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倚风问:“廖寒出事后,还有人见过他那一晚带的兵吗?”
吴所思摇头:“没有,这实在太不正常了,哪怕要去西南,至少也得先回驻地收拾包袱吧?所以王爷一直认定,他们是在同一个夜晚,被人推进了水里。”
可现在看来,或许压根就没有谁去推,只是没来得及撤离。
“王爷找了这么多年的真相,多鸡毛蒜皮的人都去查了。”吴所思叹气,“却唯独没有……”
“唯独没有怀疑过皇上。”云倚风道。
“何止没有怀疑,王爷还曾多次拉着皇上,一起去追查往事,经常待在寝宫里,彻夜不眠地分析所有可能的凶手。”吴所思越想越头疼,“唉!”
倘若廖寒的意外身亡,当真是因为李璟的一时疏忽所致,那这么多年,这么多事,又算什么?
云倚风问:“王爷与皇上,听起来关系像是不错?”
“至少不像民间传闻。”吴所思道,“普通人家,亲兄弟尚且会明争暗斗,更何况是出身皇家,磕磕绊绊在所难免。可这些年来,皇上与王爷之间有猜忌与试探不假,有手足之情也不假,有什么稀罕的好东西,皇上都想着往西北送。”
“我懂了。”云倚风点点头,又道,“那你去劝劝王爷吧,顶多我们再提审一次许家父子,倘若真与白河改道有关,那就当他们是江洋大盗,判斩立决,整件事到此为止。”
吴所思赶紧推辞:“我还是不去了。”
云倚风:“……”
吴所思压低声音:“我发现王爷只要看到门主,心情就会特别好,不如门主去。”
说完又叮嘱:“换一身新衣裳。”
云倚风道:“加钱。”
老吴一口答应,加多少都能,只要能把王爷从牛角尖里拉出来,把王府那宅子挖去风雨门都行!
隔壁房中,季燕然依旧保持着先前的姿势,一动不动。
云倚风推门进来,拉开椅子坐在他对面。
眼角余光扫到一丝月白,季燕然疑惑地坐直,上下打量他:“你方才去换衣服了?”
“老吴出钱雇我换的。”云倚风张开手臂,“他说穿成这样,王爷看了心情好。”
季燕然:“……”
季燕然哭笑不得,又向后瘫在椅子上:“他都和你说了?”
云倚风把椅子挪到他身边:“我让老吴去大牢里提许秋意了,不管怎么样,得把人带到客栈再说。”
“倘若真是皇兄呢?”季燕然扭头看他。
“倘若真是皇上,错已铸成,又能如何?”云倚风道,“顺了幕后那人的心意,起兵造反,弑君篡位,为故友报仇,为百姓伸冤?”
季燕然听得牙疼:“你还真是……口无遮拦。”
“王爷眼看都要造反了,我说两句怎么了,又没有出去大街上喊。”云倚风理直气壮。
季燕然被他气笑:“若当真与白河改道有关,那我似乎也不该再查了。”
“现在种种,其实只是我们的猜测,并无证据。”云倚风道,“十几年的大疙瘩,当真不再解了?万一这一切其实与皇上无关呢?”
季燕然闭上眼睛:“万一这一切非但与皇兄有关,而且还不是无心之失呢?”
云倚风微微皱起眉。
“当时已经是整个改道工程的最后几天了。”季燕然道,“能拖到那种时候的,必然宁死也不愿离开故土,他们有的是为了守住祖坟,有的是太贪心,想多得些安置钱财,有的是被小人挑唆,或许还有人是因为别的原因,总之,都是些劝不动的死脑筋。”
廖寒为人善良温和,定然又是挨家挨户去劝去说,可若实在劝不动,说不听,而李璟当着文武百官许下的军令状,眼看已迫在眉睫,事情又会如何?
季燕然道:“皇兄的手段,我是知道的。”
云倚风顺着他道:“所以你怀疑十七年前,皇上在明知尚有百姓未曾撤离,明知廖寒人还在村庄里的前提下,却依旧下令开闸放水,只为自己能按时交差?”
季燕然沉默未语。
那或许只是一个小村庄,里面只剩下了十几户人、几十户人,相对于整个工程来说,这点数量根本不值一提,在安置名册中东塞一户西塞一户,轻而易举就能糊弄过去。
云倚风捧起茶杯,心里有些担忧。
若许秋意当真能供认出当年的事,坐实了是皇上下令开闸,那倒还罢了。可要他只是个小喽啰,稀里糊涂接到上级命令,也不知更高的决策是由谁下达,这笔云里雾里的烂账,要怎么算清?
若追查,就势必要掀开往年往事,似乎正中幕后主使下怀。
若不查,那季燕然心里的疙瘩就永远都不会解,对那位皇兄的感情,也势必会变得更加微妙。
“而且就算我此时收手,也已经洗不清了。”季燕然伸手,扯了扯他的头发,“我查了十八山庄这么久,皇兄一直以为我在查红鸦教的事。即便最后按杀人越货的罪,判他们斩立决,可万一有人在皇兄面前透露出许家父子的真实身份呢?他会相信我的说辞,相信我其实什么都没查出来吗?还是会认定我已获悉当年真相,却有意隐瞒呢?”
云倚风问:“那王爷有何打算?”
“心乱。”季燕然伸直腿,向后硬邦邦靠着,苦笑道,“横冲直闯这么多年,到处找凶手,现在倒好,莫说替老将军与兄长报仇,我甚至连真相都不能再查了。”
云倚风盯了他一会儿,突然问:“萧王府还有多少家底?”
季燕然不解:“嗯?”
“我算算账,若数目差不多,那风雨门接了这生意。”
季燕然坐直:“你替我去查?”
“就算要同皇上摊开谈,也得先知道真相,省得被人骗来骗去。”云倚风道,“我亲自做,绝对不会走漏任何风声,王爷尽管放心。”
季燕然看着他:“你……”
“还没说呢,你萧王府的家底。”云倚风眉梢一挑,“若只有千八百两,那算了,我不做亏本生意。”
“萧王府的家底,都在我娘与老吴手里。”季燕然笑道,“我娘上回已经归你了,现在老吴也归你了,如何?”
吴所思在隔壁茫然打了个喷嚏。
云倚风点头:“行吧,成交!”
第45章 挺有看头
许秋意被提来时, 时间已近深夜。他浑身都脏兮兮的, 脸上污垢横生,一靠近就臭不可闻, 再一细看, 连牙也缺了一半, 说起话来“嗡嗡”漏风。
季燕然皱眉:“没把他单独关着?”
“不是被人打的,狱卒说是自己撞墙撞的。”吴所思低声道, “闹腾着呢, 天天寻死觅活。”
云倚风一笑:“又不是被下了软骨散,没力气咬舌头, 一回撞不死, 怎么也不知道想想别的法子。”
许秋意跪在堂下, 听他这么说,肩膀一颤,越发低着头不肯出声。
“说吧。”云倚风一敲桌子,“当年你们父子五人, 都做过什么亏心事?”
许秋意闷不吭气, 看架势是打算闭着嘴到死, 云倚风啧啧两声,走到他身边上下打量:“许四爷,想清楚了,虽然你的确难逃一死,但斩首示众和千刀万剐,都叫死。”
许秋意呼吸陡然粗重, 额头上也细细密密冒出冷汗来。
“若不说,我就先敲了你的牙,免得自尽,然后再让狱卒寸步不离守着你,想寻死?做梦。”云倚风围着他转来转去,“糟蹋了那么多好姑娘,千刀万剐算便宜你,不如先剐一半,让刽子手歇一歇喝杯茶,晾三天再接着剐。你放心,风雨门有的是药,想把你这条烂命吊个七天八天,还是轻而易举的。”
“你!”许秋意咬紧牙关,衣裳都被冷汗浸透了,“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云倚风啧啧,“我说,你这孤家寡人无牵无挂,何必还要替许家遮着掩着,别最后自己尸骨无存,许纶却半分也记不住你这四叔的好,哦,对了,他已经在忙着变卖家产了。”
吴所思站在一旁,用胳膊肘捣了捣王爷,瞧见没,云门主这阵不像斯文公子了,像江湖流氓。
又狠又毒,挺有看头。
“还是不肯说?行吧。”云倚风端过一把椅子,“哐当”往地上一摆,“这样,先找个黄道吉日把你剐了,剐的时候把你那五弟绑在对面柱子上,让他从头看到尾,若这样还不能撬开他的嘴,那我再想别的办法。”
“你休想骗我!”许秋意猛地抬起头,从脏污成股头发里,露出一双浑浊而又暗红的眼睛,几乎要将他挖肉掏心,“秋平早就死了!”
“哦,原来四爷知道五爷已经死了啊?”云倚风蹲在他面前,“说说看,谁告诉你的?”
许秋意脸色陡然变白:“这……我……”
季燕然轻轻一笑,继续饶有兴致地看着云倚风,也没插话。倒是老吴在旁满心感慨,十分欣慰——看吧,幸好让云门主换了一身新衣裳!
“行了,你今晚要是不想说呢,也不用说了。”云倚风站起来,“待张大人审出是谁替你通风报信,若对方的嘴能撬开,那许四爷就可以彻底歇着了。”
老吴与他配合无间,这一头的话音刚落,另一头,王府侍卫就已抖开冰冷铁链,往脖子上“哐啷”一挂,二话不说将许秋意拖出了前厅。
此事既牵涉到皇上,自然就不能再交给张孤鹤,吴所思亲自排查,很快就揪出了一名狱卒。对方抖若筛糠,还没等逼问就已磕头认罪,说前几日在赌钱时,有人给了一笔银子,让自己将一张纸条交给许秋意,那纸条他也拆开看了,除了许秋平的死讯,另一句话是说什么……官府已经知道了倪家村的事,正在查。
云倚风不解:“倪家村?
吴所思小声解释:“就是当年廖少爷遇难的地方。”
虽已猜到内情,不过一旦证实许家父子的确与白河改道有关,云倚风还是在心里叹了口气。
许秋意性格猥琐懦弱,对方选择这种时候,通知他官府已经知道了倪家村的事,要么是为了刺激他尽快自我了断,免得将来受皮肉之苦;要么就是为了瓦解他的最后一丝希望,让他心里清楚无论将来招供与否,许家都已彻底保不住了。
云倚风道:“对许秋意那种人来说,能多活一天,哪怕再窝囊狼狈,都比死了强。”
他在惊慌失措下,或许的确考虑过主动寻死,可一头既没撞断气,胆也就撞没了,只能继续心惊胆战赖着,直到被押来客栈。
“王爷,我去继续审吧。”吴所思道,“贪生怕死之辈,撑不了多久的。”
季燕然点头:“天亮之前,务必撬开他的嘴。”
吴所思领命散去,其余人也各自离开,房间里清静下来。
云倚风活动了一下筋骨:“当真不去看看?”
“老吴办这种事情,绰绰有余。”季燕然道,“你也累了一天,先歇一会吧。”
云倚风提醒:“可老吴现在归风雨门,那是我的人。”
“所以就更该让他替你卖命。”季燕然把人按在椅子上,“说正事。”
云倚风道:“嗯,什么?”
“关于倪家镇。”季燕然道,“你打算从何处入手?”
“整个村落的人,不至于全部被淹了吧?”云倚风道,“总会有一部分肯听劝的,愿意先搬出来,这些年里,王爷查过这些人吗?”
季燕然点头:“试着查过,却也没仔细查。”
他从来就没有怀疑过李璟,一丝一毫都没有,所以一直认定在开闸放水时,倪家村早已空无一人。既然如此,那似乎也没有追查的意义。
而后来之所以想起寻找旧时村民,也只是因为朝廷这头毫无进展,才想在民间打听打听,看廖寒是否在劝说农户搬离时,同谁闹出过矛盾。结果后来找了三四户,那些大叔大婶都在夸赞廖寒温和耐心,说哪怕遇到泼皮无赖,被人丢了一身烂菜叶臭鸡蛋,也不会纵容手下伤人,谦和有礼极了。
季燕然道:“他不是没脾气,而是怕给皇兄捅娄子。”
羽翼未丰的青涩少年,有多少双眼睛在后头盯着,哪怕只是推搡了村民一把,隔天也能传成李璟暴戾,纵容亲信当街痛殴老妪,殴得吐血三升。
“我知道该怎么做。”云倚风道,“风雨门办事,王爷放心。”
季燕然笑笑:“那要回去歇着吗?”
“那得看王爷心情好没好。”云倚风拍拍他的肩膀,“老吴花了大价钱雇我,千叮咛万嘱咐,今晚务必要将王爷哄开心。”
萧王殿下摸摸下巴,是吗?
然后如实承认:“不怎么好。”
“好说。”云倚风转身出门,不多时,换了另一套新衣回来,张开双臂,“怎么样,绿不绿?喜不喜欢?心情有没有变好?”
季燕然坐在椅子上,打量一番后评价:“太绿了。”
云门主转身翩然离开,广袖扬得满屋翠嫩春生。
片刻后再回来。
“这一套呢?”
“太黄。”
……
“那这一套。”
“前天穿过了。”
“不一样,那是素白,这是荼白。”
“看不出来。”
云倚风狐疑:“真的假的,王爷莫非有病?”
季燕然被茶水呛了一下:“好好说话,不准骂人。”
“什么骂人,风雨门的老张,天生就辨不出红绿,那叫眼疾。”云倚风站起来,“王爷再等我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