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晚馥笑得温和婉柔,一时之间连方代月竟然也乱了心神,心里想的只是曹植那句「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明媚朝霞哪里及得上牧晚馥那秋水盈盈的眼波,绿波芙渠哪里及得上他唇角那抹清淡却又妩媚至极的笑意。
陛下天生异相,棕发金瞳,加上冰肌雪肤,据说他就是因这长相被先帝所注意—平日为君王时如此奇异的长相使人望而生畏,此刻笑起来时却是玉软花柔,使人爱不释手。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谪仙似的美人,把方代月喜欢的人伤害得面目全非。
六十一
方代月回过神来,顾不得那是帝王亲手削的苹果,来不及谢恩便拿起一块苹果,岂知拿得太快,竟然不慎把苹果弄到地上。
他连忙弯身去捡起苹果,正想抬起上身时,动作却稍稍一顿。他悄悄抬头去看,果然看见商柔偷偷地把一块苹果喂给牧晚馥,牧晚馥张嘴吃了,唇边还噙着温柔至极的笑意。
方代月全身紧绷,却不是在羡幕二人恩爱。
他只是为商柔感到可悲。
商柔是如此的深爱牧晚馥,就算沦落风尘,心里想的念的都是牧晚馥,更别说这帝王宠妃的风流韵事早就传遍天下,商柔的用情至深是众人皆知的。
然而此刻牧晚馥却如同逗金丝雀似地把商柔抱在怀中,微笑着喂他吃东西,商柔则顺从着牧晚馥给予自己的一切。
商柔对牧晚馥而言或许只是一个好用听话的娃娃。为了留在牧晚馥的身边,商柔只能彻底去除人性,成为一个只被牧晚馥疼爱娇宠的傀儡。
这真的是商柔想要的吗?
方代月并不认识以前的商柔,但他想,在许多年前,当商柔首次确认自己对牧晚馥的情意时,他心里渴望的真的是现在这种光景吗?
他渴望的白头偕老丶天长地久,到底是什麽时候被扭曲成这般不堪的模样?
商柔却全然不知道方代月的所思所想,依然柔顺地靠在牧晚馥怀中,乖巧地咀嚼着苹果。
牧晚馥一边玩弄着商柔的手指,与他十指紧扣,一边微笑着向半跪在地上,只敢偷偷抬头的方代月道:「方爱卿,你的腰不舒服吗?」
方代月缓缓地站起来,根本不敢去看那个还在帝王怀中的玩物。
他怕他会忍不住推开牧晚馥,把商柔抢到自己怀中。
这样只会把商柔和自己都害死而已。而且,商柔刚才不假思索地挣开自己,立即投往牧晚馥的怀中,那不正是他的答案吗?
他还是选择了牧晚馥。
牧晚馥才是他愿意相伴终生的夫君。
方代月的眼眶又红起来,他低下头来,抽了抽鼻子,鼻音很重地道:「就是有点腰痛而已。」
牧晚馥斜斜地瞥着方代月,一手如同逗猫般轻轻地搔着商柔的下巴,浅笑道:「方爱卿那麽年轻就身体不好,是应该找个贤妻好好照顾你的身体。」
「微臣年纪尚轻,一心为国,实在无暇婚配。」方代月背上冷汗直流,立即抬头回答,但商柔的背影却灼伤了他似地又低下头来。
「朕替你指婚一位世家千金,那方爱卿就不用花时间找媒人了。」牧晚馥偏头望向窗外的阳光,轻轻地眯起眼睛,娇慵地说道:「商柔,方爱卿在你艰难时曾经对你施予援手,朕替你报恩,把大理寺卿的二小姐许配予他,你觉得怎麽样?」
方代月忍不住望向商柔,嘴唇不自觉地不断发抖,如同一个罪人般等待着商柔最後的发落。
商柔依然背对着他,双手抱着对方的颈项,甚至吝啬於给他一个眼神。
曾经被方代月紧紧拥抱的人,已经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中。他的每寸肌肤都在那个男人的掌握之中。
「嗯。」商柔的鼻子里发出一个低低的音节。
方代月的脸色立即变得极为苍白。
无法再欺骗自己了。
彷佛刚才的种种也算不上是真正的拒绝,方代月在听见商柔同意牧晚馥给自己安排妻子的瞬间,好像才确切地明白到,自己的心意从来都只是不被需要的单相思。
眼前的二人是厮守多年的恩爱夫妻,自己到底算是什麽,竟然妄想得到帝王的爱宠?
「大理寺卿的二小姐刚刚及笄,正好跟方爱卿郎才女貌。」牧晚馥眨眨眼睛笑道。
方代月看着牧晚馥,他定了定神,摇头道:「微臣出门寒微,恐怕配不起孙大人的掌上明珠。」
现在自己整颗心都在商柔身上,不能误了其他女人的一生。
「自古英雄莫问出处。当年朕与皇后订婚时,还是个寂寂无名之辈而已。」牧晚馥素手轻挽发丝,笑道:「还是方大人早就有意中人?」
方代月额上的冷汗涔涔而下,他不愿否认,但也不能承认。
他曾经以为自己有胆子承认,但当牧晚馥笑着问他的时候,他却是甚至不敢抬起头直视那双琥珀色的水眸。
眼前的帝王从来都是柔若春风,绝少疾言厉色,可是不知为何却足以使人心寒。他有种跟闻萧伶极为相似的气息,直到後来,方代月才明白那种气息唤作戾气—
那是惯於杀伐,手上沾满鲜血的人才会有的戾气。
「尽管跟朕说,好让朕为一对有情人指婚。」牧晚馥的唇角轻勾,眼底却一点笑意都没有。
「微臣??」方代月合上眼睛,深深地低下头来—他终究是不敢抬头再看那个近在咫尺,却在帝王怀中蜷缩着的禁脔。
那注定不是属於自己的人。
那场相逢只是一场美丽的误会。自己拥有过瞬间的商柔,被他笑着叫唤一声「相公」,被他心甘情愿地投怀送抱,已是万幸。
「微臣未有心仪之人。」方代月合上眼睛,一字字地回答,眼角却是一片湿润。他只觉得每个字都彷佛在血淋淋地撕开他的心。
对的,他从来都不该心仪於那个人。
牧晚馥展颜笑道:「如此便好,明日朕便下旨为你指婚。」
方代月睁开眼睛,他几乎咬碎牙关,才能够勉强冷静地说道:「谢主隆恩。」
「起来吧。」
方代月站起来,只看见牧晚馥正专心地替商柔梳发,那纤长的玉指素来只执天子之剑,以匡服诸侯,平定江山,此时却化为春风,温柔地划过商柔漆黑的发间,灵巧的指节翻飞,轻易地把青丝绑成繁复的长辫。
商柔仰头凝视着牧晚馥,唇角浅浅地翘着。他的长发被梳起来,露出一双耳朵,双耳各自带着一串长及肩膀的珍珠耳坠,一颗颗珍珠浑圆莹白,跟他的白袍很是相衬。
眼前的二人明明是两情相悦,却又是如此刺眼。
方代月转过眼神,轻咳几声道:「微臣先行告退。」
他拿起奏摺,狼狈地跌跌撞撞向门口走去。现在他不想见到任何人,只想躲在一个什麽都没有的地方。
牧晚馥坐在原地,牵起商柔的手,转头凝视着方代月落荒而逃的背影,似笑非笑地道:「方爱卿,刚才朕说的东西,你可得一一向礼部侍郎交代清楚。」
「微臣遵命。」方代月一手扶着门框,沙哑着声音说道。他没有转身,只是背对着牧晚馥,顾不得这是对於帝王的大不敬,
就在方代月终於决定跨过书房门槛,从那满室暖和的茉莉花香摆脱,看见满园金桂飘香,用力地呼吸着新鲜清凉的空气的瞬间,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再一次地回头。
商柔正沐浴在秋日暖阳之中,他无忧无虑地歪着头,懒洋洋地摇晃着双脚,脚踝上那看似轻盈,实际上却是重逾千斤的金环相敲着,发出清脆可爱的声音,清晰地象徵着他永远地被囚禁在这四面墙壁所环抱的世界里。
然而商柔此刻只是近乎无知地靠在牧晚馥怀中,一边吃着苹果,一边跟牧晚馥说话,彷佛已经彻底忘记了方代月,牧晚馥则低头笑着回应。? 方代月回头时,牧晚馥刚好抬眸看着他,唇间笑意讳莫若深。
他吓了一跳,几乎被门槛绊倒。
方代月离开之後,牧晚馥顺手解开刚为商柔绑好的头发,黑发温柔地散落在软榻上。牧晚馥斜斜地靠着软枕,商柔则乖巧地躺在牧晚馥的大腿上。
牧晚馥一手支颐,一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商柔的长发,如同主人在抚摸着他的宠物。
他的美眸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半敞的窗户外是绽放灿烂的桂花树。商柔仰头看着牧晚馥那翘起来的唇角,如同一缕轻风般触不可及。
「若是他胆敢向朕求你,朕倒是会对他另眼相看。」牧晚馥回眸看着商柔,浅笑道:「他连当着朕面看着你的勇气也没有。」
「难道他向你求了,你就会……」商柔低头道。
「若是他向朕求你,朕会赐他有幸在我们大婚之日,以他自己的头颅作为交杯酒的酒杯。」牧晚馥和商柔十指紧扣,他懒洋洋地歪头看着商柔,弯起眼角笑起来。
商柔蜷缩在牧晚馥的怀中,全身却不自觉地在发抖。
「商柔在关心他?」牧晚馥坐起来,轻轻地抬起商柔的下巴,含笑俯视着商柔。
他的眼角稍稍往上挑,眼底是碧潭似的澄澈,却是太乾净了,少了几分人情味。
商柔侧头躲避着牧晚馥的眼睛,轻声道:「陛下……他只是个小孩子而已。」
牧晚馥笑着把商柔拥入怀中。他伏在商柔肩上,美眸斜斜地瞥着他脚踝上的金链,金光倒映在他那双美丽得近乎透明的金眸里。
他笑起来还是很美,双眸剪水,羽睫轻翘。
牧晚馥在商柔耳畔轻快地道:「商柔放心,朕不会亲手杀他的。」
商柔抬头看着牧晚馥,牧晚馥只是伸手从窗边轻轻地折下一根桂花,插在商柔发间。
雪白的细小桂花一朵朵绽放在树枝上,明明只是随处可见的凡俗花草而已,香味过於浓郁,那妍丽也不及桃花娇媚,牧晚馥却爱惜至极地抚弄着,甚至弯身到商柔发间,细细地嗅着桂花香。
商柔顺从地被牧晚馥抱紧,只是抬头静静地看着那硬生生地断裂的桂花树枝。
那棵桂花树或许已经很老了,树干上只剩下几根树枝,本来开得最璀灿的那根桂花又被牧晚馥折下来,愈发显得垂垂老矣。
明年秋天,这棵桂花树还可以迎秋风而绽放吗?
秋风萧瑟,北雁南飞,雁影划过长空,诉说着一场难以避免的离别。
起龙殿前是一排枫树,枫叶红如烈火,却带着深秋独有的凄凉。
落叶纷飞,沙沙作响,片片落在碧绿的湖水上,不久之前还在湖畔成双的鸳鸯已不知何处去,宫女正在拿着一根长长的木棍把已经枯萎的莲花从湖心勾到湖边。
群臣穿过宫门,匆匆地前往起龙殿上朝,被降为五品武官的闻萧伶竟然也大大方方地穿着绯色官服出现了。
这是闻萧伶在闻萧府里休养一个月後首次出门—经历了闻萧伶和陆萱大战之後,闻萧府里居然还有几个房间剩下来。
大家的确是对闻萧伶有种恶意的好奇心,他当年贵为陛下的四近之臣时,几乎把京城里所有贵族都开罪了一遍,甚至连全仗他庇荫的闻萧家里也有不少人看他不顺眼。
然而在大家开口讽刺这虎落平阳的美人之前,他们都不禁被眼前的情景给吓得不敢作声。
闻萧伶的额头上的确刺了那个永难磨灭的字,但他特地命刺青匠人在他的额头上花了些工夫,墨色的罪字经匠人的巧手,竟是化为一朵美丽绝伦的黑梅,在他漂亮的额头上肆意绽放。
花开灿烂,漆黑的花瓣片片纠缠,使闻萧伶的脸容愈发妖艳异常。那墨梅黑瞳衬得他的唇瓣嫣红如血,竟是比从前还要邪魅。
这墨梅的花瓣纹路是如此繁复斑斓,一下下刻在闻萧伶的额头上时必定是痛彻心扉,比起一个简单的「罪」字还要剧痛百倍—
然而他还是忍下来了,任由那一笔笔无情地刺穿他那细腻柔软的雪白肌肤上,让这张绝色容颜玷上更多永远无法洗脱的黑暗。
此刻,闻萧伶一人衣袂飘扬地在红枫似火的大道上傲然行走,对於额头上的屈辱也是不遮不掩,睥睨众生,一如既往。
明明闻萧伶已经按照宫规把武器都放在宫门,现在又不过是个小小的五品官,但竟然没有一人胆敢招惹手无寸铁的他。
闻萧伶略略偏头,看见一旁躲着他走的方代月。
方代月明明是在畏缩地躲着他,但那好奇的眼睛却不住地往他身上瞟。
闻萧伶墨眸一眯,大步流星地走上前,用力地把方代月按倒在树上,修长挺拔的阴影深深地笼罩在方代月的身上。
他一掌压着方代月上方的树干,从高而下地鄙夷地俯视方代月,冷哼一声道:「怎麽了?方大人这是看上我了?」
以前闻萧伶官拜一品和二品时穿的是深紫色官服,现在降为正五品下,换成了一身浅绯色的官服,深紫色太沉重,现在的一身浅绯反而使他添上几分明媚娇俏,但他那桀骜不驯的气势却丝毫不减,显得矛盾却和谐。
方代月刚想逃走,闻萧伶已经提着他的衣服把他抓回来,低声道:「你这小子还挺有种的,先把陛下的宠妃都睡了,又把我害成这样。」
「那……那是你自己不对……」方代月虽然想要正气凛然地回答,但闻萧伶的眼神实在太凌厉,方代月愈说就愈小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