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江凌飞蹲在床边,大声道,“您再想想呢?”
“罗小姐,只有一个儿子啊。”她疑惑地说着。
“我知道她只有一个儿子,侄儿,侄儿是谁家的?”
“没有侄儿,没有,真的没有。”
江凌飞:“……”
行吧,没有就没有。
于是他又继续问道:“那罗小姐与她的夫君,或者是家里的其他人,有谁擅长刺青、机关或者用毒吗?”
这问题对于一个反应迟缓的老婆婆来说,显然过分刁难了些,果然,她的眼底立刻显露出十二万分的茫然。
江凌飞深吸一口气,继续笑容满面道:“那家里出现过什么奇怪的事、或者奇怪的人吗?”
李婆婆:“……”
江凌飞双手托着腮帮子,欲哭无泪地和她对视。
李婆婆也被他问烦了,掀开被子就想出门,动作之间,手臂上却显露出一截花纹。
江凌飞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将袖子撸了上去。
满臂的文身。虽因为年事已高、皮肤松弛,已看不出具体图案了,但震撼还是有的,也能想象出这位满头白发的婆婆,在年轻时是如何……怎么说,总之就是很独特,很女侠,很不拘于世俗眼光,江少爷相当喜欢。
于是他亲切地对这位老年红颜知己说:“婆婆,这是谁替你纹的?”
李婆婆这回听明白了,她笑着说:“我自己呀。”
江凌飞再度感谢起了李璟耗费大量财力人力、所修建的那条官道。
他弄了一架宽敞舒适的马车,又带了一名大夫随行,派“老相好”小红亲自拉车,载着李婆婆轰轰烈烈回了王城。
夏天的花已经开满了长街。
云倚风的身体倒是未见变差,或许是因为老太妃的悉心照料,他日日都精神得很,闲来无事时,还能站在院子里打一套拳。
清月怒道:“师父!”
云倚风淡定收招落地,期盼着季燕然能快些回来救命,否则只怕要被念到晚饭。
清月将手中温茶递给他:“江少爷回来了,据说带回了罗家早年的佣人。”
云倚风吃惊道:“还当真能找到?”
“就在客院里。”清月道,“王爷让我来接师父过去。”
猝不及防出现一个“故人”,云倚风也很迫不及待,他脚步匆匆,几乎是一路小跑去了客院。
一群人正在仔细看着李婆婆臂上的图案,老太妃在,玉婶也在,她原本是来送炖汤的,结果一进门就撞见风风火火的江少爷,便一起跟来了。
云倚风一头雾水:“怎么回事?”
“刺机关图可是个精细活。”江凌飞小声道,“当年又是对那么小的婴儿下手,总不能是胡乱戳几针上去吧?至少得有个师父,这位李婆婆既是罗家的佣人,也精通纹身,按道理总该知道些什么。”
话虽如此,可看老人家像是又困倦又迷糊……云倚风将脸凑到她面前,指望着能被一眼认出来,毕竟话本里都这么写。
结果李婆婆嫌弃道:“快点走开!”
云倚风:“……”
鬼刺也无计可施,他只能治病,治不了年迈痴傻。
也压根就不想治,话没说两句,反而又叫骂着催促起血灵芝来,最后被清月赶了出去。
玉婶突然道:“我试试。”
老太妃吃惊:“你还会看病?”
“我哪会看病,只知道女人大多心疼孩子,尤其是刚出生的婴儿。”玉婶问,“这府里有满月的娃娃吗?”
老太妃道:“还真有一个,是一名绣娘的孩子,刚满两个月。”
小婴儿很快就被抱了来,看着粉雕玉琢的,就是胆子小,见到满屋子的大人,扯开嗓子就要哭。
老太妃硬着心肠解开被子,玉婶也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根长针,明晃晃举高就要往下刺。
屋里的男人们沉默看着这拙劣戏码,都没指望能出结果,谁知那李婆婆的眼睛还当真晃了两下,急忙道:“别,孩子还小!”
“小……不小了。”老太妃顺着她道,“刺一张地图,怕什么。”
“青蓼花毕竟有毒,这瘦猫样的奶娃娃哪里受得住?”李婆婆两把合拢被褥,就要将那小婴儿抱起来。
所谓母性,就是这般奇妙而又无法解释的一种感情。
细腻而又强韧,是深埋于心的本能,总是在最需要的时候被激发。
老太妃吩咐下去,替李婆婆找了城中最好的大夫,又调拨两名丫鬟专门照顾,以求能度个安稳晚年。
至于青蓼花是何物,太医们这回总算有了用途,捧着厚厚药典上奏李璟,说那是生长于风雪中的青翠藤蔓,花苞坚硬如石子,捣出的淡蓝汁液的确能用作纹身,平日里会隐于血肉,唯有遇到紫蟾王酥时,方能显现。
听到“紫蟾王酥”四字,云倚风就隐隐觉得不大妙,八成又要找个三五年,毕竟他连在迷踪岛时也未听过此物。
结果太医们喜笑颜开、争先恐后道:“的确十分罕见,但药库中恰有一盒,是前年陇越国进献的。”
坎坷得太久,突然间一切都变顺利了,云倚风反而有些不适应。
虽然这份顺利其实与解毒无关,但若机关图当真在自己背上,能凭此打开孜川秘图,也算不错。
太医说,用紫蟾王酥炮制药膏,约莫需要五日。
而在这五日间,云倚风少说也看了十几回脊背。以至于萧王殿下回回进屋,他都是半褪着衣衫,站在铜镜前一脸专心致志。
……
头疼。
云倚风穿好衣服:“你说,地图会在我背上吗?”
“你想吗?”季燕然坐在他对面。
“想。”云倚风点头,“一来能帮皇上、帮你解开孜川秘图,二来,若地图在我身上……可为何会在我身上呢?”
毕竟当年蒲昌刺下机关图,是为了保护亲生儿子,让他变得“有用”,唯有变得“有用”,才值得被王东保护、被野马部族接纳照顾,如此深沉的父爱,像是也没道理白白落到罗入画的侄儿身上。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罗入画在逃跑当晚,仓皇抱错孩子,将侄儿带在了身边。但当真存在这种可能吗,李婆婆年迈痴傻,尚且知道惦念少主、疼惜幼儿,更何况是亲生母亲?
越想越乱,越想越要叹气。
原来人当真是贪心的。先前从未奢求过故土,总觉得能知道大致方位,便已经算是圆满,可现在不单有了北冥风城,连模模糊糊的家都有了,按理来说该心满意足才是,怎么反倒还更加得寸进尺,甚至连父母姓氏都想弄个清楚明白。
“先看看你背上究竟有没有刺青,再说往后的事。”季燕然捏捏他的下巴,“太医院明日就能制好药,不过怕是要你一人进宫了。”
第65章 机关秘图
传闻中的孜川秘图, 不仅有宝藏、有兵谱, 还有卢广原于兵败前夕亲手写下的血书,内容虽不得而知, 但总归不会是什么对先皇的溢美之词——至于除此之外还有没有更多、更惊人的内幕, 谁都说不准。
云倚风猜出来他的意思:“你不进宫, 是因为不想看机关图?”
季燕然点头:“自皇兄登基以来,就一直在暗中找寻着孜川秘图, 像是极在意此物, 而且也并没打算让我知道。”现在虽说因为袁远思与莲华教,不得已牵扯了进来, 但他还是想尽可能地远离秘密。哪怕过两天就要亲自率军去永乐州长缨峰, 也仅是将机关匣完好无损地捧回来, 再交由李璟亲自打开。
云倚风道:“嗯。”
平易近人的兄长,只会出现在家宴上,而在剩下的绝大多数时间里,季燕然需要面对的都是帝王。倘若那机关匣内当真藏有惊天秘密, 又在某一日不慎泄露了出去, 那么所有见过的人, 都有嫌疑。
不看,的确是最安全的一条路,也最能向李璟表明立场。
虽说无论是王东的供词,还是蒲昌的密信,其中都提到了唯有地图、机关图与罗入画三者同时出现时,方能真正解开孜川秘图, 缺一不可。但现在罗入画已遭不测,为免秘密落入旁人之手,李璟还是打算派季燕然带兵前往长缨峰,哪怕是一座山头一座山头往过搜,也要先将密匣带回来。
“明日我会在外头等你。”季燕然道,“别怕。”
云倚风笑:“又不是独自去赴汤蹈火,有何可怕。”
“那药膏涂在身上,到底也会不舒服。”季燕然道,“皇兄已经传旨给太医院,届时所有太医都会守着你。”
阵仗虽说大了些,但一来李璟是真怕云倚风会出事,二来也是为了给季燕然一颗定心丸——他知他二人情深意浓,所以也乐得表现出兄长应有的体贴与关心,毕竟好人谁会不愿做呢?天子也不能免俗。
云倚风又问:“你准备何时前往长缨峰?”
“五日内。”季燕然道,“皇兄也是这个意思,越快越好,免得夜长梦多。”
云倚风想了想:“率军从王城前往永乐州,昼夜不歇,最快也需十天,来回就是二十天,搜山姑且算一个月。若机关图当真在我背上,那在这段时间,我便住在宫里吧,直到皇上亲手打开密匣为止。”
季燕然看着他:“如此小心?”
“紫蟾王酥只是罕见,并非没有,况且还有鬼刺在,他多得是稀奇古怪的物件。”云倚风道,“住在皇宫,最好闭门不见客,再来个人一天到晚盯着我,这样各方才最省事。”
季燕然叹气,伸手将他抱入怀中:“是我委屈了你。”
“住进皇宫,如何能算委屈,也省得武林盟那些人天天送信,邀我去什么光明峰。”云倚风拍拍他的胸口,“皇上派了数千人去找血灵芝,哪怕只是礼尚往来,我也该为他做些事。”
“我会尽快找到东西。”季燕然在他耳边叮嘱,“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等我回来。”
云倚风笑笑:“好。”
最近他虽时有心悸咳血,却也没到奄奄一息的份上,比起先前的极热与极寒,反而还要更好受一些,连太医也说脉象平稳。唯有鬼刺,每回都是一惊一乍地催促季燕然去打仗、去找血灵芝,一阵说只能活半年,一阵又说还有三个月,尖声尖气,着实烦人。
所以还是那群白胡子太医要更招人喜欢,说话好听,也很懂行情。看诊完后不忘隐晦提醒一句,再多养一阵子,心悸的症状减轻之后,就能……嘿嘿笑两句,又将声音压得更低,自然,还是需要王爷多注意些的。
季燕然问他:“在想什么?”
云倚风淡定答曰:“没有。”
“……”
“就没有!”
季燕然嘴角上扬,将他抱得更紧。
窗外阳光融暖,静静笼在两人身上。
人影重叠,花香浅淡。
翌日清晨,德盛公公前来萧王府,将云倚风接进了皇宫。
太医们已经准备好了药膏,用玉盏盛放,闻起来有一些呛鼻的香。
李璟道:“应当会有些麻痹刺痛,不过太医们都已经守在外头了。”
“无妨。”云倚风褪下衣衫,将脊背露给他,转头宽慰道,“先前受过的伤多了去,这不算什么,皇上尽管试吧。”
那药膏冰冷,遇到肌肤便化成了水,云倚风半撑在桌上,紧张其实要远大于不适,脑中一根弦紧绷着,倒也不觉得难受。
“有吗?”过了会儿,他问。
李璟看着左肩那缓缓浮现的纹路,松了一大口气:“有。”
云倚风微微吃惊,心里半是喜悦半是五味杂陈,原来当真有?
“很小,只有巴掌大小,不过很清晰。”李璟仔细辨认着,“待药水干后,很快就模糊消失了”
“那皇上还是画下来吧。”云倚风提醒,“药膏毕竟不多。”况且我也经不住隔三差五来涂一回。
李璟虽能过目不忘,不过还是命德盛取来纸笔,又在他左肩涂了三四回药膏,方才将整个复杂的图形拓了下来。
云倚风穿好衣服,觉得自己完成了一个大任务。
“这回真是辛苦云门主了。”李璟道,“宫人已经准备好了住处,是先前燕然的居所,你应当会喜欢。”
德盛也在旁笑道:“方才王爷已经亲自去看过了,这阵正守在殿外,又问了我几回,怕是等不及要带云门主去住。”
李璟亲自将云倚风送出大殿,又低声打趣:“朕这弟弟,打小就吊儿郎当,像是全天下都入不了他的眼,还从未对谁如此紧张上心过,倒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一般。”
萧王殿下远远见两人都在笑,心里顿时生出几分狐疑来,问了一路:“皇兄同你说了什么?”
云倚风随口道:“说王爷三岁就能打架,八岁却还在尿床。”
季燕然沉默片刻后,命令:“以后不准你再单独去见皇兄。”
不准就不准吧。云倚风推开面前厚重木门,映入眼帘便是满院子的姹紫嫣红,还有两株粗壮的海棠,粉粉嫩嫩重重叠叠,开得旺盛极了,另有几只猫,正懒洋洋地趴在屋顶晒着太阳。
他兴致勃勃地,将每一处宅子都逛了一遍,觉得又怡人又清静,房中还有不少书,算是个喝茶养病的好地方。
如此看来,往后的日子倒也不算难消磨。
“皇兄每日都会派太医过来。”季燕然替他倒茶,“听说鬼刺也嚷着要一同进宫,你让清月拦下了他?”
“我有分寸的,你放心。”云倚风实在不愿多提这人,于是又指着左肩道:“皇上说机关图就刺在这一片,只有巴掌大小,你说,我会不会真是蒲先锋的儿子,我们长得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