓不到,特别的烦躁。他不开心的抓着自己的头发,心里升起一股非常强烈的念头,他要见梁简,现在立刻要见到他。
没有防卫的城主府安静的掉根针都能听见,士兵和官员来去匆匆,各自埋头苦干自己手上的事。偶尔遇上熟人停下脚步,也是相顾无言各自叹口气便分开。
梁简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烧的就是城内的冤假错案,他让长吏把城中近些年的卷宗全部搬出来核对,凡是对不上数、漏判错判都分出来重新整理归档。第二把火烧的是城内近年的账目,孙胜做城主这些年没少敛财,各方送的礼都有账本记录在册,梁简现在要查的就是这些东西。至于第三把火,梁简整治的是城内官吏,裁撤多余的官员,根据官员的考核来调整升迁。
城主府一时忙的人仰马翻,就连刚刚病好的几个官员也被拖来办事,高压力的工作强度让大家的效率比之前高了一倍不止,查卷宗的查卷宗,查账目的查账目,还有整理官员业绩。
因为上梁不正下梁歪,城主府这些年没办完的卷宗特别多,官员懒政的情况也十分严重,光是整理出来的冤假错案就在书房叠了四五摞。
梁简面对一地的卷宗,让官员分郡放好发回给各地郡官,让他们逐一清查。
“城主,这恐怕不行。”有个上了年纪的长吏眯着眼道:“这些卷宗都是近五年的案子,郡官送上来以后就没在过问,有些恐怕连原告都找不到了。”
“找不到那也是郡官的事,不用你们操心。我养着一群官吏,每月按时发放俸禄,结果到头来一件事也不干。那我养着他们做什么?给我添堵吗?”梁简并没有因为提问的人年长就嘴下留情,他接管红叶城是要让红叶城越来越好,而不是放任自由。
开口的长吏见梁简态度坚决,知道他和孙胜不一样,连忙告罪。
梁简抬手示意他免了,想了想大概猜到这个长吏的担忧,又道:“你们要是担心发回去郡官不接也没关系,先留着。过几日等皇城的任命下来,我让郡官进城议事,我自己和他们说。”
主城官员懒政尚且严重,更别说下面那些当官的。更何况梁简新上任,下面的人没见识过厉害不一定买账,发下去后被敷衍了事的可能性很大。梁简也不为难城里这几个战战兢兢的几个官员,让人进来先把这些东西都搬出去。
“你们也累了好几天,先下去休息。我新任城主难免要忙碌一阵,你们休息好才有精神陪我打持|久战。”
在场的官员都忙了好几天,还有不少大病初愈,梁简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整理完卷宗就让他们下去休息。几个官员相继告退,很快走的一干二净。
孙胜把城主府修的气派豪华,用来议事的暖阁有三个进出,前厅用来议事也用来吃喝玩乐,所以修的比较宽敞。往里还有浴房、卧室和一个供侍女休息的耳房。
这几日议事的官员都在忙碌,前厅摆满了卷宗梁简还不觉得有异,现在人散了,卷宗都搬下去,梁简才发现这屋子空间富足,用来办个小宴都绰绰有余,不难想象以前孙胜都拿这地儿来做什么。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连人心都不聚,又有何才能服众天下人。”梁简看着空旷的大厅垂首叹息,倒是理解为什么宋远和杨君宁都巴不得孙胜死。
“有些人贪的是当下,他才不在乎身后留的是骂名还是美名。”被埋在无数账本里的宋远听见梁简的话随口接了一句,从账本里抬头,咬着一只毛笔,抓了抓自己乱成鸟窝的头发,痛苦的哀嚎道:“我说梁大城主,这些东西真的都要看完吗?你知不知道这个账本它从头到尾就没有一处对的上。”
梁简被突然出声的宋远吓一大跳,这才发现被压|在一堆账本里的宋远。他刚才还以为人都走了,没料到宋远还在。梁简回想自己刚才举动,确定没有什么违和的地方,这才对宋远道:“你没走?”
“我也想啊。”宋远不觉有异,伸展四肢趴在账本上,可怜兮兮的看着梁简控诉道:“你知不知道账房和户官根本不敢查这些账册,他们只好都拜托给我。你别看管事那么大方的把账册交出来,其实这其中的玄机多着呢。他们做账都是做的阴阳账册,一本应付朝堂的税收,一本才是真的。很显然,管事把你当朝堂的狗腿子忽悠,这都是假账册。”
孙胜提拔上来的户官和账房一般都是摆设,他的账目全部是管事在做。这其中的水分那些小官不敢插手,苦了宋远要揽这个烂摊子。
梁简可不觉得自己是朝堂的狗腿子,之前宋远就提醒他小心这个管事,他原本见对方还算识趣打算留着他,不想对方在这里等着他。梁简可不是大发慈悲的菩萨,既然对方都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他也不必客气。
“来,我交给你个任务,这些账册你不用查了。你直接带人去抄管事的家,把人给我丢牢里去,要是反抗就杀了。顺便告诉跟着管事的那些人,真账本在我手里,三日后我要清查城主府的账册,他们要是不想被拖下水,就把自己知道的都说出来,说的多有赏,说的少又欺瞒的和管事同罪。”
梁简就不信,重罚之下这些人还敢心存侥幸觉得意思意思就能过去。他就是没有真账本,也要从这些人的嘴里问出一个真账本。
“杀鸡儆猴是不错,但目前有个更严峻的问题。跟着卢天反水的武官都被你下大狱,现在城内兵防就只剩下一个卫将,两个羽将,还都被你遣去治理时疫,导致大量的兵力无将领,城主府的布防也是漏洞百出。虽然你不住在这里,但好歹要有个城主府的样子吧。”
宋远素来不管武官的事,要不是梁简让他带兵去抄家,他还不一定想的起来这件事。城内的兵力短期内没有将领也没什么,但时间一长这些人无人管束,会出大乱子。
梁简是武将出身,也曾统率一城兵力,当然知道这个理。但就目前这个形式而言,他还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来担任大统领的位置。
“你要不让梅争寒试试?”宋远建议道:“你也是和他差不多的年纪出任的江城大统领,有你带他,想来他不会做的比你差。”
宋远还是很欣赏梅争寒的为人,不卑不亢,年纪轻轻就有一身好功夫。更主要的是他和梁简关系好,由他来出任大统领,梁简不用担心武官权力过大不能掌控。反正他和江盛雪都要在这里安家落户,能和梁简在一起岂不是更好?
梅争寒的问题梁简暂时还没有往这方面考虑,宋远的话犹如当头一棒,他愣了愣神,没有直接拒绝也没有直接答应,而是模棱两可道:“再说吧。”
这个答案出乎宋远的意料,他不解的看着梁简半晌,才回道:“我不知道你在犹豫什么,我只是给你提个意见,你要是还有更好的人选那也没啥。另外,外逃归来的官员你打算怎么处置?”
“直接押入大牢按渎职查办,不用来请示我,我也懒得见。”
在一城最危急的时候弃城逃跑的官员是严重的渎职,这种人梁简多看一眼都觉得是浪费时间。
宋远见他如此果断轻笑一声,撑着桌子坐起来,借耳房的梳妆镜整理衣冠,很快又变成温润儒雅的书生。梁简让他去抄管事的家,他不敢怠慢,闲聊结束就该去办正事,不然今晚又得睡的比驴还晚。从耳房出来和梁简告别,宋远就大摇大摆的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