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老太爷听到消息,也匆匆坐轿赶来。这段时日,家里的凶案像是没个头,童谣还没搞清楚,又冒出了一具无名白骨,他被下人搀着下了轿,险些急怒攻心:“这又是怎么回事?”
仆役跪地道:“回老太爷,都已经只剩骨头了,连模样都看不出来,还是交给张大人去查吧。”
许老太爷唉声叹气:“季少侠,云门主,你们看这——”
“这些白骨是用化尸水处理过的。”云倚风打断他,“大夫人当真不知情?我看未必吧。”
袁氏脸色又白了两分:“云门主这是何意?”
王府暗卫在旁道:“按照尸骨散落的形状,死者应当是被人抛尸枯井后,才倒了化尸水进去。”
袁氏嘴硬:“那又如何?”
“化尸水气味呛鼻,怕是要持续一整夜才会散。”云倚风道,“哪个凶徒这么会挑地方,放着十八山庄内那么多空院不用,偏偏选在当家主母的宅子里毁尸灭迹。选就选吧,这院子里十几口人,竟没一个闻到过异味?”
袁氏咬牙:“凶徒选在夜间毁尸,若巡逻护卫偷懒未去后院,日出之后味道散了,自然不会有人察觉。”
“有道理。”云倚风点头,“那我就姑且信了化尸当晚无人巡逻,信了因这后院太偏僻,所以井中若有似无的香料味也从未被人察觉,不过山庄既出了命案,张大人还是得审一审的。”他目光环视一圈,伸手一指,“不如就你吧,去府衙里待一阵,录个口供,看能不能想起什么别的事。”
被指中的仆役大惊失色:“我?”
“对。”云倚风和善点头,“就是你,带走!”
王府暗卫齐齐应答一声,上前将人五花大绑,拖着就往外走,哪里像是做人证,分明就是捆犯人。
云倚风潇洒抱拳:“打扰诸位了,待审出结果,我再派人回禀许老太爷,告辞。”
临走前又补一句,对了,下回再来找貂。
袁氏面无血色。
事情发展至此,许老太爷自然能看出云倚风此行的目的,待众人离去后,他重重一拍桌子:“那到底是谁?”
“是……是一个丫头,叫张瑞瑞。”袁氏跪地哭道,“秋旺那好色的毛病,爹是知道的,纳萍儿进门那日,他在席间多喝了几杯酒,也不知是怎么了,放着房中新人不要,偏偏跑到柴房奸污了这丫头,还将人打得奄奄一息,没到天亮就死了。我担心传出去有损许家声誉,就自作主张,把她丢进了井里。”
“张瑞瑞,那个私奔的丫头?”许老太爷问。
袁氏点头:“是,张家是猎户,父子二人虽说当时一个病一个瘸,却都是暴脾气,不好对付,所以秋旺就想出这个主意,买通了城里的孙达。”
许老太爷气得呼吸都不顺畅:“混账!那孙达呢?”
“这我当真不知。”袁氏低声道,“秋旺只说事情都处理好了,至于是怎么处理的,我没问,也不想问。”
过了阵子,见老太爷没有再说话,她又壮着胆子道:“打死一个丫头,算不得什么大事,张大人再生气,也不会怪罪十八山庄,顶多处置几个无足轻重的下人,爹爹不必太担心。”
许老太爷问:“阿财被带到了官府,他都知道多少?”
“阿财那晚出去赌钱了。”袁氏道,“早上处理尸体的时候,我才将他找回来。”
许老太爷狠狠道:“唉!”
……
府衙里,云倚风在面前的竹筒里翻翻捡捡,问:“哪个是大刑伺候?”
李财跪在地上,浑身一哆嗦。
张孤鹤在旁争取:“云门主,这审案的事情,不如由本官来做?”
云倚风看了眼季燕然。
萧王殿下道:“张大人近日也辛苦了,还是坐下歇一歇吧。”
张孤鹤却道:“这是下官分内之事,谈何辛苦!”
他是个刚直不阿的好官,所以即便有王爷暗示,也坚持要亲自审案——哪有把这种事交给江湖人的道理?
云倚风又看了眼季燕然。
“咳。”萧王殿下一拍惊堂木,“来人,大刑伺候。”
张孤鹤:“……”
还能这样?
既然季燕然要亲自审,那张大人也只好让出位置,老老实实坐回一边。
连衙役也不用,王府暗卫直接抡起板子,带着呼啸的风声挥了下来。
李财一嗓子嚎得惊天动地。
他是不怕张孤鹤审案的,因为青天大老爷断然不会轻易动用酷刑,但云倚风就不同了,江湖中人打起人来,那是有个准的吗?
“我招!我招啊!”他眼泪鼻涕齐飞。
云倚风遗憾道:“你这么快就要招了?不如再犹豫一下。”
又是一板子打下来,李财声嘶力竭,青筋暴起:“张大人,我招!”
张孤鹤站起来:“王爷!”
“行行行。”季燕然示意暗卫退下,“你招吧。”
李财惊魂未定地缓了半天,方才道:“那尸首,是山庄里一个小丫鬟,叫张瑞瑞,有一天晚上,老爷多喝了两杯,稀里糊涂就将人给糟蹋了,等酒醒后,那丫头早已没了命,所以就丢进了井里。”
张孤鹤听得怒不可遏:“混账东西!”
云倚风继续问:“那化尸水呢,是从哪里来的?”
李财答:“也是老爷给我的。”
云倚风啧啧:“你家老爷过日子,还随身带着这玩意?”
“……是。”李财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或许是他……他从哪里买来的吧。”
云倚风追问:“杀人之后才买的?”
李财道:“是。”
“差何人去买,你吗?”
“不,不是我。”李财汗如雨下,“是老爷,老爷亲自去买的。”
“哦,亲自去买的啊。”云倚风靠回椅背,慢悠悠道,“王爷,你觉得呢?”
季燕然相当配合:“来人,接着大刑伺候。”
第33章 谁在说谎
王府暗卫也是懂眼色的, 一听季燕然吩咐, 二话不说便抬高板子,挟威裹风地重重拍在李财眼前。“噼啪”一声, 三指宽的厚重竹板自中间扭曲裂开, 碎渣灰尘四处飞溅, 李财眼睁睁看着地上被砸出一个深坑,那半截儿耷拉无力的刑棍, 就像是自己即将耷拉无力的断腿, 于是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哭嚎出声:“大夫人!那化尸药是大夫人给我的!”
“哦?”季燕然问,“不是许大掌柜, 而是他的夫人?”
李财冒着虚汗, 连连点头。那晚他一直在外头赌钱, 直到天麻麻亮的时候,才被匆匆忙忙唤回去。当时张瑞瑞已经咽了气,身上到处都是伤,脖颈处也有明显的青紫指痕, 惨不忍睹。本来准备带去后山刨坑埋了, 可那阵家里偏偏来了一群客人, 说要恭喜许大掌柜又得佳人,闹哄哄的人多眼杂,为了避免丑事暴露,情急之下,只得暂时将尸首掀入枯井。
“原打算等到晚上,再拉出去埋了的。”李财道, “可下午的时候,大夫人却突然说她有一瓶化尸水,只要浇上去,保管能化得连渣滓都不剩。”
于是当天深夜,李财便依言照做,将一整瓶药水全部倒进了井里。
袁氏与另几个仆役当时也在,本以为会像说书故事里的那样,悄无声息化为一滩脓血,可谁曾想没过多久,井里竟冒出了剧烈而又刺鼻的气味,久久不散,像是无辜少女狰狞的冤魂,攀着石壁就要往上爬,吓得众人魂飞魄散,赶忙取了七八床棉被遮住井口,担惊受怕地捱过好几个时辰,那味道才稍微散了一些。
李财继续道:“天亮之后,我壮着胆子看了一眼,里头果然已经化得差不多了,一堆骨头白森森的。”
季燕然问:“既然都化成了骨头,为何不捡出来丢到山庄外,却要继续填在井里?”
“大夫人的确打算扔了的。”李财老老实实道,“但后来却改了主意。”
那股诡异气味在化尸时,早已浸透至骨髓,宅子里的黄狗一闻到就疯叫,拉都拉不住地想冲过去刨。袁氏担心这新鲜白骨若丢到外头,被野狗刨出来,难免又要引起官府注意,招来不必要的麻烦,索性便往井中投了不少甜腻香料,打算熏一段时日再做处理。
云倚风单手撑着腮帮子:“所有这些事情,皆为袁氏一人所做?那许大掌柜呢?莫不是在糟蹋完姑娘后,就吓得缩进房中闭门不出了?”
“我从赌庄回去的时候,院中只有大夫人,老爷待在房里,说他见不得死人。”李财惶惶回忆,“后来道喜的宾客来了,老爷就去前院招待客人,从中午到晚上,被人搀回来的时候,已经喝得烂醉如泥了。”
张孤鹤听着那许氏夫妇所犯恶行,心中怒火熊熊,原本就青黑的脸色,此时更是黑中带紫。他自认明察秋毫、素来公正,却不想竟会被许秋旺蒙蔽这许多年,还一直尊其为仁慈善人。强奸、杀人、毁尸之后,再往死者头上倒一盆污水,令张家人至今备受煎熬,自己却大摇大摆喝酒宴客,能做出此等禽兽不如的事情,哪里还配得上一个“善”字。
季燕然又问:“所以在尸首被抛入井中后,许秋旺就去了前院,直到晚上才回来。而当天下午,袁氏将化尸水交给了你?”
李财点头:“是。”
“她是从哪里得来的化尸水?”
“这我就不知道了,真不知道。”李财道,“那天我也害怕,大夫人让我在院中守着枯井,中途她回去了一阵,再来时就拿了化尸水,许是以前就放在房中的吧。”
张孤鹤在一旁皱眉,显然也觉察出异常。听这些人毁尸时的情形,应当是头回做这种事情,否则不该一闻到气味就惊慌失措,不知要如何是好。可若先前从未杀过人,那房中又为何会藏有化尸水?
李财浑身瘫软,趴在堂下抖若筛糠,也再说不出什么,王府暗卫便将他拖了下去,暂且收押休息一阵。
张孤鹤问:“王爷对此有何看法?”
“袁氏一开始是打算埋尸荒山的,直到下午才改变主意。”季燕然道,“所以在这段时间里,应该有人提醒了她,并且给了那瓶化尸水。”
张孤鹤点头,又请教:“那云门主呢?”
“我?”云倚风诚恳道,“我一介江湖中人……啊呀!”
季燕然又拍了他的脑门一下:“好好说话!”
云倚风坐直身体,道:“交给她化尸水的那个人,应当一样没什么经验,否则至少应该提醒一句,干这种事情需选在通风畅快的野外,河边最好,哪有人直接倒入枯井里,那种地方潮湿狭小,异味莫说三五个月,就算一年两年,只怕也散不干净。
“那到底是谁呢?”季燕然自言自语。
云倚风答:“山庄内的人吧。袁氏一个妇道人家,在许秋旺出事之前,她都是深居简出,应该没多少机会结识外头的闲人。不过那人究竟是谁,怕就要由张大人来审了。”
……
暮色时分,袁氏被带进了府衙。
事情既已败露,她反而不像先前那般慌乱,拿出当家主母的沉稳做派来,一口咬定化尸水是许秋旺半年前就带回来的,当成江湖里的稀罕货,准备得空了化头猪化只鸡,看看这说书先生故事中的奇药到底有多歹毒。自己在刚发现张瑞瑞的尸体时,由于太过惧怕,所以没能及时想起来,后头缓了一阵才记起还有此物,便直接拿来用了。
季燕然啧道:“拿着化尸水化鸡鸭鱼肉,许大掌柜平日里的爱好还挺奇特。”
袁氏低头:“是,我家老爷平日里就喜欢收集各种稀罕玩意,从古玩到兵器,甚至还有南面部族的蛊毒干婴,摆满了好几间房,诸位若不信,随时都能去看。”
故事听起来并无破绽,袁氏的眼神亦没有任何闪躲,佐证更是齐全——连干婴尸体都有,那再有一瓶化尸水,像也不奇怪。
人是许秋旺杀的,化尸水是许秋旺买的,孙达是许秋旺找的,而现在许秋旺已经死了,一命还过一命,袁氏与仆役顶多算从犯,剩下的就只有到张家登门道歉,还死者清白,赔些银两,或许再加个挨板子与坐牢悔过,很快就能顺利结案。
但云倚风总觉得,这件事背后或许还有更多秘密。
从公堂上下来后,他坐在屋顶上,独自看着远处的星河出神。
“不冷吗?”季燕然寻了一圈才找到人,“饭都没吃,怎么跑这儿来了。”
云倚风拍拍自己身边。
季燕然轻松跃上房顶,坐过去问:“又在想什么?”
“想那瓶化尸水。”云倚风答,“风雨门的弟子已经回来了,说许秋旺的确收集了好几间房的怪玩意,袁氏没说谎。”
季燕然替他将衣领拉高:“所以呢,你仍有怀疑?”
“许秋旺已经死了。”云倚风道,“若我是袁氏,也会想把所有事情都推到他头上,好让活着的人清清白白。”
“此事的确有些棘手。”季燕然道,“不如这样,我替张孤鹤出银子,雇风雨门帮忙找线索,看那瓶化尸水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如何?”
云倚风一口拒绝:“不如何。”
季燕然举手:“有老吴在,我这回保证不赊账。”
云倚风上下打量,像是在思考这番话的可信度。
季燕然经验丰富:“兵符和娘不行。”
云倚风没忍住笑,伸手推了他一把。
“走吧,先去吃点东西。”季燕然将人拉起来,“我们去八仙楼。”
“没胃口。”云倚风被他拖得踉跄,“府衙里没有厨房吗?煮碗阳春面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