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闻萧伶握着长刀的两端来挡着陆萱的剑,陆萱手中使劲,一直把闻萧伶往後推,闻萧伶虽然不断地被逼得退後,甚至连一双木屐也在地上留下深深的两道痕迹,但还是一直维持着那个姿势,丝毫没有让陆萱的剑锋靠近自己分毫。
火花四溅,陆萱咬紧牙关不断使劲,却只能恨恨地看着明明剑锋离闻萧伶只有几吋的距离,却始终无法把这祸患毙於手下。
就在闻萧伶的背部几乎碰到树干时,他却背後长了眼睛似地停下来,然後轻轻一笑,脚掌猛地用力,整个人往下滑去,刚好穿过陆萱的胯下。他一个鲤鱼翻身跳起来,俐落地一转刀身,刀尖架在陆萱的颈边,浓墨似的青丝悠然飞扬着,那眼眸冰冷中又有几分媚气,此时陆萱寒光凛冽的剑尖也正好在闻萧伶的喉咙前停驻着。
「就这种武功只勉勉强强跟我打成平手,你在陛下手下恐怕连五十招都过不了。」闻萧伶噘着嘴嫌弃着。他稍稍掀着刀锋,倒映着中午的刺眼阳光,又眨眨眼睛道:「你也见识过陛下的身手,当年他可是一箭在乱军之中要了天策上将的项上人头。」
「你……」陆萱脸色发红,刚刚经历过这场大战使他还是有点喘不过气来,只能死死地盯着闻萧伶看,恨不得用眼神在这男人的脸上剜出两道血痕。
闻萧伶此时还只是披着一件薄薄的红纱,刚才翻身动刀之际几乎可以说是什麽都被看光了,一袭红袍松垮垮的,穿了跟没穿根本没有分别。
他当然没什麽所谓,只是任由汗水滑过胸膛,甚至伸出膝盖碰了碰陆萱的腰侧,抛了个媚眼道:「不过嘛,你终於等到你老子一命呜呼,不用再受他左右,可以接收他辛辛苦苦训练的军队—捡便宜不是你最擅长的事情吗?当年想捡陛下的便宜,现在捡了你老子的便宜。」
闻萧伶靠在陆萱的耳边轻笑道:「是时候问鼎龙椅了吧?」
陆萱脸色一变,没有回答。
赵公公见这两人总算停下来了,连忙走上前,免得他们又打起来。事实上他早就怕得心惊胆颤,生怕这陆家少爷或是闻萧家的魔头哪个受伤了,他都不好在陛下面前交代。
二人同时收起武器,闻萧伶香汗淋漓,两颊晕红,笑得眉眼弯弯,那笑容又甜又腻,反观陆萱却是沉着一张惨白的脸。
方代月也跟着跑过来,他还来不及找大夫处理伤口,满脸都是汗水血迹,看起来狼狈得很。陆萱狠狠地瞪着他,闻萧伶瞥了方代月一眼,明显猜到是陆萱下手,但他只是眨眨眼睛不说话。
「老赵,你怎麽来了?」闻萧伶转过眼神,风情万种地拢着衣襟,偏头向赵公公说道。
「两位大人都是陛下的肱股之臣,若是伤到哪一位,陛下都会很可惜的。」赵公公陪笑地打着圆场,一不小心就看见闻萧伶的袍下春光,饶是他在宫里侍候多年,都忍不住侧头,稍稍红了脸—这闻萧大人还真的是妖孽,这宫里的娘娘没有一个及得上闻萧大人那又娇蛮又邪气的劲儿,可惜陛下就是喜欢公子。
陆萱急急地问道:「找到商柔了吗?」
闻萧伶娇慵地挽着汗湿的青丝,淡淡冷香钻进陆萱的鼻子里,陆萱只是皱了皱鼻子。
赵公公向陆萱道:「陛下正跟公子在一起。」
「陛下来了闻萧家?」陆萱一怔,因为他一直以为闻萧伶把商柔藏起来,所以便把赵公公的话理解为牧晚馥亲自来到闻萧家。
「不是。」赵公公瞧了闻萧伶一眼,闻萧伶漫不经心地耸耸肩,明显是不在意赵公公把他在赏月楼虐待商柔一事说出来。
大不了跟陆萱再打一场,反正他也许久没有伸展筋骨了。
赵公公当然不敢说出真相,只是说道:「总之陛下找到公子了。」
「闻萧伶,你到底把商柔带到哪里了!」陆萱气得跳脚地道。
「你猜?」闻萧伶挑了挑眉,笑得眼角都眯起来。
陆萱总算隐约猜到闻萧伶把商柔带到哪里去了,他瞪大眼睛,指着闻萧伶道:「要不是陛下来了,商柔岂不是—你怎麽不早点跟我说他根本不在这里!」
「是你不问情由想杀我的,我根本没有时间解释商柔不在我这里啊。」闻萧伶吐了吐舌头,一脸无辜地摊开双手。
「恬不知耻!」陆萱气急败坏地叫道。
闻萧伶笑得花枝乱颠地道:「而且,我为什麽要跟你解释?是不是我每天在哪里睡了哪个女人,我也得向陆大人您报备啊?」
赵公公见这两人又要吵起来,连忙说道:「陛下有旨,请闻萧大人接旨。」
闻萧伶突然住嘴,他抿紧红唇,瞥了赵公公一眼,把长刀随意一甩,长刀脱手飞出几丈远,刀柄深深地插在泥土里,刀尖还在不住颤动着。
陆萱也还剑入鞘,他现在回过神来,想起若闻萧伶真的把商柔带到那些下三滥的地方,而素来冷淡矜持的陛下又愿意去那种地方亲自接他回宫??
他的神情愈来愈复杂。
此时,赵公公已经摊开圣旨。闻萧伶的笑容尽敛,眼神冷冰冰的,只是俐落地跪在赵公公面前道:「末将闻萧伶接旨。」
这次闻萧伶摊上大麻烦了。
侮辱妃嫔丶与同僚殴斗,哪一条都够他喝一壶的。牧晚馥当天在闻萧府的那道圣旨已经把他由从二品大都督降为正五品下的下府折冲都尉,再重责了一百杖,然後打入天牢里,却迟迟没有发落最後的惩罚。
闻萧伶何等骄矜高傲,从他在夺位之战中助牧晚馥登基,被风风光光地封为骠骑大将军以来,谁都不敢让他受气。他在京城素来是任意妄为,几乎是横着走,连陆萱去世的父亲也曾经被闻萧伶当众掌掴奚落,牧晚馥却从来都不曾惩罚他。
但自从商柔出现以来,闻萧伶一次又一次地招致牧晚馥的不快,被他当众冷待,再被他褫夺爵位。到了最後,昔日不可一世的闻萧大人竟然沦为阶下囚。
更别说最近牧晚馥提拔了好几个武状元,又派人到江湖搜罗异能之士,这几年的战事也早就找了较为年轻的将军挂帅出阵。虽然骠骑大将军一职尚且悬空,但在闻萧伶被从大都督一职被贬後不久,牧晚馥就立即捧了新人上去,他对於闻萧家的态度已经是昭然若揭。
闻萧伶虽然皮粗肉厚,而且天牢里的狱吏还真的不敢为难闻萧家的家主,当今贵妃娘娘的兄长,但这一百杖打下去还是伤了根基,伤的或许不止是身,更是那不容任何人挑战的自尊。
他的背伤都在天天流脓,又偏偏嘴硬,不愿意开口叫狱吏把太医请过来,直到後来伤口感染发炎,骄傲到不得了的闻萧大人发起高烧,狱吏才发现他早就病得半死,连忙急急地把太医请过来。
幸好太医来得及时,要不然风光一时的闻萧伶说不定还真的会颜面全无地死在天牢里。
六十
另一方面,自从商柔被牧晚馥从赏月楼带回来之後,他便把商柔再度接到留云宫里同住。
然而这次商柔却不是住在寝殿里。
牧晚馥的书房里设了一重屏风,屏风後是一重厚厚的帘幕。平日牧晚馥跟大臣们议事时,商柔就会安静地待在里面。
军机大事全都被後宫宠妃听到了,自是不成体统,但满朝文武看见闻萧伶的下场,哪里敢冒着乌纱不保的风险再劝谏什麽。
牧晚馥倒还能像平日般一本正经地议事,一如既往地英明果断,那些臣子却是面面相觑,坐立不安。幸好他们为臣多年,历代皇帝过得比牧晚馥荒唐的多的是,而且商柔从来不说话扰乱朝政,大家也只在沉默时隐约听见他的呼吸声,终於他们渐渐学懂无视那神秘的厚帘,和里面那个君王的爱妃了。
当然,没有一人胆敢深究厚帘後是怎麽样的一副光景。
浓春,燕语莺啼,桃李争妍。朱红宫门前的粉色樱花也开了,宫人安静地来来往往,不知不觉也拈上几片樱花花瓣。
闻萧嫣刚刚又来到留云宫里,哭哭啼啼地哀求了大半个时辰,哭得那张娇艳的宫颜如雨打夏荷,惹人怜爱。
其实闻萧嫣也知道自己的哥哥骄纵任性,早晚得出事的,上次陛下把他由一品骠骑大将军眨到二品大都督,他却还是不稍加收敛—虽然大家都不知道在赏月楼里到底发生什麽事,但那里是烟花之地,身为朝廷命官把妃嫔带到妓院里,已经可以当作是与妃嫔通奸一罪处理—
这是死罪。
闻萧嫣扑在牧晚馥怀中哭个不停,他只是细细地安抚闻萧嫣,没有失却耐性。
「如果是陆萱把妳掳带那些地方,我也不会放过他的。嫣儿,朕希望妳可以理解朕的处境,也可以明白商柔的委屈。」牧晚馥柔声说道。
闻萧嫣靠在牧晚馥怀中,低声道:「臣妾明白公子吃了很多苦,哥哥这次委实太过份了,可是??哥哥他是陛下您最好的朋友啊??」
「赏不遗远,罚不阿近,爵不可以无功取,刑不可以贵势免。」牧晚馥瞥了案头上的玉玺一眼,轻轻地抚摸闻萧嫣小巧的耳垂,轻笑道:「朕与妳的哥哥先是君臣,後是朋友。若他为友不义,朕还能期待他为臣忠诚吗?」
牧晚馥语带笑意,闻萧嫣却吓得连忙跪下来,拉着牧晚馥的衣摆,哀声道:「哥哥他不敢的!他只是??他只是喜欢您而已!」
「这次朕在公必须秉公办理,在私要替商柔惩罚侮辱他的人。朕相信嫣儿是个识大体的女子,对吧?」牧晚馥微笑着扶起闻萧嫣,拂去她裙摆上的灰尘。
闻萧嫣含泪点头,她紧紧地抱着牧晚馥道:「臣妾明白,只是??陛下!请您至少??至少留下他的性命!」
「这得视乎商柔是怎麽想。」牧晚馥亲了亲闻萧嫣的额头,闻萧嫣不禁转头看着厚帘,又怯怯地回头望向牧晚馥—不论是臣子还是爱妾,谁都不敢探究厚帘後的光景,使闻萧嫣就算想要替闻萧伶向商柔求情也无从入手。
牧晚馥拿手帕细细地擦拭她的泪水,无奈地笑道:「都哭成花脸猫了,若是让三公主见到这模样,妳还怎麽当一个母亲?回去洗个脸,好好休息一下。」
他轻吻闻萧嫣的额头,低声道:「妳别担心,无论妳的哥哥是什麽下场,妳还是朕的贵妃。」
闻萧嫣哭了一阵子,牧晚馥好好安慰之後,这才命赵公公亲自把闻萧嫣送回新燕宫。
偌大的书房里只有牧晚馥一人—不,还有藏在厚帘屏风之後的商柔。
明媚的春光洒落在牧晚馥的身上,他的玉颊也被晒得泛起胭脂似的红晕,清晰可见衣襟上还沾着美人的珠泪。
牧晚馥站在案头後,收起许成儒从东瀛寄来的书信,铺开以玉辐盖好的瑞鹤纹明黄绫锦,然後弯身仔细地磨着墨。
「朕得拟旨了,商柔你希望朕怎麽处理闻萧伶?」牧晚馥的语气轻淡,彷佛只是问商柔今夜吃什麽而已。
墨香四溢,牧晚馥磨墨的动作极为缓慢。他垂眉敛眸,羽睫轻颤,绝美的脸容如同冰封的湖泊,不曾被娇妻的梨花带雨打动。
过了半晌,商柔的声音幽幽地从厚帘後传来,他的鼻音有点重。
「我??我不希望见血,他是闻萧家的家主,又是贵妃娘娘的兄长,至少别把闻萧家陷入太困难的境地,好不好?」商柔小心翼翼地说道。
「你太心软了。」牧晚馥抬眼望向屏风的方向,轻轻地摇头。
「他??是您很重要的朋友吧。」商柔犹豫着。
牧晚馥在笔架上挑选着毛笔,他的指尖停驻在狼毫笔的笔尖上,那远山似的秀眉浅浅一蹙,淡淡地道:「世间友情,大抵也只是以利相交,利尽则散而已。」
他一边在绫锦上写下「制曰」两字,一边温柔地问道:「睡得怎麽样?还在作恶梦吗?」
商柔迟疑了一阵子,才微微嗯了一声。
「作了什麽梦?」牧晚馥低头拟旨,嘴里还在跟商柔对答。
「记不清楚了。」商柔说得有点快,好像是有点心虚。
牧晚馥素手所握的毛笔一顿,他看着绫锦上的一字一句,略略偏头,望向落在窗棂上的樱花花瓣,淡淡地说道:「待会朕命太医再来看看吧。」
黥刑虽然已经极少使用,但还是写在律例上,只有帝皇才能够决定用在谁人的身上,而这次牧晚馥特地命宫人对闻萧伶那张绝色容颜使用黥刑——在他的额头刺上图案,以作惩罚。
通常黥刑只用在低下的奴婢盗贼身上,这次却用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闻萧伶身上,或许也是牧晚馥对他的讽刺——好不容易由私生子一步步踩着白骨尸体往上爬的男人,却被一个刺字狠狠地提醒他本来的身份。
受刑当天已是初夏,云彩划过晴空,一棵棵紫薇花在宫道两侧怒放着,随着清新的夏风而摇曳送来芬芳。
闻萧伶披着长发,一身白衣跪在起龙殿的宫门前,青石砖被太阳照射得滚烫,他尚未痊愈的膝盖早就血肉模糊。他大病一场之後便瘦了许多,现在只见他玉容苍白,宜喜宜嗔的美眸只剩下一片死寂,少了平日的蛮横狠辣,竟是无比的楚楚可怜。
有些宫女太监远远地经过,都不禁多看了闻萧伶几眼。
闻萧伶想起许多年前,商柔也在烈日之下跪在同一位置。当时自己刚刚从战场上凯旋而归,挽着帝王的手臂,狠狠地奚落商柔,那时候自己以为商柔只是牧晚馥一时新鲜纳来的姬妾而已,根本从未把他放在眼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