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只能信他。
“孩儿知道了。”陶轶在云夫人的注视下点了点头。
“去吧。”
第44章 望西行三
瑞安八年初,南郡王陶铖同荆家兄弟一同北上,进京述职。
“言兄,你瞧东边那头的花儿,是要开春了啊。”竹之词比言宓先一步上了离山最高处,指着另一处道。
言宓闻言,转身去看,却发现隔得太远,自己压根看不到什么,于是失笑:“隔山看花,雾里探春,竹兄的这双眼睛是越发厉害了。”
听到言宓这么怼自己,竹之词也不恼,反而笑得开怀,只听得他道:“言兄谬赞,今年开春得早,离山的景致也好,江州多年,我还未曾见过此等景象呢。”
“你若想见,以后每年都可以见到。”言宓答道。
竹之词再次笑了起来:“那以后每年,言兄可都愿陪我来这看开春?”
他的话和着风声在言宓的耳畔响起,隔了许久,言宓都没有接话。离山上的风越吹越厉害,竹之词今日穿得单薄,方才爬山出的汗经怎么一吹,隐隐觉得有些凉意。
看着他那张苍白清俊的脸,言宓不想骗他,做不到的事情,他向来不给予承诺。
若要说在江州的这些年,他有什么触动的话,那便只有竹之词了。这个人在年少时被自己拉进了这样一个机关算尽的地方,一呆便是四年多,却从未有过抱怨,兴许一开始他们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但到后头,竹之词怎么着也该发现了自己当时的动机不纯。找上竹之词是言宓为了博得南郡王信任的一大步,江南首富的三子,多么有用的一个身份。
可是这些年来,竹之词却未与他有过什么嫌隙,有时候,竹之词会在他面前说东院那些人的坏话,会编排些他们的轶闻趣事来逗乐,但是对自己,言宓却只听过他玩笑时道一句“笑面虎”。
“起风了,回去吧,要是想看,明年再来便是了。”言宓终于开口,他知道竹之词是猜到了什么,只是他们都不点破,毕竟他们背后还有双眼睛看着。
竹之词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这才是言宓啊,若是轻易答应他,就不是他认识的那个言兄了。
树枝抽了新芽,清河落了残渣,鸟儿又向空中进发,竹之词抬头瞧瞧天,这天啊,还是一片朦胧、阵阵雾霭。
荆夫人在房中来回踱步,对侍女荆盈刚刚得到的消息有些惊愕。
“你可确定了?这等事可不能乱说。”荆夫人手中的绢帕已经被她揉的不成样子了,手心的冷汗不停地往外冒,如果是真的,那她可就容易多了。
荆盈是荆夫人在闺中时便带着的丫鬟,跟了荆夫人几十年,极是忠心,只听她在一旁小声道:“是真的,据说那个陆今晨,就是西郡那边派来的人,被王爷发现了才遭追捕的。”
如果白云真是西郡白月的姐姐,那陶轶便是西郡和南郡的孩子,可是白月到现在都未嫁,也没有子嗣,会不会想要将自家姐姐和侄子接到西郡去呢?
这样想着,荆夫人召来荆盈,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吩咐她下去了。
如果真是她想的那样,就再好不过了。
卢州最近瞅着竹之词,总觉得他不太对劲,正好他自己也有些事,于是这日,他拎了坛小酒带了些小菜敲响了竹之词的房门。
“今晚月色不错,喝酒吗?”
卢州有身为武士的天职,忠诚,他既已入南府,为南郡王所用,便始终想的是为了南郡的安危,但他又自小惯用暗器,随身带着暗器并且使得得心应手的人,他的心思注定不会简单。
精明得很,却又糊涂得很。
竹之词一瞥他手上的那些东西,想了想,放他进来了。
“你倒还跟防贼似的。”卢州笑笑,迈步进了屋子。
“这种地方,谁不是贼?”
话粗理不粗,卢州没再说什么。
“我瞧你近来神色不佳,怎得,家里催你成亲了?”
他倒是直接,正在倒酒的竹之词抖了下手,笑问道:“怎么,清潭山庄也管你们这档子事?”
其实这不是主要的,清潭山庄当初答应卢州下山历练的前提是,不将他山下惹的事掺和到清潭山庄来,否则随时给他喊回来。卢州因着前面几桩事,已经隐隐有要破规矩的迹象了,清潭山庄遂正在责令他回去,正好卢州今年二十有三了,让他回去的由头便说是要给他定亲。
但是这东西,他也解释不清楚,何况在府里,多的是耳目,于是含糊道:“差不多吧。”
竹之词一阵唏嘘,他上头两个兄长,都已成亲,爹娘遂也不催他,由着他去了,现在想来,实乃大幸。
他又想到尔尔那丫头,那丫头虽还未长开,爹娘却估计已经在给她物色人家了,他们程家的姑娘,定是要嫁个好人家的。
“你想什么呢?”卢州晃了晃手,竹之词回过神来,答道:“没什么,想你若是成亲去了,我这个闲散人家该怎么办呢。”
竹之词平时没少和卢州一起寻花问柳,卢州以为他说的是这事,硬生生被酒呛了一下,艰难道:“这……江州偌大,竹兄自有可去之处。”
这话怎么听着有些别扭呢,竹之词疑惑地看向卢州,殊不知他俩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没纠结多久,竹之词便道:“江州偌大,可真正懂我之人却少,你若也走了,这江州便也没什么意思了。”
卢州很感动,但是他感动之余也听出了这句话里的那个“也”,这个“也”指的是谁?已经走了的陆今晨,或是还没有走的其他人?
大智若愚,卢州提醒自己,反正都快要走了,何不再糊涂一点,有些事,装作不知道会轻松很多。
而此时喝了点小酒的竹之词,才是真的糊涂了,糊涂到已经快要忘了他的屋顶上还有个人。
第45章 望西行四
陶铖这几日心里总不踏实,起因是他于朝堂之上见到了白月。
白云的身世,陶铖其实早已知晓。十几年前,陶涉刚带着白云到江州的时候,他母亲便催着他去调查白云的身份,南郡王府从来容不下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
只是陶铖有私心,那时的他还未坐上南郡王的位子,他的师傅是当时南府最有智谋和威望的老先生,老先生帮他压下了白云的身世,又利用荆夫人无子的心结,和她一道算计走了陶涉和白云。
这十几年来,陶铖时常觉得命中无子是上天对他的惩罚,怪他赶走了自己的弟弟与弟媳一家,所以前年将陶轶接回来时,陶铖是抱着赎罪的心理想要好好地将他作为下一任南郡王培养的,不料后来发生的一些事,让他实在措手不及。
陆今晨一开始就应该是白月的人,在从良川回来的路上,他救了陶铖一命,陶铖才将他带回了南府,看来白月也是筹谋了许久,才能如此巧妙地找到机会将人塞到江州来,塞到他的眼皮子底下。
还有言宓,这个不知来路的谋士是他师傅去世前唯一提到的,他说“此人有才,可重用,却不可信”。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本是南府用人的初心,只是随着这么多年下来,南府的规模不断扩大,这句话早已不适用了,当今南府,虽为他陶铖所有,却处处私心。
前段时间那些事是个契机,他此次出行未带陈岳南,便是想看看这个对言宓毕恭毕敬的人,是否也如此,他现在亟需的是心腹。
正想着,白月一身红衣从陶铖跟前穿过,都不带瞥他一眼,陶铖眼神暗了暗,回到行馆后立刻召来此次随行的林千业等人,问道:“江州可有动静?”
“暂无,倒是荆侯今早派了人来请王爷过去。”
不消一个时辰,陶铖便坐在了荆家的书房里,与荆青平周旋。他对此感到有些疲乏,每回来京城都是这样,总有应付不完的人情世故。
荆青平昨夜收到了妹妹的来信,信中道无论如何要劝说陶铖同意荆莫隐和陶管彤的婚事,实在不行,荆莫非也可以。
这着实有些难办,不说陶铖如何,就是莫非也不会答应的,荆莫非的性格,他这个做父亲的最清楚不过,面上看来什么都可以,但其实只要他认准了,便不会再改主意,他对许家那丫头上心了那么多年,近来正好有机会,怎会答应去入主南郡呢?
只恨莫隐还是个不成器的,不然他也不会觍着一张老脸了。
这事儿上,他也不好委婉,便直接道:“贤弟,我算了算,再过几个月,管彤那丫头便有十六了,可有看好什么人家?”
定是跟荆夫人串通好的,陶铖心下了然,不过那日听了荆夫人一席话,他倒是确有一番想法上的转变,荆家可以娶南郡的女儿,那人却需得是荆莫非。
于是他道:“母亲帮着看了几家,不过我瞅着,都不如咱们自家的好,莫非是个懂事的,我最放心的,其实还是他。”
话说到这份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荆青平还未开口,却有人先火急火燎地来敲门了。
“王爷,出事了,小公子被绑走了!”
老实说来,起初被绑的并不是小公子陶轶,而是县主陶管彤。
在后世流传的话本子里是这样说的:
瑞安八年初,两位县主结伴出游,却不料在江边遭遇歹人,歹人绑走了稍稍年长的陶管彤,放了陶洵美去通知王府的人。南郡王府闻言大乱,歹人说要拿王府最值钱的东西来换县主的性命,荆夫人翻遍库房,将一切珠宝首饰都打包好了,交予南府一众武将,孰知歹人道,要小公子陶轶一人将珠宝带去交换。众人醒悟,原来说的王府最值钱的,正是这位小公子。陶轶面无惧色,接过了那袋珠宝,去了。这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当时尾随小公子而去的,有南府武士陈岳南、元燚、卢州等,最后却只带回来陶管彤。相传那歹人带了数百人马隐匿在身后山林,南府众武士元气大伤,江州大乱。
竹之词牵了匹马,小心翼翼地出了南府后门,瞧着四下无人,他赶紧翻身上马,往平江去。
南郡王府正厅前的石子路上,荆夫人身形挺拔地跪着,一声不吭,老夫人的手颤抖地指着她,千万句责骂的话最终都化成了尖锐的哭泣。
“给我跪着,不准起来!”
陶管彤和陶洵美跟着跪在荆夫人身后,哽咽道:“祖母,娘亲都是为了我们,求求祖母……”
“你们不许哭!”荆夫人低喝道,“这些事不用你们操心,给我回屋去。”
闻言,陶管彤和陶洵美止住了哭声,却仍在不断抽噎,也没有起来的打算。
大家都知道,老夫人是真的在乎这个孙子,好不容易找了回来,还不满两年,却又没了。而在老夫人眼里,这一切都是荆夫人的错,如果不是她求着陶轶去换陶管彤,又怎会如此?
荆夫人跪了一晚上,陶管彤和陶洵美也跟着跪了一晚上,正值初春,更深露重,陶洵美在天微微亮的时候终于受不住了,倒在了石子路上。
荆夫人忙喊来小厮将她抱去了房间,又派人去请了大夫,荆盈搀着她起身,起身的时候,栽了好几次才站了起来,只是这双腿,却是一步也走不了了。
还是小厮架着她和陶管彤回了屋,荆夫人哄陶管彤躺去床上休息,自己去了陶洵美的屋子,靠在床边看着惨白昏睡的女儿,眼神空洞无力。
她算是彻底明白了,她和她这两个女儿加起来,都没有一个陶轶来得重要。
她绝望地别过脸去,外头天色渐亮,再难熬的夜,似乎也都过去了。
第46章 望西行五
这是陶轶被带走的第三日,竹之词大大方方回到了江州,在自家屋前碰到了陈岳南。
“哟,陈兄,还在呢?”这略带挑衅的语气搁在平时是要不得的,可这次,陈岳南只是横了他一眼,沉声道:“既然回来了,这些日子就不要乱走动。”
“他不会回来了。”在陈岳南和他擦肩而过时,竹之词突然道。
陈岳南侧过脸来与他对视,良久无言。
回屋后锁好房门,竹之词掰着指头算了算,陶铖回来还得再过个几日,他得在这几日里做好打算,收拾下陆今晨和言宓留下的烂摊子。
言兄啊言兄,我可真是为你们操碎了心啊。
没错,劫走陶轶这主意正是言宓等人谋划的,南郡和西郡,陶轶早就做出了选择,而言宓也正好于这场劫乱中脱身。竹之词与他们不同,他的身后还有整个平江程家的性命,他不仅不能就这样走了,还得留下来给他们擦屁股,因为这一桩桩一件件,还远没到尽头。
他趁乱回了平江一趟,借此机会将程瑞泽从安康城带回来的东西给处理了,到时候许安阳若是找上门来,他也能有个交代。
在江州呆了几日,竹之词没有等到陶铖回来,倒是先等来了许安阳。
在江州的街上看到大摇大摆的许安阳,竹之词是意外的。
“许兄?”竹之词举起扇子敲了敲前面那人的肩膀,那人回头,黑毛厚领的映衬下是一张极为俊俏精致的脸。
“巧了。”许安阳笑笑,“正想找你,你倒自己找上门来了。”
在南郡地界,这人还能这么嚣张,竹之词不禁心里冷笑,面上却道:“许兄特地来南郡,不会就是来找在下的吧?”
“可不是吗,不过我听说你们江州最近热闹着呢,正好也过来瞧瞧。”
“江州虽不比盛都,却也是自古繁华,许兄这热闹,怕是一辈子都瞧不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