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凌飞清清嗓子,赶紧将此危险话题转移开,以免拍马屁的方向不对,又被狐朋狗友威胁痛殴,便道:“我方才顺便去了鸿鹄楼,见大门紧闭,家丁亦很少进出,连大哥的面都没见着,就被他院中管家打发走了。”
“原本势在必得要做掌门的人,一夕失势,面子上自然挂不住。”云倚风放下笔,“若是个生来就无耻不要脸的痞子,倒也罢了,偏偏江大少爷还一板一眼都规矩得很,打小就不苟言笑高高在上,现在成了落架的凤凰……看家中有谁和他关系亲近 ,不妨去试着劝一劝,日子总还是要继续过的。”
“这种时候,江家还有谁敢往鸿鹄楼跑。”江凌飞捏开一个石榴,挑了饱满的红籽给他,嗤道,“怕是走路都要绕着走。”
石榴看着血红,却极酸,云倚风便也喂了一个给季燕然,看着他直笑。这有情人你侬我侬的大好画面,江三少身处其中,觉得自己正在散出万丈光芒,那叫一个刺眼啊,多余啊,心酸啊,便转身想走,月圆圆却急急跑进门,高兴道:“梅前辈让我来禀报少爷,掌门醒过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萧王殿下:皇兄,你且看看这幅画,我打算挂在金銮殿。
李璟:??????????????
第122章 一个女人
“凌旭……凌旭人呢!”
这是江南斗清醒之后, 说的第一句话。
“大哥病了, 已经好几天没见过人影。”江凌飞蹲在床边,“叔父找他有急事?”
“病, 他病什么, 他, 咳咳,那日是他躲在暗处, 突然出手伤我, 逆子,逆子啊!”江南斗大伤未愈, 身体尚且虚弱得很, 说话也是断断续续, 江凌飞将耳朵贴在他唇边,方才勉强听清此番痛诉,皱眉道:“是大哥?”
“我看得清楚分明。”江南斗想坐起来,却手脚僵硬, 浑身剧痛。他一生习武, 自然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往后怕是连生活都不能再自理,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废人。想及此处,两行浑浊老泪不由滚落枕上,他强撑着拉住江凌飞的手,颤声道:“我知道他想要什么,凌飞, 江家万不能、万不能交到那逆子手中!”
“好,我会同五叔仔细商量。”江凌飞拍拍他的手,宽慰,“叔父切莫动怒,先将身体养好要紧。”
江南斗张大嘴呼吸着,嘴唇干裂渗血。方才说完那些话,已然耗尽他九分力气,便瘫软着身体,又继续沉沉昏睡过去。
梅竹松在旁道:“三少爷不必担忧,能醒就是好兆头,慢慢调养休息,将来想要下地走动,吃穿自理,都不是难事。”
“这回真是多亏了前辈。”江凌飞站起来,“只冲这一事,将来千伦草原若有任何需要,江家定会全力相助。”
季燕然与云倚风正等在院中,见他出来,便问:“江掌门如何了?”
“能醒已是大幸。”江凌飞道,“叔父还说,偷袭他的人是大哥。”
云倚风听得一愣:“当真?”
江凌旭为夺掌门之位,不惜对江南斗下毒手,这倒不算什么稀罕传闻,相反,在种种对凶手的猜测中,最盛行的就是这一种。毕竟在掌门遇害当日,虽说守卫都是五爷的弟子,可人人都看见了,当时他少说也派了三四轮人急急去寻大少爷,想将这护卫的差事分担开来,就是怕出了事说不清楚。可大少爷呢,一整天不见人影,晚上回来一问,竟说是出城去赏雪了——那光秃秃的一座山,零星几蓬白色,如秃子头上的癞痢,有何景致可赏。
现在江南斗亲口一说,恰印证了此事,一切似乎都挺顺理成章。
但云倚风还是有些奇怪,若凶手当真是江凌旭,那他为何不肯寻个更好的借口,来解释自己的不在场,反而要用谁听谁奇怪的“出城赏雪”?还是说,对方是存心找了一个最拙劣的理由,好让整件事看起来都诡异生硬,从而反向洗清罪责?毕竟自己现在不就正在因为“赏雪”的荒谬性,而怀疑凶手不是他了吗?
想得太多,云倚风难免有些迷糊,毕竟他也是刚痊愈不久的病人,脑子不大够用,连吃药都常常会忘,更何况是分析最复杂的人心。
季燕然问:“那你打算怎么做?”
“五叔即将接任掌门,按理来说这事该由掌门亲自处理。”江凌飞道,“但他与大哥向来不睦,我担心——”
话未说完,江南震已经从门外走了进来,他每天都会在此时前来探望,今天冷不丁看到满满一院子人,还有些诧异,急忙问道:“可是大哥出了什么事?”
“是好事。”江凌飞只好道,“叔父方才醒了一会,梅前辈说将来若恢复得好,吃穿应当能自理。”
恢复得好,才是一个“吃穿能自理”,恢复得不好,怕就只有一辈子躺在床上了。江凌飞这么说,也是想让江南震放心,让他知道江南斗已绝无可能重回巅峰,让他莫要生出不该有的歹毒念头——毕竟在掌门之位的诱惑下,他是真不知这家中每个人都会做出什么事。
江南震一听,果然面露喜色,姑且当他是发自内心地为江南斗高兴吧,进屋看过之后,又对梅竹松连连道谢,当场便封了黄金一坛,权做谢礼。
许是屋内说话声有些大,江南斗眼皮子颤两下,又醒了过来。
江南震赶忙坐到床边:“大哥。”
云倚风站在窗边,屏住呼吸往里看了一眼,又回到季燕然身边:“凌飞站在一旁,江南震也是面色严肃,八成江凌旭的事又被重复了一遍,这下那位江大少爷,怕要喝上一壶了。”
季燕然带着他走到院外:“凌飞担心江南震会借此刁难江凌旭,但在我看来,趁着他与我们还在江家,能将此事一举查明,反而是好事。”
云倚风点点头,问:“王爷迟迟不回王城,皇上那头不要紧吧?”
“西北已定,我乐得清闲。”季燕然道,“皇兄大兴科举,刚从各地选拔了一批人才,现如今天下大定,正是这批文臣能士大展拳脚、施展抱负之时,我这手握兵权的王爷吊儿郎当不务正业一点,反倒算好事。”说完,又微微躬身,“当然了,倘若云儿愿意配合,让我的罪名再加一项沉迷美色……躲什么,过来让相公亲一下。”
云门主冷静提醒,江五爷出来了。
季燕然背着手站直,一派云淡风轻。
江南震神情匆匆,眉间愠怒,只向季燕然草草打了个招呼,便带领下属径直回往住处。江凌飞看着他的背影,叹气道:“家中怕是又要乱上一乱了。”
……
只过半个时辰,鸿鹄楼已经被各门弟子围了个水泄不通,明晃晃一片刀枪棍棒。江凌旭站在门前,冷眼看着面前众人,一语不发。仅仅十几天前,这其中的许多面孔,还在削尖了脑袋往自己身边凑,恨不能将谄媚讨好刻在脑门上,现在却都变了一副模样,人人摆出一脸凛然正气,看架势只要五叔一声令下,这群人就会奋起而攻之,将鸿鹄楼夷为平地。
“大哥。”江凌寺也混在其中。与黎青海的联手计划落空,他相当明白自己将来在家中的位置,哪怕只为权宜,也得先向五叔示好,于是一反平日里不问家事、斯文儒雅的高洁形象,主动道,“叔父已醒,亲口说那日是你出手偷袭,才会使他走火入魔,五叔已下令彻查,你可还有什么话说?”
“荒谬!”江凌旭闻言大怒,“我那日并不在家,如何会暗害叔父?”
“大哥自称出门赏雪,却连一个随从都没有带,现有叔父亲口指认,若想自证清白,至少得寻个人证出来吧?”江凌寺说得耐心,其余人听在耳中,也觉得的确是这个理——否则呢?空口白牙说上一句,难不成就能洗清嫌疑了?
江凌旭脸颊肌肉微微抖动,他太清楚江南震的目的了。原以为主动交出权力,再称病闭门不出,就能逃过一劫,现在看来,还是自己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江凌寺见他久久不语,便使了个眼色,示意众弟子动手拿人,却被江凌旭甩袖扫至一旁,厉声道:“你们好大的胆子!”
“大哥,你这就没意思了。”江凌寺拔剑出鞘,直直指着他,“五叔只是想请大哥去洪堂问个话,何必如此心虚。”
洪堂,那是江家的刑堂,只有触犯门规、欺师灭祖的大罪才会往那处押送,少说也已经被关了五年,此番重开,光是其中所含的羞辱意味,便等于将江凌旭当众踩在了脚下。他几乎已经要怒不可遏了,拂袖想要回到鸿鹄楼,身后却传来一阵破风声。
江凌寺招式凌厉,其余人亦冲了上来。江凌旭后退两步,反手拔起武器架上的长 枪,还未出手,手臂却被震得一麻,“当啷”一声,枪头被打落在地,手中只剩了一根光秃秃的木头杆子。
“大哥。”江凌飞握住他的手腕,“切莫冲动。”
“连你也要来趁机踩我一脚吗?”江凌旭咬牙切齿。
江凌飞提醒:“大哥若的确没做过亏心事,现在动手伤了自己人,将来可就越发洗不清了。”
江凌旭道:“你少来花言巧语!”
“叔父的确亲口指认了大哥,五叔要查,也是情理中事,并非有意诬陷。”江凌飞道,“现在大哥能打退一百人,可家中还有数千弟子,或者你今日干脆单枪匹马杀出了江家,那便更加坐实了凶手的身份,况且鸿鹄楼中还有你的妻儿,都抛下不管了吗?”
他松开手,继续道:“大哥要是相信我,也相信自己的清白,现在就别冲动,忍下这一时委屈,嫂子与侄儿侄女,我自会顾他们周全。”
江凌旭与他对视片刻,终是右手一松,让那半根长 枪从掌心滑脱。
众弟子一拥而上,五花大绑将人带去了洪堂。
人群散去,只在鸿鹄楼前留下一片狼藉,院中隐隐传来哭声,是胆小的丫鬟与孩子们。
江凌飞脑中作痛,转身道:“我在江家并无心腹,怕是要劳烦王爷,先借我几百兵马护住此处了。”
几人暂时回了烟月纱,云倚风问:“江大哥不去洪堂看看吗?”
“五叔押大哥过去,更多只为羞辱,还不至于一上来就严刑拷打。”江凌飞给三人泡茶,“大哥定然不会承认,但也无所谓了,有叔父的指证,已经足够将他关押在牢,这就是五叔最想要的结果。”
云倚风暗自想着,现在若想替江凌旭洗脱罪名,就必须得先弄清楚,在江南斗遇袭当日,这位大少爷到底独自一人偷偷摸摸去了何处,竟让他宁可担一个谋害掌门的嫌疑,都不愿如实供认,是有多见不得人?
季燕然替他将滚茶吹温,又加了甜滋滋的蜂蜜进去:“还记得当初在十八山庄时,许老太爷宁愿承认自己与红鸦教有染,也要遮掩住白河一事吗?”
云倚风微微皱眉,明白了他的意思,所以江凌旭有可能是为了遮掩更大的罪行,才会不敢泄露当日真实行踪?
他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吃惊道:“该不会真的与卢将军有关吧?那天出门也是见昔日旧人,暗中谋划些什么?”
江凌飞:“……”
季燕然拍拍他的肩膀:“而且雅乐居还出现过一张来路不明的琴,云儿的分析并没错,老实交代,你家到底怎么回事?”
江凌飞哭笑不得:”我能交待什么,不过话说回来,若实情当真如此,那我还真是小看了这位大哥。”说完又道,“这件事还是得尽快查明才好,若的确与卢将军有关,大家再商议下一步要怎么办吧。”
江凌旭并没有在洪堂里待多久,就像江凌飞所预料的,因他一直不肯承认与暗害掌门一事有关,江南震只草草审了两句,便下令将人押去牢中,任何人不得探视——当然了,这“任何人”里,肯定不包括多管闲事的萧王殿下,与酷爱四处溜达的云门主,与家中人人惧怕的三少爷。
入夜,天上在飘小小的雨丝。
季燕然替云倚风换了一套厚实些的衣服,将微凉的手握在掌心暖着:“在想什么?”
“卢将军。”云倚风回神。因自己身世的原因,他对这方面的事情总会格外敏感一些,又想找到真相,又怕自己的父辈当真是叛国反贼,总之就是每每想起,每每矛盾,十分纠结。
“别怕。”季燕然捏捏他的下巴,“现如今这事是你我在查,哪怕当真查出什么,也不必一五一十上禀皇兄,嗯?”
云倚风道:“欺君之罪呢。”
“先前又不是没欺过。”季燕然笑,将他抱在怀中哄着,“比如说,你背地里说过他多少次坏话了?我可都好好瞒着,半分消息没泄出去。”
云倚风:“……”
江凌飞在院外咳嗽,你们差不多就可以了,我是真的有点冷。
而我大哥目前的境遇也很惨。
是真的惨。
江府气派,可牢房却阴森得很,再加上江凌旭下午的时候,出言冷嘲热讽了几句江南震,所以被对方一怒之下关押到了条件最恶劣的水牢,阴雨霏霏的秋日夜晚,再泡在齐腰深的乌黑脏水里,那滋味——待江凌飞将他从牢中带出来时,江凌旭已是面色青白,浑身都在颤抖,一分为冷,九分为奇耻大辱。
江凌飞吩咐人取来干净衣服,又送了热茶。这里是牢头平日里休息的地方,空间逼仄昏黄,只有两三根残烛挑出一小片微光。
季燕然与云倚风算外人,也算朝廷中人,因此并未露面,只在隐蔽处屏吸听着。
江凌飞慢慢斟茶:“我来时去探望过叔父,又细问了当日的情况,他的确看到了偷袭者的脸,认定那是大哥,但话说回来,也有可能是旁人易容。所以我想问问大哥,当天到底去了哪里?若不把这事说清楚,那就算我想出手相助,只怕亦有心而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