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左临心背着公仪鸢跑远,看见容易阁追不上来了才放下她。
他想到公仪鸢是公仪嫣的姐姐,怎样也不能对她下手,但又不能就这么放她回去帮助容易阁,只好点了她的昏睡穴,又将她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等他忙完,就看见白清茗坐在顾诛身边,神情呆滞,一言不发。
容易阁的人还在四处搜寻他们,左临心本来担心白清茗发疯将容易阁的人引来,谁知白清茗只是呆呆的:“二叔呢?”左临心不知怎么回答,顾诛接道:“只怕已经不在了。”白清茗“嗯”了一声。他年少时失去爹爹姐姐,又失去堂兄弟和双眼双腿,本已是人世间最惨不过的事情了,但顾诛瞧见他,从来都是清清冷冷的,除了在临江底和左临心对持外,从来没有过片刻失仪狼狈的时刻。
哪怕是此时,知道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的白曲也离开了,也只是双目一红,神色惨白,但仍然平静。
左临心盘腿坐在白清茗前面,他想起当年两人在白家时,虽然互相看不顺眼,但他心里其实一直都是把白清茗当作白家未来的当家看待的。他想过陪着白清茗,助他光大白家,瞧着他娶妻生子,这么顺顺当当地过完一生。可数十年过去了,他已面目全非,早就不是当年的朱衣侯。只有白清茗,还在担着白家的责任,撑着这个残破不堪的躯壳。一时间,左临心也分不清楚,到底是白清茗在支撑着白家,还是白家在支撑着白清茗了。
白家在各地驿站都有人马,顾诛和左临心趁容易阁的人没到,把白清茗送上了回白家的马车。马车即将启程之际,白清茗忽然开口:“白淞。”
这个名字已经多年没有听到了。左临心先是愣了一下,才回答:“嗯。”
白清茗:“当年的事虽然你不是源头,但我姐姐和瑞招都是因你之故才身死。我三叔的血债也都是你一手造成。我当年之鲁莽自大,冲动放肆都已由我的双眼双腿一并还给了你,我自问也不欠你什么了。”他坐在车里,虽然满脸满身都是血污,但俨然还是万花会上第一次见面那个少年当家的白清茗:“今日一别,再见仍是你我搏命之时,此仇此恨,至死方休。”
左临心握住身边顾诛的手,眼前仿佛看见了当年的白清茗,还有白三淼,还有那个少年英俊的白瑞招。三个人一起笑着闹着,走过了山水,看过了风景,但渐渐地也消散了,只剩下眼前的白清茗。
左临心重复着:“此仇此恨,至死方休。”
他自己一身血污,顾诛也是。两人对视片刻,居然都笑了起来。左临心靠在顾诛的怀里,道:“等这件事情了了,我陪你回适月山罢。”顾诛:“怎么?”左临心:“我忽然想瞧瞧你从小长大的地方。是怎样一个地方,能生出你这样让人喜欢的人,又是怎样一个地方,能养出顾清岚那样的人。”
顾诛:“没什么好瞧的。没有四季,也没有好玩的好吃的,你若去了,一定觉得无聊的很。”左临心:“顾清岚每天都想着离开,甚至不惜和养大自己的族人翻脸,你呢,你想过离开么?”顾诛轻轻一笑:“想过。”
当黑夜过后是白天,而白天过后是无尽的黑夜时。
顾诛有那么一会儿能够明白顾清岚的想法。人的一生,不过短短百年,却要困在这么一个地方,永远面对着相同的风景和人,过着已经可以看见的未来和生活,该是多么无趣。可这念头也只是那么一会儿,顾清岚觉得适月山是一个牢笼,可适月山之外的地方何尝不是?他们本就是被困住的人,在适月山外,还是在适月山里,并没有什么区别。那些风景那些故事,和书上的一样,和书上的又不一样,但又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顾诛自己始终是个过客,顾清岚也是,但顾清岚偏偏想跑到故事里去,岂不是白费功夫?
可是外面的世界还有个左临心。
顾诛:“直到我遇见了你。”
才明白,外面和里面还是不一样的。顾诛:“我不觉得这里比适月山好,可是你在,那这里就是这世间最好的地方。”
左临心踮起脚尖,轻轻地碰了碰顾诛的嘴唇。虽然此刻仍是危险环伺,可是两个人的心里都是一片平静。
又是一个秋天,身边的落叶纷纷而下,是左临心听过的世间最美妙的声音。
比万花会上最美的一朵花盛放的时刻还要美丽数万倍。
左临心的嘴唇贴着顾诛的,以至于声音都模糊不清:“那我们就不去。我们去看山川河流,去从没有去过的地方,然后走到哪里就停在哪里。”顾诛:“好。”
这天直到天将亮,两人依然没有等到公仪嫣。左临心始终放心不下,楚且殊心思深沉,幼年又遭此境遇,行为想法根本不能按照常理来推论,若是他一怒之下伤到了公仪嫣也是极有可能的。
两人避开容易阁,顺着原路找了回去。院子里空无一人,先前聚集的容易阁的人似乎都已经离开了。顾诛:“还是去暗门那里看看。”两人穿过角门的机关,院落里还有昨天没有燃尽的烛火。远远地只瞧见雕像下面趴着一人,看背影,正是公仪鸢。
左临心大喜:“公仪!”
顾诛四周环顾:“有些奇怪,这里怎么一个人都没有?”公仪鸢略动了一动,撑起身子想坐起来,但她浑身软软的,似乎没什么力气,只勉强撑起了上半身:“你们来了。”
左临心蹲在她面前,仔细瞧她神色:“你怎样?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公仪鸢摇头:“没什么,他敲昏了我就离开了。对了我姐姐呢?”她要站起来,却双腿一软险些倒下。顾诛站在她身边,立刻扶住了她手腕,触手一片冰凉。
顾诛瞥了一眼,瞧见公仪鸢手腕上有些红肿。
此地不宜久留,三人从门里出来,左临心瞧公仪鸢神色疲惫,双腿无力,道:“你伏在我背上罢,我背着你。”公仪鸢点头。顾诛忽然道:“你手上是什么?”公仪鸢一瞧,手腕上的红肿越发高了,她也不在意,只认为是在打斗时蹭到了:“可能是不小心伤到了。”左临心背着她一路疾奔,雷声轰鸣,这酝酿了一天一夜的雨终于是下来了。
不过短短一刻,已经有了瓢泼之势,大雨之中,左临心察觉到背上的躯体不断发热:“公仪?”顾诛也伸手去摸公仪鸢的额头,果然烫的厉害。
可是荒郊野外的,去哪里找大夫呢?左临心一个踉跄,险些扑倒。他的步子也有些沉重,脑袋发昏。不得已,三人只好在一个马棚停下,那里只有一匹年老的弱马,看见这三个陌生人闯进来,也只是懒懒地打了个响鼻。
左临心放下公仪嫣,这才瞧见她面孔赤红,呼吸沉重,手背上的伤口肿的老高,已经开始破皮流血。顾诛和他都不懂医理,但也能看出来这并不是普通的发热。
顾诛仔细查看伤口,半晌道:“这是中毒了。”左临心一惊。那边公仪嫣也模糊地睁开双眼:“姐姐,姐姐。”左临心凑过去,低声叫她:“公仪。”
公仪嫣却听不见,只不住地叫道:“姐姐,我好疼啊,好疼啊,好像有好多蓝色的虫子在咬我,姐姐。”顾诛还在思索,听见公仪嫣这么说不由一顿,他猛地拉过左临心的手臂,果然在他手臂上也看到了相同的红肿。
左临心茫然,完全不记得这个红肿什么时候出现的:“这是什么?”
☆、第 28 章
顾诛脸色大变:“生死蛊。”
左临心:“生死蛊?我只听说过母子蛊。”
顾诛:“异曲同工。都是巫术演化来的一种,将生死蛊种在人身上,以生养死。若是有人碰到了被下蛊之人,生蛊就会转移,原先中蛊之人就会死去。”
左临心:“你,你是说有人在公仪嫣身上下了生死蛊?而这蛊现在又转移到了我身上?”顾诛点头。他心乱如麻,生死蛊他只在书上看过,解法也只是潦草的看过几眼,先不说记不记的完全,就说这荒郊野外的,又去哪里找药才来做解药呢?公仪嫣被种了蛊尚不知怎么解,现在生蛊又转移到了左临心身上,若是发作起来又该怎么办?
顾诛生来冰雪聪明,记性好,心思又多,别人想到第一步的时候他往往已经想了几十步,因此虽然从小在山上长大,可踏入中原之后也没吃过什么亏,遇到的难题虽然多,但也并不慌张,这确实是第一次有了手无足措之感。
左临心看他脸色苍白,雨滴落在他乌黑的头发上,又跌跌撞撞地滑倒了脸上,留下一道长长的水痕迹,顿时心里就软的如同一汪春水,伸手过去握住了顾诛的手:“我灵力强,总能撑一撑。先救了公仪,你再帮我把毒逼出来。”
顾诛摇了摇头。生死蛊源自苗蛊,与法术不同,灵力再强也只能压制,不能根除。他还在想,公仪嫣却已经疼的受不住,挣扎着喊:“姐夫,姐夫,你为什么要拍我一掌,我好痛啊,姐姐,姐姐。”
左临心没想到楚且殊完全不顾公仪家的情面,居然如此狠心地对待公仪嫣,心里又悔又恨。此时一道闪电劈过,亮光照亮了公仪嫣的脸,她嘴唇被自己咬的一片鲜红,脸色却是惨白,看起来全无一丝生气了。
左临心:“公仪!”公仪嫣的手指紧紧扣着地面,指甲里都渗出鲜血来。左临心看她疼到极致,心里如同刀绞一般。顾诛出手如风,迅速点了她身上的穴道,公仪嫣神智稍稍清明了那么一瞬,看见顾诛和左临心跪坐在自己身前,微弱道:“阿左,你杀了我罢,太痛了,我好痛。”她出生富贵,平生受过最大的苦就是和左临心他们一起被困在临江底,身上多了些伤口而已,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这么痛过,四肢都如同在被人生生的一寸寸的折断,心里空荡荡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啃着自己的内脏。
左临心:“不,不。”他眼睁睁地瞧着公仪眼珠外翻,嘴角和鼻孔都溢出鲜血来。顾诛握住公仪嫣的手腕,企图把自己的灵力渡过去,可公仪嫣一丝力气也没有,五官灵感几近于无,顾诛的灵力就如同石沉大海,瞬间就没了。
那么美貌青春的小姑娘,左临心还记得第一次看见公仪嫣时她一身长裙,手握两把小剑艳丽娇俏的模样,她应当是明艳美丽的,骄傲动人的,而不是这么凄惨的躺在雨地泥泞里挣扎着。
顾诛头上也出了汗,他握着公仪嫣的手臂,能察觉到她体内的力量在迅速消失。顾诛还未放弃,就看见左临心高高举起了左掌。雷电轰鸣之下,只觉得左临心神色冷峻,肃穆的神色让他看起来就像戴了一个面具。
如同神魔降临,不存于世。
那一刻,顾诛仿佛瞧见了多年前的朱衣侯。
可左临心的手掌只动了动,就无力地垂了下来。公仪嫣没有等来这解脱的一掌,她的五脏六腑承受不住蛊毒的侵蚀,就这么生生地疼死了。
顾诛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天地间也仿佛没有了声音,雷声雨声都没有了。只有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一下。
左临心也听见了,那心跳声那么大那么响,震的他的四肢都在发热发软,左临心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就此晕了过去。
黑暗中,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在梦里他看见了临江府,看见了白三淼,白瑞招,还有白清茗。可他们的身影都淡淡的,像是笼罩在一团云雾中,只是隔着很远地瞧着自己,等左临心走近了,那些身影就消失了,只留下他一个人在迷雾中转来转去,怎么也找不到出口。直到听见“叮咚”一声,那声音那么小,可左临心的心就此安定下来了,他顺着那个声音如此坚定的,毫不犹疑地走过去。
然后就瞧见了顾诛。对方仍是自己第一次看见他时的装扮,一袭兜帽长衣,黑发高高地束起,眉眼如画。左临心还瞧见了他身后站着的人,顾长弃,谢歌台,公仪鸢。左临心微微一笑,心就此安定下来了,这样踏实安心的感觉,哪怕当年自己是朱衣侯,名动天下时也没有过。
顾诛牵着他的手往前走,左临心就乖乖地跟着。两个人越走越往里,一路上风景飞驰,那些爱恨情仇飞一样地掠过去,朱衣侯,白家,临江府,妄西城,长音道,渐渐地都落在了他们的后面。
两个人来到了一个白雪皑皑的地方。天地间都是一色,蔓延无尽的都是白,他喊:“顾诛。”
这一声如同石入水潭,左临心猛地睁开了双眼。
先是闻到了很冷冽的香,像高山,像松木。然后就看见了顾诛。他和自己紧紧地依靠着,身上是自己熟悉的令人喜欢的味道。顾诛瞧见他睁开双眼,并没有很惊诧:“你醒了。”
左临心细细地看着顾诛,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只能通过顾诛的神色来推断应该没有很久:“嗯。我们在哪里?”
顾诛:“芷莲山。”左临心:“这个地方我听你说过,极北之地,再往前已经没有了生路。”
只有适月山。
顾诛:“容易阁的人一直在跟着我们,你身上的蛊毒又需要极寒之地来压制,我只能先带着你来这里。”他牵着左临心:“外面风雪肆虐,有些危险,我们先在这里等雪小些了,再前往适月山,寻找祛除蛊毒的方法。”
左临心走到洞口,这山洞居然是挨着崖边,下面深不见底。四面看去白茫茫的一片,呼吸间都是冷风,那风如同刀子一样刮过脸颊,手臂都有些发麻。左临心听见远处轰隆不绝的声音,地面似乎也在摇晃,顾诛:“那是山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