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说到这里,就有些严重了。武林盟主的位置何其重要,历年历代都是先排人品、再排资历、后排武功。输赢皆要坦坦荡荡、在全江湖的见证下决出。若黎青海当真是靠着下药与阴招谋得了这个位置,那后果恐怕就不是人人喊打这么简单了——玄武湖下那终年不见天日的阴暗监牢,便是专门为这种江湖败类所备。
季燕然道:“即便如此,那与本王又有何关系?江五爷就算需要帮手与你共同揭露这重大阴谋,也该去找江大少,或是凌飞,再或者是江湖中其他德高望重之人,无论如何也不该求助朝廷。”
“倒也不单单是江湖中事。”江南震道,“若线报无误,那么在六月初三,各门派便要联合向武林盟上书,提议由凌寺接任掌门之位。”
季燕然这回是真没听明白,推举归推举,但具体选谁做下一任掌门,怎么看都是江家的私事。总不至于一群外人一推举,这事就真的成了,未免太过草率。
云倚风在旁道:“王爷没见过多少武林纷争,难免将事情想得太过简单,光推举自然是不行的,怕就怕在到时候不单单是推举,还会有一些别的手段。”
比如说,江南震与江凌旭二人,近些年时常会在外走动,为了拉拢人脉也好,为了壮大势力也好,成年人的江湖,为达目的,谁还没做过几件亏心事呢?想要找到人格上的污点,总是能翻出一些的,平时不打紧,可若被有心人煽风点火一夸大,加之各大门派掌门又皆摆出一副凛然正气的面孔,那估摸全江湖就都该跟着谴责一番了。
名声都已狼藉,还争什么掌门。到那时江家势必大乱,而江凌寺的优点也就分外明显起来——他素日里虽不起眼,却谦谦有礼,谁都不得罪,人缘极好。文采与武功皆不差,外祖家有权有势,又得到许多门派的支持,上位简直轻而易举。
当然了,这一切都是在没有江凌飞的前提下。
季燕然对自己的狐朋狗友还是很放心的,并不打算插手江家事,刚打算寻个借口将此人打发走,江南震却道:“实不相瞒,我想让王爷助我一臂之力,博得江家掌门之位。”
云倚风放下酒杯,被呛得咳嗽了半天。
凭什么?!
季燕然掌心在他背上轻抚,亦对江南震的无礼粗鲁颇为不悦。
“本王为何要帮江五爷?”
江南震答:“王爷与云门主正在找的血灵芝,我知道在哪里。”
云倚风:“……”
上一个这么说的人,已经死了——就算没死,下场也比锁在玄武湖下的水牢中好不了多少,不然你再考虑一下。
江南震继续道:“我想要掌门位置,是为了能长长久久地坐下去,自不敢欺瞒王爷。所谓‘尸山血海’的传闻,丝毫不假,我也的确是在一处阴森可怖的人间地狱中,见到了大片血灵芝。”
据他所言,已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当时并不知那是什么,只觉得红彤彤一片伸展于白骨缝隙中,沾满了湿漉漉的月露,触手冰寒麻痹,令人毛骨悚然。而此番为了求证,他又悄悄去了一次旧地,发现那些鲜红灵芝生长得更加茁壮蓬勃,简直如同疯了一般,从尸骸的眼眶中、肋骨间直直地竖出来。
江南震举起手:“我愿对天发誓,若有一句虚言,甘愿千刀万剐。”
季燕然自然不会因为一句誓言就相信,有了耶尔腾的前车之鉴,这回冒出来的江南震,无论是手段还是言辞,都与前者一模一样,简直像是直接拿过来套用。
但想起梅竹松那句“月余”,想起云倚风日渐苍白的脸色,哪怕是虚假的希望……至少也是希望。
“先将血灵芝交出来。”季燕然道,“本王答应你,云儿康复之后,便让你做江家的掌门。”
江南震笑道:“王爷果真是爽快人。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二位到房中一叙。”
云倚风微微皱眉,江南震有多老奸巨猾,他是知道的。空口说一句见过什么尸山血海的血灵芝,还不如上回那耶尔腾,后者多少曾派李珺拿了一根稀烂发霉的稀罕红蘑菇来,真假不说,至少先前从未有人见过。他自然不想死,可更不想因为血灵芝,便让季燕然成为江南震夺权的工具,万一对方人心不足、有更大的野心呢?万一……万一又是假的呢。
想及此处,脑海中越发乱如麻,他几乎想主动放弃了,甚至还有些莫名其妙的、也不知是从哪里蹿出来的焦躁。
季燕然握住他的手,轻声安慰:“没事,哪怕为了凌飞,先听听他的打算。”
江南震将整座客栈都包了下来,很清静。
久混于江湖的老狐狸,深谙说话之道。哪怕是在挟着云倚风的命讲条件,姿态也放得极低,并且一上来便道,其实这事与朝廷亦有关联,趁早解决隐患,也是在为皇上分忧。
季燕然又重复了一遍:“先将血灵芝交出来,本王答应你的事情,自会做到,否则一切免谈。”
江南震点头:“我也不想让云门主受苦,所以王爷看看这样可否?”他命心腹取来一个包袱,打开后,里头竟是十几本厚重账册,泛黄卷边,看着已经有了年份。
云倚风翻了两页,微微惊讶:“金丰城,定江漕运……走私盐的账目?数量可真不少。”
“何止不少,简直是胆大包天,少说也有七八年了。”江南震道,“金丰城的地方官名叫徐煜,像这种食君俸禄,却中饱私囊的蛀虫,王爷可不能不管。”
他说得义愤填膺,胡子一翘一翘,宛若为民请命的钦差大臣一般。
但这又与江家的掌门之位有何关系呢?
哪怕是洞察江湖事的云倚风,此时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第113章 一座古镇
江南震似是打定了主意, 要扯上朝廷这面大旗, 只道:“定河漕运贪腐已久,日积月累, 那群蛀虫不知将国库掏空了多少。皇上早年理应有所察觉, 否则不会派钦差仗剑巡视, 但巡来巡去,却并没巡出什么结果, 王爷可知原因为何?并非钦差无能, 也不是那徐煜有通天彻地的手腕,而是有人在暗中帮他。”
金丰城里有江湖名门, 千秋帮。弟子众多势力甚广, 城中百姓近十万, 一半都能与千秋帮扯上关系。这么一个地头蛇般的存在,若消停倒也罢了,可偏偏又是个不消停的,与徐煜勾结在一起, 黑白两道, 恨不能只手挡去整片天。
而此番由黎青海出面牵头、准备联合推举江凌寺上位的众多江湖门派里, 自然少不了这颇具分量的千秋帮。
江南震继续道:“这些年千秋帮帮主邛千与徐煜串通牟利,所有罪证皆记录在这账本中。如此一来,王爷便不能再说朝廷不插手江湖事了吧?”
季燕然不动声色:“你想让本王出手,替你除掉徐煜与邛千,以此震慑其余门派,好让他们不得不重新考虑, 究竟要不要帮江凌寺?”
江南震纠正:“这桩生意,我固然有赚头,但大头利润绝对是归王爷。”
此话倒不假,定河漕运出了问题,往外刮的都是民脂民膏,这厚厚一摞账本,算是替朝廷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云倚风能明白江南震的想法。眼看江家掌门推举已迫在眉睫,再耽搁下去,怕是江凌寺当真会顺利上位,到那时再扳倒邛千,可就毫无意义了。而能在短时间内压住徐邛二人,又权势滔天到足以令其余门派心存忌惮的,唯有季燕然。
江南震道:“说来也巧,血灵芝距离金丰城并不算远,其实有了这个大范围,王爷想调兵一寸一寸去翻找,想必也是能找到的,我亦无计可施。但若王爷愿意卖我这个面子,不如先动身前往金丰城,将徐煜与邛千二人制住后,再与云门主同去灵芝田,若事情顺利,应当一共也用不了十日。”
他这话说得语调诚恳,像是全心全意都站在季燕然的立场上考虑,但其中所含胁迫亦是明晃晃的——一寸一寸翻找,说来简单,可这“距离金丰城不算远”究竟是多远,是在山中还是水洼里,抑或是哪户人家的地下暗室,再或者什么机关地宫,一切皆有可能,又岂是一两月所能寻得。
云倚风问:“若不顺利呢?”
江南震举手发誓:“如有耽搁,哪怕只是几日的拖延,我也定会先带着王爷前去取药,决计不会令门主受苦。”
对方的意思已经相当明显——一定要季燕然先出面,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露一露脸,也要以此来打破黎青海在暗中拉拢的、想要支持江凌寺的势力。毕竟邛千一被敲打,其余掌门免不得要思量,这次是千秋帮,谁知道下一回会轮到哪个倒霉鬼头上?人在江湖走,总是会有把柄露在外头的,万一因为站错了队,而被朝廷一把握住,那可就真真不值当了。
江南震道:“不知王爷考虑得如何?”
季燕然却问:“江五爷可曾听说,前些时日云儿在你江家翻出了一把琴?”
江南震瞳孔微微一缩,那琴,他是知道的。江凌旭在来信中特意叮嘱,说云倚风三更半夜跑去雅乐居里找琴,还要遮遮掩掩,行为实在异常。他原打算待时机成熟后旁敲侧击,却没想到季燕然这么快就主动提起。
“一把琴?”
“一把有些年头的七弦琴。”季燕然道,“与许多故人旧事皆有关联,甚至还极有可能牵扯到通敌叛军。”
江南震神情果然一变:“万不可能!”他自然清楚“通敌叛军”四个字的严重性,邛千只是勾结地方官贪了一些银子,便极有可能要赔进去整个千秋帮,更何况是此等灭九族的大罪?
“可能与否,是要靠大理寺去查的,而非江五爷一句话就能撇清关系。”季燕然道,“若想保住江家,其实在本王看来,唯有凌飞一人够格,他当掌门,朝廷还能勉强放些心。”
江南震暗自咬牙:“王爷的意思,是不肯帮在下这个忙了?”
“本王能不能帮这个忙,全看江五爷自己如何选择。”季燕然冷冷道,“江家搜出叛臣旧物,按理来说,朝廷现在就算调兵围了丹枫城,旁人亦挑不出一丝毛病。江五爷身为江家掌事人,恐怕免不了要到王城监牢里蹲上几日。不过不必担心,过个三年五年,若卫烈查明江家与叛党确实无关,那皇上是会封赏一些银两,聊表歉意的。”
江南震:“……”
江南震道:“王爷无凭无据——”
“那把琴不是证据吗?”季燕然打断他,“凌飞本就无意当什么掌门,全为保住江家,才勉强答应接手。现如今有人愿意出面整肃家风,替他一肩扛下这责任,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可你若一定要拿云儿的命来做要挟,本王眼下虽只有答应一条路可选,但往后还有漫漫几十年,江五爷最好考虑清楚。”
江南震的面色青红。
是了,他与耶尔腾终究还是有些区别的。葛藤部族地处西北,到底不归大梁管辖,可江家不同,所谓“朝廷与江湖互不干涉”,前提条件必须是“江湖”要规规矩矩。只要这江山还姓李,那么得罪了李家人,对江家山庄而言没有半分好处。只是他先前一直以为,按照云倚风在季燕然心里的地位,加之自己又已如此低声下气,事事皆以朝廷为先,那对方无论如何也该顺水推舟才是,却没想到会碰到硬钉子。
季燕然问:“江五爷考虑好了吗?”
江南震苦笑:“若我说还没考虑好,怕是也不能离开这苍翠城了吧?”
云倚风坐在一旁听他二人交谈,或许是因为太紧张,又或许是因为太焦虑,总之各种情绪杂糅在一起,额上冒出一层薄薄细汗不说,连带着眼前景象也花了起来,全靠单手撑住桌子,才没有一头栽倒。而待他耳边嗡鸣退去时,恰好听到江南震说了一句:“木槿镇。”
木槿镇,大梁是有这个地方的,不出名,就是千千万万个小村镇中的一个。云倚风苦于方才正头晕,没搞清前面的对话,又不好在这种时候表现出身体不适,便只能继续稀里糊涂地往下听。
季燕然继续问:“血灵芝在木槿镇?什么方位?”
江南震答:“就在镇子里,不分方位,整座木槿镇里都是血灵芝,长满了整条峡谷。”
季燕然眉头微皱,显然不大相信这番说词。他虽极少来江南,却熟记大梁各州图志,木槿镇位于槐山脚下,因家家户户皆栽种满院木槿而得名,何来峡谷里到处都是血灵芝?
江南震解释:“王爷年轻,怕是没听说过这件旧事。现如今那槐山脚下的木槿镇,并非真正的木槿镇,而是许多年前先帝下令新建的一个镇子,那时正好南方闹疫情,逃难的百姓不少,便都统一安置了过去,这才慢慢定居壮大。”
而真正的木槿镇,其实是一座有几百年历史的古镇,一直就名不见经传,安安稳稳在岁月的长河中流淌着。后来因为土壤硬化的关系,居民也越来越少,到先帝一朝时,早已差不多成了空镇。
季燕然又问:“那真正的木槿镇在何处,金丰城附近?”
“是。”江南震点头,“金丰城往南,前往勐腊州的方向,就在大面山下。那一带一直就有怨灵索命的传闻,是禁地中的禁地,听说曾失踪过不少百姓,所以后来官府干脆出面,将那整片山、整个镇都围了起来,外人再难踏足。”
云倚风心想,怪不得,怪不得朝廷接连派兵,满大梁地搜寻血灵芝,却始终一无所获,原来是长在这种诡异的地方。可是话说回来,一座空了近百年的古镇里,又从哪里冒出来那么多森森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