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倚风继续问:“那可有什么事,需要我与王爷去做?”
“我今晚来,就是为了说这个。”江凌飞道,“明日便离开丹枫城吧,江南此时风景正好,错过可惜。”
季燕然试探:“当真不需要我们留下?”
江凌飞与他碰了碰酒杯:“收拾这群人,我绰绰有余,不必担心。”
季燕然道:“在昨夜之前,我也确实这么认为。”
但怎么说呢,铁链还是我亲手替你解的。
但江凌飞却颇为坚持,在吃完饭后,又叫来月圆圆,让她带着云倚风到处逛逛,再去雅乐居看看那几把好琴。
月圆圆对这份差事很喜欢,她带着云倚风在花园里慢慢走,又问:“三少爷是故意将我们支开,他是有话要同王爷说吧?”
云倚风道:“姑娘果真聪明,但我莫名其妙就被支开了,心情不是很好。”
“哎呀,或许是,是……你是风雨门门主的嘛!”月圆圆想了个理由安慰他,“秘密在风雨门就是货物,货物人人都能买,所以三少爷不是要避开你,而是要避开风雨门门主。”
云倚风被她逗乐,便问,江家人人都怕三少爷,你却与他如此亲近,平日里不怕被人欺负?
月圆圆纠正:“就是因为与三少爷亲近,才没人敢欺负我。”
毕竟谁也不想好端端的,突然就招惹上一尊鬼首煞神,况且月圆圆也的确只是个普通姑娘,对任何人都没威胁,也没本事探听到重要情报——万一将她杀了,江凌飞又安插一个更厉害的眼线呢?反倒不如这个丫头省心,平时收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能哄住三少爷就行。
她一边说着,一边带着云倚风去雅乐居玩了。
而在烟月纱中,江凌飞道:“说实话,我这里的确棘手,也的确有一堆毫无头绪的事情。但云门主心心念念要去江南,眼看着江南就在不远处,你还是别在丹枫城中耽搁了,尽快出发吧。”
季燕然没说话,只仰头饮尽杯中酒。
江凌飞拍拍他的肩膀,也陪着喝了一盏。
没找到血灵芝,对所有人而言,都是压在心里的一块巨石。不提不代表没事发生,有心情说笑,也不代表当真就能这么轻轻松松地蒙混过关,那是渗进骨髓与筋脉里的毒,容不得任何忽视。
“我将秦桑城的五千精兵留给你。”季燕然递给他半枚兵符,“另半枚在驻军统领秦威手中,他见到这个,自会听你差遣。”
江凌飞摇头,将兵符推回去:“江湖事,朝廷还是别插手了。江家虽人人看我不顺眼,但他们之间也并非团结如钢板,反倒如一个漏水的筛子,戳一下便能出个大窟窿,我知道该怎么做。”
况且也并非孤家寡人,硬要找帮手,还是能找到一个的。
江凌晨刚睡下没多久,就被丫鬟叫醒,说是三少爷有请,还派了一顶阔气的轿子来。
“……”
从九少爷的住处到烟月纱,距离虽说不算近,但也实在没远到需要坐轿的程度。江凌晨一边被下人伺候着穿衣服,一边恨得直咬牙,他当然能猜到对方的目的——这明晃晃的大轿子一坐,不用等到天明,江府上上下下男女老幼,怕是都会将自己看成三哥的人了。
江凌飞放下酒杯,看着门口怒发冲冠的少年,淡淡道:“明日我教你两招。”
江凌晨没说话,但很明显,方才快要顶出天灵盖的火气,现在已经落到了脖颈。
而当江凌飞从房中取出那把鼎鼎有名的白鹭剑,说是见面礼时,少年终于不甘不愿地开口:“你想要我做什么?”
……
雅乐居中,月圆圆正在一把一把,给云倚风展示家中的好琴。江湖世家,除了有钱有势,也得有琴有诗,否则不成了只会蛮力的武夫?还是需要风雅风流一些的,所以琴还真不少。
云倚风听得糊涂了,道:“姑娘不是厨娘吗?怎么说起琴来也头头是道。”
“我都会。”月圆圆自得,“煮饭和弹琴,还有缝衣服,绣花,比武,念书。”
云倚风发自内心夸赞:“那姑娘可比我厉害多了,我只懂习武念书,煮饭缝衣服绣花皆不会,不过曲子倒是会弹几首。”
他一边说,一边将指尖压过琴弦,强压住要拨弄一把的兴致,又将目光投向别处:“咦,那是什么?”
第110章 一把古琴
月圆圆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道:“那些啊, 那些都是淘汰的旧琴,还有一些旁的东西, 箫啊笛子啊, 准备过两天一起拉到后山烧掉的。”
好端端的琴箫, 有些只是被虫蛀了雕花,或者漆面脱落, 再或者只是年岁久了一些, 受潮后音不准了,便要一把火点燃, 未免太过可惜。云倚风用手指轻轻拨了拨面前的琴, 声音如变了调的沙哑白鹊, 便道:“这是‘鹊鸣’吧?当年也曾哄抬成天价,尤其是在秦淮河畔,想听美人抚鹊鸣,是要豪掷千金的, 现如今只是弦松了, 却要被当成柴火来烧。也不知当年那位视琴如命的金陵第一美人, 倘若闻听此事,心里会是何滋味。”
月圆圆没有去过金陵,也想象不出秦淮两畔究竟有多繁华旖旎,但是可以问一问,第一美人是歌姬吗?她有多美呀?说完又在心里想,我觉得云门主你就很好看呀!像神仙一样的好看, 不食人间烟火,眉眼皆如画,白衣似杨花。
云倚风笑着说:“嗯,我也没见过她,但一定不如圆圆姑娘可爱有趣。”
月圆圆被夸得不好意思起来,便红着脸转移话题:“云门主若觉得这些琴烧了可惜,不如我去央三少爷,让他从库房拨一些银子来修吧。这都是小事,少爷们只用说一句话就成了,不会添麻烦。”
想着季燕然与江凌飞或许还要再聊上一阵子,云倚风便点头:“好呀,那我们便一起来挑一挑,看哪些琴能留下,正好用来消磨时间。”
月圆圆替两人端来了小板凳,又取了笔和纸,挺像那么回事。
门外闪过一道匆匆黑影,速度极快。
云倚风手下一顿,眉头微微皱起。
月圆圆挽起袖子,一边搬琴一边道:“哦,他们是府里的家丁,应当是来看看我们正在做什么,好回去向大少爷禀报,不用管。”
云倚风心里诧异:“原来你功夫这么好?”
“也就勉勉强强啦。”月圆圆随便谦虚了一下,又自得道,“我自幼就功夫好,三少爷也暗中教过一些,打十几个男人还是没问题的。”
并且力气也挺大,一把三尺六寸五的桐木琴,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从高处拿下。与云倚风二人一个搬一个选,配合得相当无间。
而先前屋外那黑影,果然是去了江凌旭的住处。家中来了不速之客,身为江家的掌事人,他自然得知道对方正在做什么。若一直待在烟月纱也就罢了,可借着夜色去雅乐居,一把一把翻捡旧琴,这……
江凌旭有些摸不着头脑,心里难免惶惶,他对丝竹管弦毫无兴趣,平日里是连雅乐居的门也不会进的,自然猜不到对方的目的……难道是要去找什么东西?
月圆圆一口气搬了十七八把琴,擦了把额上细汗,笑着对云倚风说:“大少爷要是知道我们半夜三更来刨琴,肯定还以为是在找什么重要线索呢,要吓坏了。”
云倚风活动了一下筋骨,看着另一侧码放整齐的旧琴,觉得挺有几分修复古物、触摸往事的绵长岁月感。他继续拿起干净抹布,用手指敲了敲琴头:“咦,这一把倒是样子独特,先前从未见过。”
月圆圆闻言从高处跳下来,帮着把浮灰抹去,的确不是常见的样式。似乎是在古时桐木琴的基础上,又做了些许改进……嗯,改得有些稀奇古怪,不像是大梁的风格。云倚风将琴弦上紧,试着轻轻一拨,余韵旷远悠长。
月圆圆欣喜道:“更好听了,也更厚重了些,像是、像是琴师正在思念着谁。”
云倚风称赞:“姑娘好耳力,也好心思。”
两人都挺喜欢这把改制后的琴,便合力将它搬到明亮处,打算再仔细检查一遍,可这一检查,云倚风却愣了。
在琴面一侧,刻着小小的几行字——并非一般的字,而与那封塞在自己襁褓中的书信一样、是由卢广原独创的军中暗语。刀工娟秀,行云流水,写着“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曷云能来?”。
月圆圆推推他:“云门主,云门主?你怎么不说话了?”
云倚风猛然回神,手心有些薄汗。他先前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竟会在江家看到与卢广原有关的东西,便问:“这把琴是从哪里来的,能查到吗?”
“应当不能了吧。”月圆圆检查了一下,“家中的琴,大多都是五爷先前买的,珍贵的值钱的都要打上江家标记,有标记的才会记录在册。但这把琴上什么都没有,应当是某天随随便便带回来的,又或者是旁人送的,不讨喜就放在柜里落灰了。江家琴太多,这把看着又有了年岁,只能尽量问一问。”
两人正说着话,季燕然与江凌飞却找了过来,说外头在落雨,怕他着凉。
“嚯,这满屋子的狼藉,雅乐居何时改成了杂货铺子?”江凌飞看着满脸灰的月圆圆:“你这丫头,该不会是带着我的朋友,在帮忙洒水扫地吧?”
“我们正翻找旧琴呢,云门主说烧了可惜,三少爷,您拨点银子给雅乐居吧!”月圆圆拍拍面前的改制琴,“喏,这一把声音可好听了,修好之后,我天天给您弹。”
季燕然轻声问云倚风:“怎么了?脸色这么白。”
“这把琴……像是有些问题。”云倚风指着那行雕刻,江凌飞也一道凑过来,他是学过这些符号文字的,也经常同季燕然你来我往写几封军情,所以此时一眼就认了出来,难免跟着愣住:“不是吧?”
雅乐居四面透风,不是一个密谈的好地方,所以琴被暂时搬到了烟月纱。月圆圆见他三人都对那稀奇古怪的雕刻有兴趣,意识到事关重大,便先告退离开了。季燕然问:“你家怎么会出现这种东西?”
江凌飞一头雾水:“家中爱琴的只有五叔了,难不成他还同卢将军有交情?”
江家在江湖中屹立百年,江南震年轻时也算鲜衣怒马的世家公子,会与朝廷里威武大将军有来往,互相送些礼物,倒不算太稀奇。但这琴上刻的字……实在不像啊,饱含思念与绵绵怨恨,卢将军若搞这么一把琴来当礼物,只怕年轻时的江五爷连眼珠子都要惊飞。
更何况,卢家的破败,是与黑沙城战败紧密相连的。在那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大梁人人都以能结识卢广原为幸事,江南震又是个很爱面子的人,倘若两人真有几分交情,不敲锣打鼓挂牌匾已经算是克制内敛,无论如何也不该藏着掖着。
云倚风道:“瞻彼日月,悠悠我思。这把琴倒像是出自当年的谢家千金,丞相小姐谢含烟。”
家族没落、父兄皆亡,情人又远在天边征战,心中如何能不思不怨不恨不悔。
“这琴的样式被改过。”江凌飞摩挲着琴面,“当初我们推测,谢小姐在被周九霄救出后,极有可能是去了西南投奔野马部族,才会有后来蒲昌先锋的临终叮嘱,让罗氏母子南下寻亲。我对乐器知之甚少,这改制后的古琴里,有没有西南的影子?”
云倚风明白他的意思。若这琴与西南有关,那就极有可能是谢含烟在抵达野马部族后,仍与江家有联系,或许还曾经来做过客,才会将自己的琴落在山庄里,后又被收到了雅乐居。
“这可真是……”江凌飞拍拍脑门,“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嘴甜一些,多拉拢几个姑婆婶婶,现在倒好,想问一些当年事都无人可寻。”
江湖门派,突然就与朝廷有了关系,与云倚风的身世有了关系,显然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江凌飞及时警告:“先说好,无论谢家是不是反贼,无论谢小姐来这里做过什么,在查明真相之前,你都不准告诉皇上。”
“皇兄也没想过要追究故人往事,还打算将卢将军所编的战谱装订成册,供所有武将研习。”季燕然道,“若云儿不想继续查,我其实也没兴趣。就算你江家当年真的想反——”
江凌飞道:“呸呸呸!”
季燕然笑:“若你想保住江家,现在看来只有一条路可走,无论江南斗前辈能不能好转,都要将掌门之位拿到手中,好让我安心。”
江凌飞与他击掌:“成交。”
天色已晚,再回客栈未免太过折腾,两人便歇在了烟月纱。
改制琴被放在桌上,擦得干干净净,几处漆身斑驳脱落,像在无声叙述着一段岁月。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曷云能来?
云倚风散开长发,坐在桌边看着琴出神。窗檐下几盏灯火微微曳着,透过纱绢窗棂铺洒在地,更添暗淡昏黄。
季燕然替他将湿发擦干:“若你实在想知道往事,不如交给凌飞去查吧。”
云倚风道:“也好,那我们呢?”
“我们继续南下,去你最喜欢的那座城。”季燕然握着他的肩膀,微微俯下身,“江家的事情,你就不必再烦心操劳了。听说此时江南风景正如画,和风细雨沾银草,我们好好去将逍遥日子过个够,何时你腻了,若凌飞还没有处理好这里的事,再过来帮忙亦不迟。”
云倚风想了想:“那江大哥怕是等不回我们了。”
季燕然闻言皱眉:“不准胡说!”
“啊?”云倚风一愣,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解释,“我是说,与王爷一道在江南小城过日子,是不会腻的。”既不会腻,又如何会舍得离开,日日伴着朦胧烟雨,看远山、听琴音,自然就顾不上来江家帮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