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言辞诚恳,屋门更是大敞着,说随时都能搜,绝无暗道与密室,情绪激动时,甚至还险些背过气,慌得下人赶紧取来提神药,让他狠狠吸了几大口才恢复,却又开始犯心悸,躺在床上面色惨白,手指止不住地哆嗦,看着碰一下就要昏,折腾了两个多时辰才消停。
两人离开十八山庄时,已近掌灯时分。
季燕然道:“你我若多来几次,只怕这位五掌柜也没几天好活。”
“他是真的发病,并非演戏假装。”云倚风道,“不过再病弱也只是身体,他脑子可没病,哪怕内心真藏有秘密,也不会被几句忽悠或恐吓诈出实情,同许秋意一样,都需要看到赤裸裸的证据。”
“原也没指望他能说什么。”季燕然道,“罢了,我们先去吃饭。”
云倚风答应一声,慢悠悠走在他身侧,并肩穿过同心街。这里恰好是成衣铺子最集中的地方,柜台里的老板们见到两人,自是喜出望外,都热情地跑出来打招呼,又将新料子赶紧搭出来,若被萧王殿下相中了呢,说不定还能再多卖出几套。
一时间,长街两边的门板被挂得姹紫嫣红,各色锦缎折射出不同光晕,映着一盏盏摇曳的大红灯笼,如一场热闹的春夜旖梦。
季燕然在他耳边问:“红的那件,好不好看?”
“好看。”云倚风回答,“像血灵芝。”
萧王殿下面不改色,伸手揽过他的肩膀:“走,我们去吃饭。”
云倚风侧过头,眼底有些隐约笑意。
……
两日后,风雨门的弟子从新雨城折返,带回了不少关于许家的消息。
云倚风翻着面前厚厚一摞纸:“这么多?”
“是。”弟子道,“我们遵照门主吩咐,只要与十八山庄有关的,事无巨细,无一遗漏。”
许家在发达之后,虽扎根望星城,却依旧不忘故土,时常会往回送粮食送银子,因此在当地声望极高,乡民们在提起时,皆赞不绝口,极为尊敬。
弟子又道:“但却有一点不对劲。”
新雨城中有不少上了年岁的老者,都住在由十八山庄捐建的善堂里,经常会坐在院中晒太阳。风雨门的弟子买通了几个管事,假借陪老人聊天的名义,想从他们嘴中套出些许家父子的陈年旧事,可这些老人说来说去,也只是一个“本地货郎带着五个儿子,走南闯北讨生活”的大故事,至于更详尽的细节,比如许家曾住在哪间屋宅、许老太爷在年轻时娶了谁家姑娘、媒人是谁、五个儿子小时候做过什么顽皮事,都一概不知,稀里糊涂的,像是根本就没有印象。
弟子继续道:“所以我与师兄都怀疑,他们压根就不是新雨城的人,只是在发达后随意找了处所谓‘故土’,大张旗鼓认祖归宗,地方官员一听到有豪绅要捐钱捐物,自然是欢迎高兴的,根本不会细查,也确实没必要查。”
“啧啧。”季燕然在旁道,“越来越邪门了,敢情这许家父子六人,还真是来路不明?”
第40章 百密一疏
许家在迁居望星城初期, 便已颇有家底, 百姓都说是做货郎时攒下的本钱,可现在看来, 这走街串巷做生意的经历怕也当不得真。
云倚风狐疑:“不会是一群江洋大盗吧?靠着杀人越货起家, 再举家搬迁到没人认识自己的地方, 改头换面重新生活?”
若真如此,那众人先前所猜测的, 十八山庄最终会被官府抄家, 许秋平也因此落魄饿死街头,哇哇哭着要找粮, 倒是能对应得上。
没有过去, 从天而降。十七年前, 许家兄弟五人在初来望星城时,都是光棍一条,对外只道先前忙得顾不上成家,可若将人心往更坏处去想, 究竟是忙得没时间娶妻生子, 还是为了掩盖某些事实, 所以不惜狠下心肠,与过往彻底切割,犹未可知。
季燕然叩叩桌子:“我们目前能找的知情人,只有四个。”
许老太爷受刺激过头,正病得神志不清。许秋盛瘫在床上,目若死鱼, 光知道痴痴傻傻叫喊着要吃饭。许秋意蹲在大牢里,自知绝无生路,怕也不会招供。剩下一个许秋平倒是脑子清醒,可偏偏又清醒过了头,摆出生意场上的老油条架势,牙关咬得死紧。
“眼看着兄弟四人皆已遇害,许秋平却还在装模作样,不肯吐露实情。”云倚风猜测,“他会不会也想到了所谓‘哇哇哭着要找粮’,其实就是指官府在获悉当年的罪行后,必然下令抄家,所以才抵死不松口?毕竟只要他不说,至少就目前这种局面,张孤鹤并不能对十八山庄做什么。”
季燕然盯着他看了一会,突然问:“有没有什么毒药,能让人服下之后食欲全无?但是用银针又试不出来,最好还得有解药。”
“毒药?”云倚风想了片刻,“你想诈许秋平,逼他主动开口?”
季燕然点头:“你我总不能一直待在望星城,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许秋平的自我醒悟上。现在正好,谁都说不清第五句童谣是什么意思,那我们就索性牵强附会一番,让他吃不下饭,让他意识到危险将至。”
云倚风爽快道:“有。”
因那童谣与粮食有关,加上许二掌柜的暴食无度,所以整个许家目前对于许秋平的饮食,可谓小心再小心。不仅定时定量,更要由丫鬟仆役试过三次毒,过一个时辰没事才能吃,哪怕饭菜凉了再热热了再凉,也得确保绝对安全。不过在云倚风眼里,这些都不算问题。
他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红色瓷瓶:“服下之后,第二天就会胀气泛酸,食欲全无。解药也有,待那些试菜仆役晚上回屋后,想办法下到茶水里便是。”
季燕然伸手想接,却被对方灵巧避开,于是识趣拿下扳指虎符,又头疼叮嘱一句:“不准玩坏,更不准往地上摔。”
云倚风笑:“下毒解毒的事,就交由星儿去做吧,当是谢王爷那五间房的新衣。”
按颜色与材质分类挂着,整整齐齐,还配了相应的坠子、腰带与折扇,哪怕一天穿一件,至少也能换上一年。熨得飘逸挺括,熏得花香沁人,下午的时候,灵星儿站在门口,发自内心地“哇”出声来。
“我都没有这么多新衣服。”她心酸而又羡慕地咬着牙。
云倚风哄她:“下回让清月带你去买。”
“可我向来不爱穿那些花花绿绿的裙子。”灵星儿扯扯衣袖,觉得似乎也没什么必要,于是从他手里接过瓷瓶,“那我去做事了。”
在下楼梯时遇到季燕然,突然想起一件事,便又提醒一句:“王爷,门主他今晚要泡药浴的,你可得牢牢看着他。”
季燕然不解:“牢牢看着?”
“对啊,那药泡着不舒服,门主经常会偷奸耍滑,我们都头疼得很。”灵星儿认真道,“先前一直是由清月师兄守着的,现在他不在,就只有靠王爷啦。”
她姿态落落大方,就像正在同朋友说话,丝毫没把对方当成位高权重的兵马王爷。声音脆嫩,似一把湿淋淋的小莲藕,透着少女独有的娇和甜。于是季燕然也跟着笑道:“好,我记下了。”
灵星儿道谢之后,一路轻快跑出了客栈。季燕然上楼敲敲云倚风的门,气定神闲地问:“晚上你何时泡澡?我来看看。”
云门主听得一愣:“嗯?”
……
十八山庄。
厨房里正在忙着准备晚饭,自从许秋平回家后,他的三餐便是定时定量的一碗菜饭一碗汤,再也不见七碟子八碗,免得多中生乱。官府守卫将小院围得密不透风,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灵星儿站在树下直撇嘴,门主要派自己做事,怎么也不事先通知张大人,将这些黑脸神遣散一些,真当自己已经同清月师兄一样厉害了不成。
她虽有风雨门弟子的身份,可以在山庄里大摇大摆自如行走,厨房却是万万进不得的。而若等饭菜做好送出来,这一路上怕是更难找到机会下毒,眼看时间已经一点一点过去,灵星儿深呼一口气,打算去后院碰碰运气。
只是还没等她转身,不远处却突然跑来一个小丫头,穿着水红的袄子,灰头土脸浑身脏兮兮的,腮边还挂着两行眼泪。
“站住!”官兵挡住她,厉声喝问,“你是谁?”
“我……我要找我娘。”小丫头被吓了一跳,又看到自己面前明晃晃的刀,顿时愈发害怕,扯着嗓子就哭了出来。在这种风声鹤唳的时刻,莫说是平白出现一个小姑娘,就算是平白出现一条狗,也会引来众人加倍谨慎,更何况这丫头闹腾起来,那叫一个烦人啊……声音刺耳极了。
官兵守卫暗中呲牙,带人过来看究竟,这片刻的戒备松动,倒是给了灵星儿一个机会。她飞速闪身,几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混进了厨房。
外头有家丁认出小丫头,赶忙过来抱起她,解释说这是帮厨钟姑的女儿,怕是在哪里贪玩摔伤了,才会跑来找娘。
一听是许家自己人,再看她的确摔破了膝盖,正在流血,守卫也就没再追究,只吩咐家丁带着她去包扎,这事便算过了。
一个时辰后,饭菜被送往许秋平的小院。
灵星儿隐匿在暗处,直到盯着他吃下大半碗菜饭,方才回去复命。
客栈里头,云倚风把菜牌还给小二:“再加一碗汤吧,别的暂时不要了。”
季燕然坐在对面,一手端着茶杯:“食欲这么好?”
云倚风道:“嗯。”
云倚风又道:“吃得过饱,不宜沐浴。”
“无妨。”季燕然替他拌面,“过饱就多等几个时辰,何时肚子不撑了,何时再泡也不迟。”
云倚风看着窗外,听而不闻。
季燕然继续慢条斯理道:“星儿姑娘既将此事托付给了我……咦,她回来了。”
云倚风扭头,果然就见灵星儿正叉腰站在楼梯口,一脸恨铁不成钢。
就知道,每回泡个药浴,借口都能想出一箩筐,整层楼就只剩了这一桌,是不是还想吃到明天早上去?
季燕然及时解释:“我正在尽力相劝。”
云倚风摆出门主的威严来:“事情办得如何了?”
“一切顺利,许秋平已经吃完饭了。”灵星儿道,“尝菜的三名仆役,我也在他们的茶壶中下了解药,亲眼看着喝下去的。”
云倚风点头赞许:“做得不错。”
季燕然笑着招呼:“星儿姑娘辛苦了,坐下一起喝杯茶吧,顺便教教本王,要如何说服云门主听话沐浴?”
云倚风:“……”
“在风雨门时,这种事都是师兄来做的,他本事大着呢。”灵星儿坐在桌边,“比如说今天下午吧,许家的厨房被官兵围了好几层,我险些完不成任务,可若换成清月师兄,他就一定能想出办法来。”
季燕然嘴角一弯:“最后你不也混进去了吗?”
“那不一样,当时有个小丫头摔伤了,哇哇哭着跑到厨房要找娘,我才趁乱混进去的。”灵星儿抱怨,”否则还真是没有法子。”
她天性烂漫,本想趁机撒个娇,怪一下门主没有事先同张大人打招呼,害自己颇费了一番功夫,云倚风却从中听出一丝异样:“哇哇哭着跑到厨房,要找娘?”
“对呀。”灵星儿想了想,“好像是钟姑的女儿。”
云倚风皱起眉头,隐约意识到了一些事。
最后一只年纪小,究竟是哇哇哭着要找粮,还是……找娘?
若真一字一句分析起来,显然后者更符合常理,小娃娃哭着要找娘,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走!”他来不及解释,拉着季燕然就往楼下跑,“我们去十八山庄!”
灵星儿只觉得眼前一晃,再定睛时,桌边已空无一人,只有一碗刚端上来的汤,还在冒着腾腾热气。
……
而许家早已乱成一片。
许秋平僵硬地躺在床上,双目大睁呼吸全无,在他的手腕处,留有一对芝麻大小的伤口,血液凝固成黑色。
“王爷,云门主。”管家跪地哭道,“五掌柜他……他走了。”
据说傍晚时分,下人进屋想收拾碗盘,推门却见许秋平正直挺挺倒在桌边,整条胳膊都是黑的,等大夫赶来的时候,早已回天乏术。
“是被毒蛇所伤。”云倚风检查过后道,“西域红蛛蛇,三寸赤红,头有鸡冠,马上吩咐所有人仔细检查住处,切莫让它再伤到人。”
管家听得脸色发白,连连应着,也顾不得再哭了,一溜烟跑出门去吩咐。
云倚风看了眼季燕然,叹气:“还是迟了一步。”
“能暗中放蛇,说明凶手就在山庄里。”季燕然拿起桌上食盒,“今日那突然跑到厨房哭闹的小丫头,实在蹊跷,去看看?”
第41章 一个香包
那食盒是最常见的红漆木盒, 季燕然随手一拿, 本只是说话时的无心之举,并未想过要仔细检查什么。可就在他放下去时, 指尖却突然就触到了一丝冰冷寒意, 像融化的雪片, 稍纵即逝。
一条三寸鸡冠小蛇高昂脖颈,自食盒夹缝中猛然蹿起, 如一道红色闪电, 毒牙森森。
白色衣摆带出厉厉疾风,云倚风出手极快, 季燕然被他推得连退两步, 再看时, 那条西域毒蛇已缠在了对方雪腕间,头颈皆被牢牢捏住,半分动弹不得,正在“嘶嘶”而又愤怒地挣扎着, 不断有猩红的粘液自齿间滴落下来。
萧王殿下还没来得及关心这恶心粘液有毒与否, 云倚风便已手指一错, 如鹰爪猛然收紧,“嘎巴”一声,将那红蛛蛇捏得粉身碎骨,污黑血液霎时飞溅,炸开的鸡冠也迅速萎靡下去,耷拉着脑袋, 稀烂而又瘫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