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要存有芥蒂?”季燕然道,“我也是皇室中人,自然会管好……”他揽过身边人的肩膀,淡定道,“内人。”
云倚风一口茶都喝进了气管。
江凌飞沉默一抱拳,佩服。
而李璟在听德盛说完之后,果真也没表现得太在意,反而还吩咐御厨,做了顿清淡的家宴,留两人晚上一道吃饭。
云倚风很冷静:“我以为辨认完被褥之后,就能走。”
季燕然笑道:“怎么,不愿见皇兄?”
云倚风愁眉苦脸,倒也不是不愿,但江湖客闲散惯了,谁会没事干盼望着见皇帝?
更别提这里的皇帝,还有几分长辈的意思在里头。
于是乎,就更不想见了。
江凌飞踊跃献计:“可以装晕。”
季燕然面不改色:“滚。”
老吴及时拖着江门三少出了宫,先前就说了,这里有你我什么事?还不如躺在屋顶上继续吃枣子晒太阳。
没有一点点防备,就要见到当今天子,云倚风连在路过御花园的时候,都不忘低头看一眼湖面。
水波荡漾,映出的人影也荡漾,脸有三尺长。
不然还是算了吧!
季燕然也没料到,他竟会因这种事紧张,越发觉得可爱,于是紧走两步并肩,低声逗弄他:“要不要回去换身新衣裳?”
云倚风迟疑:“可宴席不已经准备好了吗?”
“是准备好了。”季燕然大言不惭道,“但让皇兄等等,也无妨。”
云倚风:“……”
李璟还未到,而宫人们已经布好了干果蜜饯,都是香甜糯软的,有核桃、红枣、桂圆、栗仁、银杏……十八盘摆了满桌,还有一碟春日里新腌渍的青梅,季燕然用银匙盛起一小粒:“尝尝看。”
云倚风本不爱吃这些东西,但又觉得圆鼓鼓一粒挺好看,该是青嫩又脆生的口感,便试着咬了一口。
喷溅出来的蜜糖甜汁,能将牙也甜倒,外头还裹着几粒粗盐,味道越发不可言说。
云倚风吃得相当纠结,吐也不是,咽也不是:“你们宫里待客就用这玩意?”
“我先前又没吃过。”见四下无人,萧王殿下趁机将人拉进怀中,低头就要凑近,“有没有这般难吃,分一半尝尝。”
云倚风扭头一躲,恰好看到德盛公公掀开屋帘。
明晃晃的晚阳照进来,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而李璟就站在这万丈金光中,静静地、心情复杂地,看着屋内两个人。
自己为何不多在御书房里待一阵?
“咳咳!”云倚风猝不及防,将一整颗青梅囫囵咽下去,噎得眼里都是泪。
季燕然被吓了一跳:“你没事吧?”
云倚风在桌下踩了他一脚。
萧王殿下表情扭曲:“嘶……皇兄。”
“罢了,别行礼了。”李璟摆摆手,打算假装什么都没看见,落座后道,“王东那头,听说交待得相当爽快?”
“他现在只想活命,自然爽快。”季燕然道,“据说野马部族在收到那张假地图后,曾耗费了大量的财力人力,前后数十次寻找宝藏与罗氏母子,倘若知道了地图是仿造的,而王东又将真的孜川秘图献给了皇兄,怎么可能放过他。”
趁两人聊天的工夫,德盛赶忙给云倚风倒了杯温热茶水,又拍着背,顺了半天气。
同时不忘主动替他找借口,云门主中毒未愈,身子虚弱,吃东西时可得小心仔细。
云倚风顺着答应一句,头回觉得原来中毒还是有些好处的。
为什么要囫囵硬吞一颗青梅呢?因为中毒了。
很合理。
片刻后,宫人们鱼贯而入,撤下干果,上了头八道冷盘。
而直到此时,家宴的气氛才终于正常起来。
李璟在登基这些年里,也见过不少江湖客,大都是豪爽魁梧、大碗喝酒的,言语间不是带着大漠的浩浩风沙、就是带着雪域的万古苍凉,却从未料到大名鼎鼎的风雨门主,会是这般清雅俊秀,更像是个富家公子。虽说病着,倒也未见孱弱憔悴,墨发在阳光下弯折出锦缎光泽,被一条长长的白色发带系着,眉峰凌厉眼梢微挑,高鼻薄唇,原本该是盛气凌人的样貌,可偏偏又在笑,这一笑,五官就变得温柔极了。如暖阳融冰雪,看得德盛公公也一恍神,心里暗叹,怪不得王爷喜欢,这般玉雕脱俗的人,跟画里走出来似的,谁会不喜欢?
一顿饭吃完,李璟的赏赐也已经运至萧王府门口。老吴一边清点一边啧啧感慨,吃顿饭都能发家致富,怕是只有云门主了。
繁星在御花园里投下银色的光。
季燕然握着他的手,两人一起在石子路上慢慢走着,消食,顺便听四周虫豸嗡鸣。
云倚风道:“原来皇上还挺可亲。”
“先前就说过,我与皇兄既是君臣,更是兄弟,自家哥哥能凶到哪里去?”季燕然笑笑,又道,“况且我看中你,皇兄也能更加……放心。”
云倚风懂他话语里的意思。哪怕大梁民风再开明,小话本上的故事再受欢迎,男子与男子在一起,总还是有悖常理的,定会惹来不少非议。更重要的,还有子嗣问题——外族血统、早年过继,又有断袖之癖,明显是奔着绝后去的,这么一个离经叛道的王爷,哪怕是动了称帝的心思,只怕朝中老臣也不会答应。
“自然了,我是真心实意喜欢你。”季燕然道,“所以有时候难免会想,老天爷当真待我不薄。”
“也待我不薄。”云倚风笑笑,“走吧,我们回家。”
侍卫已经准备好了马车,里头照旧铺得又暖又舒服。飞霜蛟跟在旁边小跑着,穿过两条街,打了十几个响鼻也未能将主人叫出来,心中十分烦闷,索性尥起蹄子踢了一脚。
云倚风手中正拿着那件袄子,没留意身下“咣当”一抖,险些滚落软塌。
季燕然一把将人接住,不满地掀开车帘,刚打算训斥两句飞霜蛟,云倚风却在背后拉他一把,吃惊道:“这被子里像是有东西。”
……
飞霜蛟踢马车时,云倚风手下也跟着一错,刚好将棉袄撕开了线。
里头不仅有发潮的棉絮,还有一张……介乎羊皮与织物之间,也不知是什么,摸起来纤薄而又柔韧,上头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像是一封信函。
云倚风一拍脑门,自己先前怎么就没想过,还能拆开看看呢。
不过即便拆开了,也未必能认出这些鬼画符。那些文字看起来诡异极了,也不知是不是出自野马部族,又或者是北冥风城的独创文字,便问道:“要拿回宫里,问问王东吗?”
“不必了。”季燕然道,“我认得。”
云倚风:“……”
你认得?
季燕然目光滑过那些文字:“是卢将军自创的符号,用来在战时传递消息,只有极少数的将领才知道含义。黑沙城一战后,这些符号便没人再用了,也只有廖老将军,在年幼时教过我一些。”
“那这封信函是卢将军写的吗,说了什么?”云倚风追问。
季燕然道:“不是卢将军,是蒲先锋在临终前所书,但并未提及收信人的名字,只用姑娘代指。”
在这封写给“姑娘”的信里,蒲昌先是懊悔自己未能搬来援军,扭转黑沙城战局,又怒斥先帝无德,因忌惮卢广原战功卓著,便设计害他,令三万大军尸骨无存。更提到卢广原一生的心血,皆藏于孜川秘图中,希望姑娘能将其寻回。最重要的,信中还有破解秘图之法。
云倚风问:“如何破?”
“罗入画知道图中所藏秘密,有了她与孜川秘图,便能找到石匣。”季燕然道,“至于石匣里的东西,要靠着婴孩背上的图案,方能打开。”
云倚风疑惑:“都拿到石匣了,直接砸毁取物不行吗?为何要这么麻烦。”
季燕然略一停顿:“我以为你的第一反应,会是猜测自己背上有无图案。”
云倚风:“……”
云倚风知错就改:“那要如何才能让图案显现?”
“没说。”季燕然看完了整封信函,“怕也只有罗入画才知道。”
“所以这封信对我们来说,其实并无太大用途。”云倚风泄气,“蒲昌当初写它,应当只是为了自证身份,相当于交给妻儿的拜帖。”
“至少能知道其中一名婴儿背上有图案。”季燕然道,“回去我帮你看看?”
云倚风答应:“好。”
马车粼粼停在萧王府门口。
清月已经准备好了药浴用水,并且再次试图送走王爷。
云倚风吩咐:“你下去吧,今晚不必守夜了。”
清月一愣:“那若师父再毒发——”
“有本王在。”季燕然拍拍他的肩膀,“这么多天也累了,好好歇一晚。”
清月赶忙道:“我不累。”
累不累都要休息!
季燕然微微抬眉,立刻就有侍卫扑上前,半拖半架地,将这位忠心耿耿的风雨门大弟子强行带走了。
手法与绑匪有一比。
萧王殿下很满意,关上门后转身,刚好看到云倚风正在解腰带。
……
衣衫似花瓣散开,露出大片白皙裸背,墨发如瀑滑过肩头,两根雪白发带也跟着晃。
在床上躺了这些时日,肉没养出来,腰肢倒是越发细得不盈一握。
“来看啊。”云倚风扭头。
季燕然不得不仔细分辨了一下,对方究竟是存心拉长了尾调,还是当真单纯无辜,疑惑自己为何迟迟不上前。
云倚风诚心道:“我冷。”
季燕然将他连人带衣打横抱起,放到了床上。
“鬼刺用我试了这么多年药,也没发现背上有图案。”云倚风半撑起身体,趴在床上,“或许压根没有,或许是要服用特定的药,方才显现出来。”
他身形纤细,骨头也细,两片突起的蝴蝶骨,被薄薄一层肌肉包裹着。季燕然用指背细细滑过,又停在腰窝处:“你这里有颗痣,红色的,很小。”
云倚风问:“痣能解开孜川秘图吗?”
“不能。”季燕然笑,俯身抱住他,在耳边低声呢喃,“但是我很喜欢。”
第64章 纹身婆婆
温柔的亲吻不断落在耳后, 很快就让那一小片肌肤变得滚烫, 旋即又蔓延至全身。云倚风握住他的手指,回想起昨晚旖旎梦境, 心头难免也生出几分悸动与期待来, 腰肢被揉捏得有些酸软, 像是情动,又像是……动过了头, 以至于连呼吸都得小心翼翼, 生怕会牵动心头刺痛。
季燕然将他抱进怀中,轻轻抬掌按上前胸, 把紊乱的气息顺平。
上一刻还在浓情蜜意你侬我侬, 差两杯酒就能冒充洞房花烛, 转眼间却又变成了见者流泪的苦情疗伤戏码。细想起来,倒是与那前一页颠鸾倒凤,后一页养兔养猪的错乱话本差不了许多。
这年头的书商,果真良心写实。
云倚风诚心发问:“我这算是扫兴吗?”
“是我太心急。”季燕然替他拢好衣襟, “你该好好休息才是。”
这话原本没错, 但云倚风却觉得, 自己就算“好好休息”,怕也不会有所好转,反而会一日差过一日。
季燕然拍拍他的后背:“别乱想。”
那云里雾里神话里的血灵芝,像梗在两人之间的一根刺。云倚风有时甚至觉得,倘若没有这么一个东西,自己干脆就是无药可解, 反倒还省事些,至少能好好计划余下的日子,要如何纵情纵性潇洒快活。可现在偏偏又像是有个解药,于是每一天的任务就变成了尽量活着,哪怕活得谨慎,活得累,活得如履薄冰,有时甚至活得憋屈,也放肆不得。
云倚风靠在他胸前,过了许久,方才道:“其实能遇到王爷——”
“一定能找到的。”季燕然打断他,“除了大梁,还有周边诸国,那些藏匿在密林与大漠中的,总该有些稀罕东西,皇家的侍卫已经去了,不日都会有回音。”以及,还有北冥风城,既然遭遇过一场瘟疫,也称得上白骨累累,况且又是云倚风的故乡,说不定冥冥之中,老天当真会有一些安排。
云倚风笑笑:“嗯。”
季燕然握住他单薄的肩,将人抱得更紧。窗外,一场沙沙细雨浸润世间万物,院中白珠茉莉也沁出阵阵幽香——那是老吴闲来无事,新培育出的植株,比寻常茉莉的花期更早也更长,某日路过花苑时,季燕然想起云倚风喜欢茉莉,便让仆役移栽了一些过来,换走了先前满院的一夜幽昙。
两人十指相扣,在这芬芳的春末茉莉花香里,窃声私语,柔情蜜意,醉不知归。
……
当年北冥风城的人,绝大多数都被迁往了虎口关。江凌飞亲自率人前往,想看看是否能找出一些线索。
沿途皆是宽敞平坦的官道,战马跑起来极淋漓畅快,同行一名年岁稍长的侍卫在闲谈时道,这一带原本都是泥泞冰滑的小路,还是在皇上登基后,方才拨来大笔钱款修缮,召集了全大梁的能工巧匠,硬是在这蛮荒冰原里破出了一条通天大道,边境百姓们再想南下讨生活,可就便利多了。
“若这条路能早几十年修好,北冥风城的人或许还能多活下来一些。”
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哪怕江凌飞与当地官员翻遍了卷宗,也只找出七八户人家,还都是些年轻人,提起罗老财与罗入画,记忆全模糊得很,七嘴八舌回忆了半天,才终于有人恍然想起来,似乎李婆婆曾在罗家做过一段时间的佣人,但她没有亲戚,而且现在已经老得走不动路,人也迷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