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凌旭嗓音干裂:“偷袭者当真是我的脸?”
江凌飞点头:“千真万确,所以我猜叔父之所以能保住性命,并非侥幸,而是凶手有意留了一笔,为的就是今时今日这局面。”
空气寂静,屋内久久无人语,像是江凌旭正在内心挣扎着什么。云倚风在外头颇为紧张,手心冒出薄汗来,又过了好一会,方才听到一句:“那日我确实在城外山中。”
“赏雪?”
“不是。”
云倚风与季燕然对视一眼,继续侧耳细听。
按照两人的猜测,接下来的供述,多少也该与卢将军、谢含烟,或者其余声名赫赫的大人物有些关联,结果就听江凌旭道:“我那天进山,是为了见一个女人。”
江凌飞追问:“谁?”
又是一阵沉默。
“于绵绵。”
于绵绵,这是哪位?
云倚风听得一头雾水,季燕然也摇头,闻所未闻。
江凌飞显然也没弄明白,江凌旭原本青白的脸,此时却因羞辱而涨红起来,咬紧牙关道:“她是丹枫城中、丹枫城中的一个……女人。”
云倚风:“……”
季燕然:“……”
江凌飞的眼神相当一言难尽。
根据江凌旭的供述,他是在数月前,偶然遇到一群痞子正在欺负卖绣品的姑娘,便出手相助,英雄救美。对方虽非绝世美人,仪态却风情万种,又有一把娇滴滴的嗓子,极会讨人欢心,接下来的事情,便是戏文里常演的有钱阔少戏码,江凌旭原想着顶多收回家做个贴身丫鬟,并不算什么大事。谁料在几天后,对方却将他约至隆冬雪山,哭着说自己并非货郎的女儿,而是城里谢三新娶的填房。
谢三是谁,丹枫城外最窝囊的男人,靠着在街口杂耍卖假药与偷鸡摸狗度日,样貌丑陋不堪,头发上常年挂着污垢,乞丐都要比他体面上几分。江凌旭听得脸都白了,于绵绵却还在娇滴滴地往上凑,嘴里讲着一些谢三在床上的龌龊浑事,说也要伺候他试上一试。
云倚风一把攥住季燕然的手,原本以为会听到一个大逆不道的故事,没曾想啊,又刺激又惊悚又艳情。
事情的后来,于绵绵哭哭啼啼跑了,江大少爷也惊魂未定、脚步虚软地回了家,结果一进门就听到消息,说是掌门遇袭,走火入魔生死未卜。
“我那时其实已经隐约猜到了一些内情。”江凌旭道,“隔日我派人去打听,果然,于绵绵已经消失无踪了,只留下一封书信,说自己找了个更有钱的姘头。气得谢三一人在路上打滚撒泼,哭骂了一下午不堪入耳的奸夫淫 妇。”
云倚风心情复杂,若江凌旭所言不虚,那这个局还真是……先让于绵绵去勾搭谢三,再去勾搭江凌旭,城中最尊贵显赫的富贵大少爷,竟与最窝囊肮脏的老骗子共拥一个女人,还是少爷去偷了人家的,传出去何止丢人现眼,怕是会被人戳着脊梁骨耻笑上一辈子。
退一步说,就算江凌旭一五一十供认出实情,可于绵绵人呢?早就不知去了何处,同样无凭无证,和“进山赏雪”的理由一样,又有谁会相信?倒还不如后者,能更加体面一些。
江凌飞问:“大哥去找过她吗?”
“找过,一无所获。”江凌旭目光颓然,“所以我早就猜到,自己会有今天了。”
若江凌旭的确遭人陷害,那现如今最大的获益者,无疑该是江南震。
云倚风道:“啧。”
江凌旭目光警觉,猛然站起来:“是谁!”
季燕然敲了敲怀中人的脑袋,目光无奈,风雨门门主?
云倚风摸摸鼻子,都说了,我最近脑子不好使。
既然行踪已经暴露,两人只好推门进去。
云倚风看着江凌旭,眼神十分无辜,怎么说呢,我来这里完全是为了了解谋反叛国、惊心动魄的大场面,不是故意要打听你的偷腥情史。
真的。
第123章 两虎相争
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情, 本该牢牢藏着掖着, 半丝风声不漏才对,此番却骤然被两个不相干的外人听到了。云倚风觉得, 江凌旭内心定然正在惊怒交加、惊涛骇浪, 便带着十分诚恳的弥补心态, 许诺道:“大少爷放心,风雨门定会帮忙查清真相。”
“我先替大哥换一处干净的居所。”江凌飞道, “再过几日, 就是五叔继任掌门的日子,有许多事情都在等着他去处理, 理应顾不上这头了, 大哥正好清静一段时间。”
江凌旭摇头:“成王败寇, 一切皆为我咎由自取,现在也无话可说,只是你大嫂与几个孩子,往后怕要终日惶惶难安了。若我久困于此, 还请三弟替我将他们送回岳城娘家, 好生安置。”
江凌飞点头:“好。”
一行人离开水牢时, 已近子时。
云倚风试探:“倘若当真是江五爷设计陷害,那过几日的掌门接任大典……”
“无凭无据,于绵绵又明显只是一枚棋子,完成任务后被人灭口都有可能,仅靠这个,怕是阻止不了五叔上位。”江凌飞道, “况且江家内部多年来勾心斗角,比这卑鄙阴险的手段多了去,大哥也不见得有多光明磊落,只是这次斗输了而已。选掌门向来是选谁有能力,并非要选一个品行高洁的道德楷模,说实话,江家也的确找不出道德楷模。”
云倚风问:“那还要继续往下查吗?”
“查。”江凌飞道,“大哥与五叔谁输谁赢,我不感兴趣。但有人光天化日行刺掌门,在场数百弟子竟无一人察觉,还能让对方得手后顺利离开,十有八九是有内鬼从中接应,不将此人揪出来,江家始终存在隐患。”
而这“内鬼”究竟是谁,结合目前种种线索来看,江南震显然该排第一位。
云倚风点燃房中小灯,琉璃罩侧透出芙蓉锦绣,铺散在屏风上,看着甚是花团喜气。
季燕然道:“江南震替你找到过血灵芝,我是真想卖他这个面子。”
“也未必就是他所为呢。”云倚风洗干净手,“谋害掌门,放在哪里可都是一等一的重罪,江五爷为人谨慎,应当不会轻易冒这份险。”
杂役送来沐浴热水,是月圆圆特意备下的,里头加了世家公子中正流行的洛絮花油,据说是蓬莱仙人传下妙方,泡完之后,可使遍体生香。
云倚风懒洋洋趴在浴桶边沿:“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好仙。”不泡清心寡欲,不泡见素抱朴,泡个遍体生香,岂非要更加留恋红尘俗世,毕竟香 ,谁会不喜欢香?
比如说萧王殿下,就很喜欢。
他在他脖颈间细细嗅着,一手环过对方腰肢,另一只手从肩抚捏到腿,掌心触感柔软,已经不再似病时那般只剩一把纤细骨头,笑起来的眼中亦神采飞扬:“痒痒。”
季燕然单手捂住他的眼睛。
水花一波一波漾出浴桶,洇湿了整片地面。
一夜未干。
翌日清晨,腰酸腿疼的云门主,越发断定了那的确不是一位正经好仙。
于是他特意找到月圆圆,叮嘱今晚的浴水里可莫要再加什么洛絮花油了。
“那加什么呀?”月圆圆问得天真无邪。因为大家都知道的,现在天下太平嘛,所以无所事事的世家公子哥们,平时都喜欢捣鼓一些精致的小玩意,也养了一身富贵毛病,衣食住行皆有讲究,沐浴更是万万不能一桶清水了事。所以圆圆姑娘就觉得,比所有公子加起来都要更好看更飘逸的云门主,可能也挺讲究的,自己一定不能怠慢。
云倚风看她模样可爱,想起灵星儿,随口胡扯的毛病再度复发,一本正经回答,加点葱姜蒜吧。
月圆圆吃惊:“啊?”
“你休要理他。”江凌飞从院外走进来,笑着骂了一句,打发月圆圆去做事,又问,“王爷呢?有宫里来的人找他。”
宫里来的人。
一听这五个字,云倚风心里就隐隐涌上不祥预感。毕竟按照当今皇上的性格,应当不会闲得没事就写来一封书信倾诉兄弟思念关怀之情,可千万别是哪里又有新的军情。
来人只带了一封密旨,盖着李璟的私印。
季燕然挑开火漆草草看过一遍,眉头半是舒展半是拧结。舒展是因信中所提与军情无关,天下与百姓依旧陶陶安稳着;拧结是因为有人向李璟告密,说江南震与当年的卢广原、甚至与叛贼谢家皆关系匪浅,命季燕然无论如何也要将事情查明,一切尘埃落定前,万不能让此人成为江家掌门。
江湖第一门派,于整个中原武林而言,地位举足轻重,而武林的安稳又与国家的安稳息息相关,李璟的担忧算是情理之中。
“告密,会是谁呢?”云倚风问。
“皇兄没有明说。”季燕然烧掉信函,“朝廷眼线遍布天下,数量或许是十个风雨门之多,会听到任何消息都不算意外。”
但无论告密者是谁,现在圣旨都已经送到了萧王殿下手中,事情便成了非管不可。
季燕然暗自叹气。云倚风懂他的难处,毕竟自己现在能如此活蹦乱跳,全靠江南震。李璟的信函里又吩咐要“暗中查明,不可闹个沸沸扬扬”,现在一无凭证,二欠恩情,三来掌门之位还是自己亲口许下的,要如何出手干预,的确是一桩令人头疼的麻烦事。
而唯一的解决办法,似乎就只剩下了……
江凌飞叹气:“也罢,那就由我出面吧。”
云倚风松了口气:“多谢。”
又郑重许诺:“待我将来学会了酿酒,定然亲手为江大哥制一壶璃州醉春风。”
江凌飞冷静推辞:“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客气,况且酒要酿给心上人,喝起来才别有滋味,我一个外人,就不凑这热闹了。”
“你怎么能算外人。”季燕然拍拍他的肩膀,“那就这么说定了,何时云儿学会酿酒,前十坛子都归你。”
江凌飞:“……”
另一头,江南震刚见完三四名上门拜会的掌门,回住处的途中,已有弟子向他禀报了江凌飞夜探江凌旭,并且下令将人挪至翠杉园关押的事情。
翠杉园,那是江家一处破落的偏宅,蛛网灰尘半尺厚,人人路过都要捏着鼻子走,但同水牢的环境比起来,显然已是天上地下。
“这些小事就随他吧。”江南震摆摆手,“我昨日也是被气昏了头。”
“还有件事。”弟子压低声音,“三少爷今晚要在烟月纱设宴,几乎把家中所有的堂主与少主都请了,独独避开了五爷的人。”
江南震猛然停住脚步:“这是何意?”
“千真万确。”弟子担忧,“怕是来者不善啊。”
而家中其余人在接到江三少的请柬时,第一反应也是,来者不善。
眼看江家马上就要选出新掌门,继续带领大伙安稳消停了,却偏偏又冒出新的幺蛾子,人群里有确实游手好闲、只图享乐的少爷公子,已经快要愁得哭出来。你说说,争权夺势有什么好呢?打个你死我活灰头土脸,哪有喝酒斗蛐蛐快活,大哥可直到现在仍在牢里蹲着呢,还没长记性?
长吁短叹,短叹长吁。
烟月纱中,月圆圆正在带领丫鬟忙着布置,从酒盏到菜式,还有席间所奏的曲子,皆与王城宫中一模一样,就差将八十万黑蛟营搬来,再在脸上涂满“有靠山”三个血红大字。
此等来势汹汹的架势,足以震住江家绝大多数人。云倚风道:“要是最后查明江五爷与叛军无关,那这回可真是我们对不住他。”毕竟大典流程都排练好了,一波又一波来道喜的武林同盟也亲切寒暄过了,临到继任的关键时刻,却出了这种乱子,估摸任谁都会一个头两个大。
“将来若证明是我们错了,再登门请罪,好好做一番补偿吧。”季燕然道,“现在有皇兄的旨意,也只能先如此。”
云倚风点头:“嗯。”
两人回到了客栈暂居,烟月纱是不能再住了,否则未免食言食得太过明目张胆。但又实在不放心,毕竟江凌飞的靠山再大也归朝廷,在江家算是孤立无援,便又悄悄折返,隐在暗处探听着外头动静。
江家乃武林世家,堂主少爷们自然个个武功高强,所以云门主举手保证,我这次一定不会再暴露行踪,不然就当场金盆洗手,回家给你洗……不是,回家跟你吃喝玩乐。
季燕然在他额上亲一口:“无妨,暴露了也不要紧,反正他们都打不过我。”
江凌飞在旁路过,满脸嫌弃。
华灯初上时,这场“欢宴”也拉开了帷幕。
酒菜都是时令佳肴,杯盘碗盏也精致华美,月圆圆带领雅乐居诸多乐师,丝竹管弦如水潺潺倾泻,悦耳动听。总之,这是一场看起来相当体面阔气,理应宾主尽欢的豪门酒宴。
但实际情况就有些……一言难尽了。在现场这许多宾客里,有人忐忑难安,有人疑神疑鬼,有人连声叹气,有人存心盼着演好戏,还有不学无术的纨绔阔少戏文看多了,生怕饭吃到一半,江凌飞一摔酒杯,从门外“呼啦啦”冲进来数十名刀斧手——宫廷戏码里,不是常有这种事情吗?
总之就,食不知味,食不知味。
圆圆姑娘也不是很满意这死气沉沉的气氛,于是手下琴弦一转,硬将软绵绵的雅乐小调换成了欢快跳跃的《迎新春》,就差叫个二胡唢呐班子来现场吹弹,而就在这喜气洋洋的过年氛围里,江凌飞放下酒杯,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诸位对五叔继任江家掌门一事,有何看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