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凌飞又道:“那老四可有动静?”
“按兵不动,大概是要等鹬蚌相争,渔翁获利。”江凌晨道,“他背后的靠山可不一般,我向萧王借两万兵马,主要也是想震慑他。”
江凌飞继续盘问:“震慑完之后呢?老四既如此深藏不露,理应不会被区区两万兵马吓得尿裤子,而你也压根不可能指挥得动大梁军队,去争什么掌门之位。所以到底是听信了谁的鬼话,突然就有了天下第一的梦想?勇敢地讲出来,哥哥这就去打他。”
江凌晨被他说得面上愠怒青紫,看架势又想掀桌,但一看桌上碗盘皆空,掀也是白掀,于是将主意打到了下一顿上,冷冷道:“晚上你不必吃饭了。”
江凌飞:“……”
下人及时在门外道:“九少爷,家中来了客人。”
江凌晨没放在心上,随口问:“是谁?”
“萧王殿下与风雨门门主。”
“……”
房中寂静,能听清院外风吹睡莲卷。
江凌飞道,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
江凌晨咬牙:“你故意的!”
江凌飞快要冤出一口血来,我被你雇人绑回家,天天囹于暗室,想多见几个下人都难,哪里有本事故这种意?
江凌晨甩手出门,将暗门“咣当”一声锁了个严严实实。
四周重新黯淡下来,江凌飞靠在墙上,看着细缝中透进来的那束光,微微松了口气。季燕然与云倚风既然来了,至少能说明西北已定,而自己也总算有了出去的指望。
……
萧王殿下亲自登门,于江家而言,自然是件大事。江五叔恰好不在家,这接待贵客的差事便顺理成章,落在了大少爷江凌旭头上。
此时他正十分疑惑道:“三弟?没回来啊。”
季燕然:“……”
云倚风:“……”
江凌旭继续说:“我还以为三弟仍在西北征战,因此不敢写信将他召回,国事自然是要更重要些的。”
他说得冠冕堂皇,也确实没见过江凌飞,便帮忙猜测:“会不会是路上耽搁了?”
“或许吧。”季燕然笑笑,“既然凌飞还没回来,那我们也就不打扰了,告辞。”
江凌旭亲自将两人送出江府,看架势恨不能再雇一辆马车,好将这突然登门的不速之客拉得越远越好。
厚重大门在身后轰然关闭,震裂半天红彤彤的流云。
云倚风道:“早知如此,就不该在路上耽搁,现在要怎么办?”
“凌飞的字写得极潦草,想模仿并非易事。”季燕然道,“两种可能,第一,他被人操控心神,写信问我借兵;第二,的确有人与他的字迹一模一样。”
先前送往西北的几封书信都在,回到客栈后,云倚风又从行李中摸出来一张纸,季燕然不明白:“这是什么?”
“酿酒古方。”云倚风道,“王爷喜欢喝璃州醉春风,我就请江大哥写下了酿造之法,原打算亲手试试的。”但后来一顿羊肉汤将萧王殿下吃得上吐下泻、卧床三天,便彻底打消了酿酒这种高难度念头。
将笔迹一个一个比对下来,果然就发现了几个常用字的区别——都在极细微的勾与点,若非心细如发,很难看出端倪。
云倚风道:“借两万大军镇守丹枫城,若不是江大哥的意思,那这人的目的是什么?哪怕王爷答应借兵,军队也断然不可能帮他做事啊,只是受命维护城中秩序罢了。”
季燕然道:“帮他做事虽不可能,不过若对方的目的是令丹枫城大乱,那届时有两万驻军,又有许多来凑热闹的江湖门派,想要浑水摸鱼在这两拨人中挑出矛盾,还是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
云倚风皱起眉头:“所以对方的目的,是想令朝廷与武林对立?”
“要是真出了乱子,我难辞其咎。”季燕然道,“兵是我调的,而天下人人皆知凌飞与我关系匪浅。”到那时,流言可不会仔细分析真相,更不会管你的初衷是不是守城安宁。只会说萧王殿下徇私,为帮江凌飞夺权,不惜调动数万大军,调得武林中人怨言四起,调得城中百姓不得安宁,在皇上面前亦难有所交代。
把城中搅个地覆天翻,无论是对江家、还是对整个武林而言,都无任何好处。唯一能从中获益的,目前看起来只有两类人,第一种,巴不得天下大乱的、大梁的仇人,第二种,季燕然的仇人。
云倚风道:“所以最后还是冲着王爷来的?”
“先将人找到吧。”季燕然道,“我们去问问城中驿馆,可有收到你给凌飞的回信。”
从军中送出的信函,有军队专用的通路与信使,所有记档都清清楚楚。丹枫城的驿官查阅后禀道,的确接过两封云门主的书信,并且早已按时交至江府管家江忠手中,回信也是由江忠亲自送过来的。
“江府家大业大,管家要比寻常人家多不少。江忠虽不是排名第一的大管家,地位却也不低了,出门都是坐轿的。”驿官道,“一般人怕是差遣不动他。”
……
子时,城外密林。
天空正飘着不大不小的雨,淅淅沥沥,淋得人心烦意乱,焦躁难安。
江凌晨问:“现如今要怎么办?”
隐藏在阴暗处的人,连声音也是阴暗的:“萧王亲自前来,我们先前的计划怕是要改一改。”
“改成什么?”
对方一步一步从树林里走出来,像是要贴近细说,江凌晨登时便警惕后退两步,盯着那团模模糊糊的黑影,右手握紧剑柄。
黑影“呵呵”地笑了起来:“怎么,小少爷担心我会杀你?”
“你就站在那里!”江凌晨拔剑出鞘,警告对方,“再敢往前一步,休怪我不客气!”
黑影依他所言停住脚步,又提醒:“我不杀小少爷,小少爷却应当去尽快杀了送信那人。”
江凌晨面色一僵,忠伯?
黑影见他站定不动,便补一句:“怎么,还要我解释原因吗?”
江凌晨狠狠合剑回鞘,转身跑回了江家山庄。
黑影嘴里发出轻蔑嗤笑,脚下轻飘,似乎只是一眨眼的时间,便消失在了密林中。
鬼魂一般。
江府后院里,管家江忠正在打鼾,睡得相当沉。
窗口传来“磕嗒”一声,一道影子悄无声息溜了进来,正是江凌晨。
他在床边站了半天,最后一狠心,咬牙刚要动手,胳膊却被人从身后一把钳住。腕间传来刺痛,穴位也被内力封死,还没反应来是怎么回事呢,漆黑麻袋就套上了头。
这一切实在发生得太快了,江凌晨心里骇然,觉得自己正被人扛在肩上,肚腹咯得钝痛,晚上吃的饭喝的茶,险些一并招呼了出来。脑袋与胃皆是翻江倒海,就在他即将忍不住时,幸好,“咚”一声,落地了。
有人问:“没被发现吧?”
另一人答:“没有,看着像个小娃娃。”
十五岁的江家小少爷,出师未捷人先晕,在自家地盘被歹徒绑架,还要被叫做“小娃娃”,无论是肉体还是精神,都遭遇了有史以来最大的打击,怒火自是滔天。直到被云倚风从麻袋里拽出来,两只眼睛都还是通红的——不是怒发冲冠的那种猛男型狂野红,而是眼眶一圈弱兮兮的红。
云倚风惊讶:“怎么会是九少爷?”
季燕然回忆:“江凌——”什么来着?
云倚风接话:“晨。”
名号如此不响亮,更受辱了。
江凌晨破口大骂:“快放我回去!”
“凌飞人呢?”季燕然蹲在他面前,和颜悦色,“把他交出来,我便放了你。”
江凌晨道:“已经杀了。”
季燕然眼神陡然变暗。
江凌晨:“……”
云倚风在旁插话:“九少爷,王爷与三少爷的关系你应当清楚。倘若他当真已遇害,你怕也活不了。还有,若我是你,方才就会说一句‘不知道’,这才是既不配合又想自保的最好回答。而不是赌气应一句‘杀了’,反倒主动承认与自己有关。”
这番话说得威胁与逼供俱全,还带有一丝丝嘲讽,于是江凌晨不光是眼睛红,连带着面色也一道涨红起来,整个人如正在炭火中翻滚的铁球,又烫又炸。
“同一个问题,我不想再问第二遍。”季燕然语调冰冷,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他,“若现在不想回答,往后也就不必再答了。”
若说江家大少爷的眼神等于十个狼外婆,那萧王殿下至少也能顶三百个,还是獠牙森森,满嘴是血,连花头巾都懒得裹一条的那种,站在窗口露出半个头,能将小娃娃吓出一辈子的浓厚阴影。
……
沙沙的雨停了。
暗室的门也悄无声息打开了。
江凌飞打了个呵欠,看着眼前少年,问:“怎么,三更半夜一脸腾腾杀气,是要来灭你哥哥的口?”
江凌晨咬牙切齿,侧身让开入口。
季燕然从阴影处走了出来。
江凌飞如释重负:“快快快,来给我解开。”
季燕然看着他这浑身铁链的耻辱造型,发自内心道:“你可真有出息。”
第108章 前貂之鉴
极有出息的江门三少, 在回到客栈后, 先一头钻进浴房,将自己上上下下洗涮了两三回, 方才觉得舒坦了些。他吩咐小二沏了壶碧螺春, 坐在椅子上地主老财一般审问江小九:“老实交代, 到底是谁指使你做这一切的?”
江凌晨只怒冲冲瞪着他,自是不肯回答。
“现如今, 九少爷只能选择与我们站在同一边了。”云倚风耐心分析, “对于幕后那人而言,哪怕他先前当真想重用你, 可现在也不得不衡量, 究竟值不值得以身犯险, 从王爷与三少爷手中抢人,恕我直言,他八成不会的。”
江凌飞阴阴威胁:“再不配合,我就将你交给大哥。与外人勾结绑架我, 觊觎掌门之位, 甚至还嚷嚷着要做什么武林盟主, 你觉得他会如何处置你?我猜就算命能留住,至少也要被关个三年五年,将浑身锐气好好磨平,省得放出去闯祸。”
江凌晨双腿发软,全靠少年人的叛逆与死要面子强撑,但也没能撑多久, 因为江凌飞很快又补了一句,不交给大哥也行,那就进宫中做太监。反正江家子嗣众多不怕绝后,宫里好啊,漂亮姐姐个个如花似玉。他一边说,一边还要用眼神顺势往下扫,江凌晨被他盯得毛骨悚然,觉得某个地方正在隐隐生疼,最后终于招架不住,咬牙颤声佯装镇定:“我不认识!”
江凌飞做了个“喀嚓”的手势。
“我真不知道!”江凌晨崩溃道,“那些人是主动找上门的。”
依照他的供认,对方是一个极神秘的组织,行踪像鬼影子一样飘忽不定,回回出现时都是隐在夜色中,雇佣暮成雪亦是他们的提议。
季燕然恍然:“原来你是被暮成雪绑来的?”如此倒也不算太丢人,毕竟是江湖第一的杀手。
江凌飞咬牙切齿:“他并非我的对手!”
季燕然却不信:“那为何还中了招?”
江凌飞尚在犹豫,究竟是软肋重要,干脆承认技不如人就此敷衍过去,还是面子更重要。一旁的江凌晨却已经看出他并不想说,于是嚷道:“三哥儿时曾受过内伤,所以每到固定的日子,就要服用药丸疗伤,不可动用半分内力!”
江凌飞后槽牙痒痒,想把一壶碧螺春都浇到这倒霉弟弟头上,这时候倒想起叫三哥了?
季燕然微微皱眉:“当真?”
“是。”江凌飞叹气,“二十多年的老毛病,统共没几个人知道,也不知那伙人是从何探到消息,还告诉了这小鬼。”
“下回让梅前辈看看吧。”季燕然并未多加追问,又将目光投向江凌晨:“所以暮成雪是由你出面找的?那伙人从始至终都只接触过你一个人,还有别人见过他们吗?”
江凌晨道:“没有,没别人。”
对方说话极具煽动性,不轻不重,恰好够在江家小少爷心里戳上一把。自幼生活在高高在上的武林世家,周围全是青年才俊,无论走到何处,耳边都是一片赞誉之声,江凌晨难免也就跟着膨胀起来,觉得自己无非是年岁小了些,怎么就不能争掌门了?再长两年,连盟主之位也可出手一搏。
江凌飞听得直叹气,你会不会太好骗了一点?
江凌晨道:“我只知道这些了。”
“天快亮了,我先送九少爷回去吧。”云倚风站起来,“王爷与江大哥慢慢聊。”
江凌晨意外:“你们要放我回去?”
“不然呢?”江凌飞说完又道,“不过回去之后,你自己多小心,身边多带几个人,当心对方上门灭口。”
江凌晨:“……”
季燕然不忘警告,小小年纪,往后休得滥杀无辜。
江凌晨如鲠在喉,原打算辩解两句,却又觉得这滥杀无辜、血雨腥风的冷酷形象不算坏,至少比“我想把忠叔打晕了再囚禁起来”要强,便冷漠“哼”一句,拂袖气呼呼去了。
云倚风紧跟在他身后。
两人走在空荡荡的长街上,偶尔遇到更夫与夜路客,往往是江凌晨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人便已经被云倚风拉到了隐蔽处,脚下如同踩着风,飘移无息。
江凌晨先是惊奇:“原来风雨门的轻功这般高妙。”说完后再一想,“也对,你们要经常挂上房顶听人说话。”
云倚风:“……”
虽然我做确是做这行当,但“江湖大小事,皆入风雨门”,与一天到晚暗搓搓躲着偷窥,两者听起来还是有很大区别的。一个是运筹帷幄不动声色,威风凛凛干大事的人,另一个是变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