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燕然仔细替他沾去额上细汗。
云倚风怔怔地看着他,突然又落下两行眼泪。他其实已经记不清事情了,更不明白自己这是要去哪里,只是觉得难受,不懂为什么要一天到晚憋在这小小的阴暗马车里,饱受着莫名其妙的痛苦与煎熬。像是重新回到了南海,回到了迷踪岛,每一寸骨头都是被剖开的,再被细细的火苗燎上一遍,疼得绝望惨烈、天旋地转。
“没事了,乖,没事。”季燕然抱着他,脑中亦是尖锐刺痛,只连声哄道,“再睡会儿吧,睡醒就不疼了。”
云倚风嘶哑执拗:“我要去苍翠城,你带我回去。”
“好,我们回苍翠城。”季燕然用干净布巾沾了药膏,替他擦拭渗血的唇角。
云倚风这阵倒清醒了,反手攥着他的衣袖,毫不留情地戳穿:“你没有跟赶车的人说!”
季燕然拍拍他的手臂,对着窗外大声喊:“车夫,我们回苍翠城!”
“好嘞!”梅竹松捏起嗓子,细声细气应了一声,十分配合。
云倚风这才松开手,过了一会,又疑惑地问:“是德盛在赶车吗?”
季燕然握住他的手指,贴合在自己脸上,将心头所有的酸涩都强压下去,笑着哄他:“不是德盛,德盛在王城呢,怎么会来苍翠城?”
听到“王城”两个字,云倚风难免再度心动,王城啊,萧王府,那里有老太妃与老吴,还有泥瓦胡同里顶好吃的豆腐脑与油饼,皇宫里的点心也好吃。季燕然见他眼神闪烁,便轻声聊道:“怎么了,云儿又想去王城?”
“有一点想。”云倚风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但我们还是去苍翠城吧,那里没人打扰,要清静些。”
季燕然应一句,原以为他要继续睡,谁知云倚风却话题一拐,又扯向别处:“星儿的嫁妆,你准备好了吗?”
“没呢。”季燕然随口答,“丫头还小,再养两年,舍不得这么快嫁了,白白便宜清月那根木头桩子。”
云倚风赞成:“有道理。”
可又忧心忡忡问一句:“若我等不到两年呢?”
季燕然心下一疼,不由就握紧了拳头,过了好一阵,方才平复情绪,低低埋怨:“胡说,你怎会等不了两年?”
云倚风奇怪地看着他:“因为我中毒了呀,难道你忘了吗?”
季燕然被他问得哑口无言,幸好这时怀里的人也折腾累了,没有再打破砂锅,追究“你居然忘了我中毒”这种万万不应当的惊天罪过,迷迷糊糊头一歪,睡了。
季燕然满身都是汗,却也没出马车,依旧一手抱着他,另一手握住那细细的手腕,要将每一下脉搏跳动都记住,方才能稍微安心。
梅竹松在外赶车,听着两人的对话,亦是酸涩。刚打算加快速度,以求早日抵达木槿镇,脑顶上却传来一声呼啸巨响,夹裹着风、夹裹着雷霆万钧的重量,“轰隆隆”急坠而来!
第115章 谁在设计
巨大的滚石, 如夏日雷霆暴雨一般倾泻而下。
这是一条狭长山谷, 行军作战时,若需路过这种地势, 统帅便需要再三斟酌, 以免遇到埋伏。只是萧王殿下或许命里犯兵书, 所以才会无论走到哪里,哪怕是为了情情爱爱的私事, 也要平白来上这么一遭。
江南震拔剑出鞘, 大喊:“小心!”
这支队伍里,无论是江门子弟或是皇家近军, 皆是经验丰富的高手。他们手中寒剑铮铮, 生生将巨石砍落至别处。
马车从中裂开, 季燕然抱着云倚风跃上马背,飞霜蛟长嘶一声,撒开四蹄闪躲避开滚石,向着山谷处急速跑去。铺天盖地的石雨, 沿途带起漫漫灰尘、砂砾与断裂的树, 巨大一朵冠叶扫下来, 那遮天蔽日的架势,让人恍惚觉得,整条峡谷怕是都要被填平了。
“王爷!”梅竹松的马匹受伤,跌跌撞撞跑到避险处,“云门主没事吧?”
“没受伤,被吓到了。”季燕然单手护住云倚风, 抬头往山上看了一眼,咬牙道,“杀了他们!”
“是!”距离最近的一队近军齐声领命,舍弃胯下战马,如猿猱一般攀附上石壁,灵巧地向上攀去,一眨眼便消失在了茂盛丛林间。
而巨石还在不断滚落着,估摸是沿途带起的灰尘太大,偷袭之人看不清下头,便想着要越稳妥越好。江南震吩咐弟子顾好受伤的同门,又拍了拍袖上灰尘,道:“十有八九是千秋帮的人听到消息,所以想先一步杀人灭口。”
这地方距离金丰城极近,的确有这种可能,不过设伏暗杀萧王,这胆子还真不是一般人所能有。梅竹松此时也顾不上再听江南震分析谁是幕后主使了,只匆匆取出一瓶药丸,喂云倚风服下几粒,勉强止住了惊惧之症。
“没事。”季燕然用披风遮住他,轻声道,“下雨了,在打雷。”
云倚风惊魂未定,过了半天才问:“打雷,是房子塌了吗?”
季燕然道:“嗯。”
云倚风稀里糊涂地想,难不成是工匠偷工减料,那以后要住在哪里。还有,所有从集市上精挑细选来的好东西,锅碗瓢盆梅子酒,岂不是全部被埋了?
于日常生活而言,房子塌了,显然算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云倚风颇为愁眉苦脸,觉得自己怎么这么倒霉呢,刚打算说那不如我们先回春霖城,顺便看看清月与星儿,身后却又传来新的“砰”一声!
“咳咳!”他被呛得直咳嗽,牵动心脉伤处,越发焦躁难受。
季燕然抬掌按住他的胸口,轻轻揉了两下,抬头冷冷看向另一边。
闯祸的将士后背冒汗,小声道:“王爷恕罪,方才没抓牢,让他给挣脱掉下来了。”
“砰”一下砸出闷响的,是一个人,一个埋伏在山巅,原打算滚落全部巨石后就跑路的人。同伙约莫五十有余,大部分被近军所杀,余下的七八人,全部被带下山审问。
这一审,还当真是千秋帮的弟子,连带着将金丰城的地方官徐煜也交代了出来,说是掌门在昨日被徐大人急匆匆叫进官府,两人在密谈半个时辰后,便有了这峡谷中的滚石阵。
江南震怒斥:“当真贼胆包天!”
季燕然问:“除了这峡谷滚石,可还有别的陷阱?”
“这我确实不知。”那弟子连连磕头,“江掌门饶命。”
他并未提到季燕然,显然并不知晓面前男子的的身份,连暗杀的主要目标是谁都没搞清楚。由此看来,甚至极有可能连邛千都被徐煜瞒着,否则一个江湖中人,出了事哪怕卷起银两跑路呢,总该比朝廷命官多些逃生门路,犯不着冒险刺杀皇亲。
“王爷。”梅竹松道,“若徐邛二人是昨日才接到消息,那我们及时换一条隐秘小路,应当能避开些许。”
季燕然恨得牙根都痒,但此时却也不是追究问责的时候,便招来近军,命他以最快的速度去找一架新的马车,又令亲信持半枚兵符,前往临近驻地调拨一万大军暂且围住金丰城,所有与徐煜或是千秋帮有关的人,一律不得进出。
江南震心里暗喜,想着邛千那老东西,这回算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自己原本只想让季燕然去城中敲打敲打,没曾想对方自己找死,居然演了这么一场戏,导致整座城都被大军团团围了起来——这消息一旦传出,还有谁敢站江凌寺的队?
这件事情一解决,江南震心里的大石头也就落下大半,倒开始真的关心起云倚风的身体来,一路都差遣弟子顾前顾后,力求能在季燕然心中留个好印象。说到底,这天潢贵胄、大梁将军的光,总不能全让那吊儿郎当的侄儿沾了去,自己也该分得一杯羹。
马车是临时找来的,到底不如先前那一辆气派,又小又憋屈,云倚风盯着前头摇晃的帘子,半天没说话。季燕然问他:“躺得不舒服?”
是挺不舒服,但并非不能忍。云倚风想,毕竟旧房子已经塌了,凑活住几天马车也是没有办法,于是违心道:“还成。”
说完又伸出手,费劲地想要触碰他的脸颊,季燕然主动将头低下来,按住那冰凉掌心。
云倚风用拇指蹭了蹭,疑惑道:“你怎么哭了?”
“有吗?”季燕然深呼吸了一口,将眼泪胡乱擦掉,勉强笑道,“嗯,房子都塌了,我伤心。”
云倚风皱眉:“我还以为……咳,是因为我快死了,所以你才哭。”
他唇角有一丝鲜红,季燕然用布巾沾掉:“你不会死的,不许乱想。”
云倚风靠在他怀里,过了好一会儿,方才继续道:“可我梦见我娘了,她说要带我走。”
云山雾罩,没看清脸,就觉得对方一身雪白,感觉冷冷冰冰,不像老太妃那么慈祥亲热,与想象中的娘亲不大一样,身畔又是狂风又是大雪,肆虐啊,眼睛都睁不开。
“别梦到她。”季燕然心里空落落的,不想听这不吉利的话。
“我也梦到你了。”云倚风赶忙道,“每个梦里都有你。”
所以在弥留与病痛中,才多少有了那么一丝丝类似于甜的滋味,无论是睡着还是醒了,都能第一眼就看到他。
但这一丝丝的甜,只怕也很快就要没有了。
云倚风半是迷糊半是清醒,想着自己余日无多,应当等不到苍翠城里新建的宅子,只能躺在这狭小的马车中,浑浑噩噩走完最后一段路。但话说回来,旧宅住得好好的,却被一道雷给劈了,这要找谁去讲理?流年如此不顺,云倚风郁闷得难以自拔,红着眼眶怔怔地想,自己这般倒霉的人,怕是连排队喝孟婆汤时,都要被鬼差恶狠狠盯着灌上七八碗,直到将前尘旧事忘得一干二净,方才能去投胎转世。
但他不想忘,也不舍得忘,哪怕是对方一句话、一个笑,都想用刻刀细细雕在心尖处,任谁都夺不走。
季燕然替他轻轻擦掉眼泪,看着怀中木然苍白的人,心如刀绞。
……
金丰城已经被大梁驻军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从千秋帮到金丰城府衙,皆有重兵把守,哪怕是大婶子出门买个菜,都要被细细盘查上三四回。
恰如季燕然先前所预料的,邛千其实并不知道要在峡谷中经过的人是季燕然,他以为那位萧王殿下还在别处待着呢,自己要除掉的只有那偷去账本、多管闲事的江南震。而徐煜的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在房中来回走动,如同被困入铁笼的耗子,狠狠骂道:“混账东西!”
这一句倒不是骂千秋帮与邛千,而是在骂前几日突然出现在房中的蒙面人。当时自己正因账本失窃一事而焦心,对方武功高强,口口声声说能有办法解决问题,而前提条件是,要酬劳黄金千两。
徐煜将信将疑,莫说是黄金千两了,就算是万两,只要能解决问题,那他也定会感激涕零双手奉上。蒙面人见他似乎不大相信,便丢过来几张纸,正是从那丢失的账本上撕得。
“账本是被江南震所窃,我自有办法取回。”对方接着道,“但需要徐大人替我做一件事。”
徐煜赶忙道:“高人但说无妨!”
“明日午后,江南震会带人路过鱼儿峡谷。”蒙面人道,“我与他有深仇大恨,又碍于誓言,不好亲自动手。所以想请大人布下巨石阵,将其趁乱杀之。”
徐煜有些为难,杀江南震这事,他是很乐意去做的,毕竟对方已经知道了自已的大秘密,断然留不得。可在峡谷中布下巨石阵,这种大张旗鼓的事情,官府又实在不方便做,思前想后,便将邛千找了来。
两人合作多年,相互知根知底,这回也是一拍即合,只是万万没料到,非但派出去的弟子没有回来、账本与蒙面人皆无影无踪,更是连老巢都被官兵给围了。大势已去,徐煜隐约听到传闻,说与江南震同行的竟还有季燕然,方才在一片绝望中,隐隐约约琢磨出了几分滋味来——那蒙面人只怕并非帮手,而是有意挑唆,惹自己去激怒萧王殿下,所谓“碍于誓言,不好亲自动手”,都是屁话。
但事已至此,懊悔又有何用呢?
“唉!”他重重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
……
清晨,马车停在了游侠山下。
游侠山,光听这名字,便是一派浪荡江湖大侠气,而现实中也的确陡峭险峻,非武功高强者不能入。众人为避埋伏,最终选择了这条路,梅竹松看着面前绵延的群山,担忧道:“怕是要费些力气。”
“这是最近的一条路了。”季燕然背起云倚风,“走吧,两天之内,务必要抵达木槿镇。”
第116章 遍地灵芝
这座游侠山, 平日里只有经验丰富的猎户与采药人才有胆子结伴进入。山中高林茂密, 小路陡峭崎岖,遇到最险峻处, 便只有依靠枯藤与独木, 方能勉强通行, 鸟雀“扑啦啦”被惊飞一片,远处传来野兽隐隐低嚎, 青蟒不动声色地缠在树枝上, 虎视眈眈注视着这群不知死活的闯入者。
开路近军手起刀落,将那吐着信子的黑蛇砍至一旁, 蓝色血液汩汩涌出, 在星露笼罩下, 像是某种诡异巫术。梅竹松提醒:“小心避开,有毒!”
众人答应一声,队伍中燃起更多的火把,将四周照得越发亮如白昼。云倚风也被这明晃晃的光给晃醒了, 他疲惫地睁开眼睛, 一时间辨不清身在何处, 只在一团又一团跳动的火焰中,依稀看清了一个……骷髅?正站在林木间,直勾勾瞪着自己。
他被吓了一大跳。
“王爷!”前方的军队也觉察出异常,将火把在林地间绕了一圈,只见到处都是森森白骨,横七竖八散落在树木下、草丛中, 粗粗一数,少说也有上百人。血肉早已被野兽啃尽了,潮湿滑腻的天气,让骷髅也变得滑不溜秋,不知是什么玩意的粘液正在滴答流淌着,阴森景象比起修罗地府来,好不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