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李璟正在宴请外国使臣,大殿里头人声鼎沸,舞姬伴着丝竹声,内侍在外张望了半天,方才把话递给德盛公公。
而这段时间里,云倚风已经在御书房外转了七八个圈,若非看在当朝天子的面子上,即便这里是阎罗殿,只怕他也早已自顾自闯了进去。
德盛公公一路小跑进来,气喘吁吁道:“云、云门主,可是有事?皇上他还在安庆殿,一时片刻脱不——”
“我想看孜川秘图。”云倚风打断他。
德盛公公一愣,看孜川秘图?当日萧王殿下拓印时,不是已经翻来覆去看过许多遍了吗,怎么突然又要看?
云倚风道:“我怀疑那图中另有机关。”
“好,好,云门主这边请。”德盛公公将他让进偏殿,片刻之后,取了孜川秘图过来,又将灯火挑得更亮了些。
云倚风手指沾水,仔细揉搓着边沿,如此数百次,直到指肚都生疼发烫了,才总算搓出一处卷边来。
德盛公公眼睁睁看着他“刺啦”一下,将地图撕成了两张,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这……”
云倚风如法炮制,直到将那厚厚地图拆为四张,薄得透光可见。
德盛公公急急爬上软轿:“快,快,去安庆殿!”
……
永乐州,长缨峰。
江凌飞守着一堆篝火,正在烤干粮与野鸡,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
季燕然丢给他一壶酒:“还在想武林大会的事?”
江凌飞实在费解:“你说我那叔父是不是中邪了,怎么会亲自跑来给黎青海捧场?”
黎青海便是武林盟主,也是江凌飞的叔父江南斗之头号对手。两人争了几十年,一直就互相看不顺眼,按理说这回武林大会,江南斗不雇人捣乱就已经算是宽宏大量——毕竟他素来以小心眼而闻名。可谁知白日里在途中遇到了一伙江湖人,对方居然说前几天遇到了江南斗前辈,听闻也是要去光明山,这不有病吗?
江凌飞单手撑着脑袋,蔫蔫道:“我叔父不会是想再约人家决斗一回吧?若被打得鼻青脸肿,他岂不是要闹着上吊吞金,丢不起这人啊。”
季燕然笑道:“嘴里说着不愿管江家的事,你到底还是担心的,那不如去看看,反正离得也近,或许还能帮上忙。”
“不去,我还是留下帮你吧。”江凌飞头疼,“江家的事,你也是知道的,一群人你争我夺勾心斗角,我若去了,八成还会被哥哥们当成别有用心。不如待找到机关匣后,请云门主帮我打听一下,江家为何要跑来凑这热闹,这就够了。”
“也罢,你自己决定。”季燕然拍拍他的后背,“吃点东西吧,明日就要开始搜山,你我去最高的那座。”
夜幕笼罩下的群山,像许多无声巨兽,它们潜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也不知是因为江家的事,还是因为前几天那嘴臭的老道士,总之江凌飞老觉得后背发麻,于是挪了个地方,屁股下垫着厚厚的熊皮,贴在了季燕然身边:“我冷。”
萧王殿下莫名其妙:“你冷就去烤火,挤来我这做什么?”
“不是,心冷。”江凌飞用胳膊捣他一下,“你说这山里会不会有机关?蒲昌连自己的儿子都能当地图使,似乎也没道理把机关匣安安稳稳的摆在平台上,等着我们去取。”
“告诉大家多加注意吧。”季燕然命令,“但不管多难,都要把东西找到,早日向皇兄复命。”
也能早日与心爱之人重逢。
江凌飞揽住他的肩膀,用过来人的语气道:“我懂,小别胜新婚。”
实不相瞒,我与老吴已经连药都替你准备好了。
要争气啊!
第69章 既见君子
听到德盛的回禀后, 李璟提前结束宴请, 也回到了御书房。
云倚风已经将所有拆出来的地图拼在了一起,其中两张是永乐州的长缨峰, 另两张却远在数百里外, 是月华城的鸣鸦寺。
李璟迟疑:“长缨峰顶……有一幅迷阵图?”
“是枯禅死门。”云倚风手心发凉, 后背生出一层薄汗,“人若被困其中, 便再无法脱身, 只能坐以待毙。”
据传此阵法乃前朝数十位机关大师的心血,那时君王暴虐、哀鸿遍野, 民间义士们便生出一个胆大包天却又热血激昂的念头, 他们打算用这奇巧机关困住暴君, 拥立更加贤良的八王爷为帝,还天下苍生以清明。只是还未来得及实施计划,消息便遭内奸泄露,机关大师们皆被毒杀, 枯禅死门也就再没有了下文, 而随着岁月风霜更迭, 现如今连它修建在哪里,都没人能说清了。
“当、当真有如此凶险的阵法?”德盛公公听得胆战心惊,“王爷武功盖世,有江少爷相助,又有数百兵马跟随,理应不会出事的吧?”
李璟也问:“云门主确定这是枯禅死门?”
“是, 当年曾有木痴前来风雨门求过机关图,因此寻到过一些消息。”云倚风道,“蒲昌所谓的地图、孩子与妻子缺一不可,其中的妻子,应当就是指她能拆解孜川秘图,知道真正的宝藏放在何处。否则旁人就算拿了地图,也只能找到长缨峰的死门。”
德盛公公越发忐忑,偷眼打量了一眼李璟,王爷已经出去十多天了,按照日子,这两天八成刚刚开始搜山,可别真的摸到什么死门去。
“传卫烈来。”李璟道,“令他快马加鞭前往永乐州,尽最大的可能拦住王爷!”
“是。”德盛公公亲自去通传。一旁的内侍见云倚风脸色发白,额上不断冒出细汗,赶忙上前扶住他。
李璟走到他身边,叹气:“此番是朕大意了,你别担心,好好在宫里养着身子,其余的事自有卫烈去做。”
云倚风欲言又止,最后只低声道:“多谢皇上。”
内侍送他回了寝殿,此时夜已经很深了。
“云门主,您好生歇着吧。”内侍劝慰,“皇上与王爷手足情深,想必这阵早已派卫大人去追了。”
云倚风看着天边星光,心也飞到了天边。
卫烈就算昼夜不歇赶去了,可听王东先前的描述,长缨峰顶高可参天、巍峨入云,仅有一条崎岖小径通往低矮半山,再往上,就是几乎竖直插入地面的巨石峭壁,另一面古树横生藤蔓蜿蜒,根本无路可走。现如今又恰是夏初雨季,瓢泼雷霆一震,漫天漫地雾蒙蒙的,哪怕是经验丰富的猎户与砍柴人,只怕也要退避三舍。
唯一能攀爬上去的,只有高手,且必须是顶尖高手。此番前往永乐州的大军里,唯有季燕然与江凌飞二人,有能力登上这万丈绝壁……若他们在搜寻时,被翻卷跌入枯禅死门呢?大军都在下头,一时片刻怕不会发现,即便能发现,即便卫烈带去了更多的兵马,依旧难以登顶,那困于迷阵中的人,要不吃不喝坐等多久?更别说这阵法是用来杀人的,里头定然机关重重。
云倚风清楚地知道,倘若现在局势已成最坏,那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救出季燕然的,只有自己。
他心下冲动,几乎就要冲出去了,可脚步又生生停在了门口。此番路途迢迢,自己这油尽灯枯的破烂身子,怕是一定得带着鬼刺同行,才能有命撑过连日奔波。那疯子担着一个“天下第一神医”的名头,在李璟眼中、或者说在任何一个人眼中,紫蟾王酥于他而言,都不算什么稀罕货。那自己身上的机关图,岂非成了明晃晃暴露在外?云倚风摸了摸左肩,又记起进宫前太妃的叮嘱,万不能让季燕然有任何可能,在李璟拿到密匣之前,就先一步看到机关图。
“呀,云门主怎么没休息?”宫女跑来关门,见他还站在门口,便从一旁取了薄披风来,想替他裹在肩头。
“不必了。”云倚风挡开她,“有些冷,去点一盆炭火来。”
炭火?宫女听的一愣:“这都入夏了。”
云倚风却已经转身回了内室。宫女见他脸色不对,也不敢多问,匆匆催当值的太监生好火,替他端了进去。
炭火烧得通红,发出细碎“哔啵”声响,熏得整个屋子里热腾腾的。
“出去吧。”云倚风淡淡吩咐。
内侍们忙不赢地告退,一个个扯着领口扇风,心里暗道怕冷怕成这样,八成又要请太医,今晚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才成。
云倚风放下手中茶杯,用火钳拨弄了一下炭火。
外厅安安静静的,没有人,只有宫女们白日里干了一半的活,猫食碗翻扣着、枯枝正捆在一起等着晒干、药渣埋了一半在树下,据说能去病去灾,还有几把小巧的熨斗——没办法,王爷给云门主备下的衣裳太多,天天烫也赶不及。
云倚风咬紧牙关,将炭火一粒一粒放入熨斗里。
……
老太妃坐着软轿,一路催促着轿夫,几乎小跑进了宫。也顾不上颠了,咳嗽着就进了前殿,行礼急问:“皇上,云儿他怎么了?”
“云门主没事。”李璟上前扶住她,“太妃快先坐。”
三更半夜宣召自己入宫,哪里是没事的样子?老太妃半天没缓过来气,李璟差宫人上了热茶,方才低叹道:“是燕然那头,或许出了点问题。”
老太妃手下一抖,原本悬在嗓子眼的心,这回更不知飞到了何处去:“燕然?”
李璟打开四张地图,将枯禅死门一事大致说了一遍,又道:“无论此事是否为真,卫烈都已经率人去拦了。云门主今夜看着脸色不太对,他身子孱弱,所以朕便想着接太妃进宫,陪他说说话,或者能更好一些。”
“枯禅死门?”老太妃听得心惊,单这四个字便凶险极了,再加上什么暴君荒淫,要拥立王爷的传闻故事,更是乱上添乱。两名宫女搀着她,刚准备送往云倚风殿中,外头却传来了匆匆的脚步声,一名内侍连滚带爬进来,扑跪在地扯着哭腔道:“皇上,云门主、云门主他……”
抽噎着半天没说囫囵话,倒是把李璟与老太妃都吓了个够呛。德盛公公在旁跺脚:“还愣着干什么,快、快扶太妃上轿!”
甘武殿的前厅内,灯火通明,已经乱成了一团。
地上散落着不少碎炭渣,暗红冒着烟,还有一把熨斗,一把匆忙中打碎的茶壶。云倚风半伏在桌上,雪白纱衣滑下半边,左肩一片淋漓鲜血,还有些烫伤后的透明水泡,看着都疼得慌,一众宫女心里发紧,围着他也不知要如何才好,只拧着手中的帕子,快要急哭出来,太医呢,太医怎么还不来?
“云儿!”老太妃推门就是这一幕,心顿时凉了半边,上前将他的汗湿乱发抚开,急切道,“你这究竟是怎么弄的?”
“太妃。”云倚风脸色惨白,唇也哆嗦着,“我要去长缨峰。”
老太妃摸索着捏住他的手,眼泪跟着掉了下来:“你想去便去,何苦这么伤自己。”
“寻常军队极难登上峰巅,王爷若真已受困,决计等不起。”后背灼痛,云倚风汗如雨下,“光明山也在永乐州,那里正在开武林大会,高手如云,若这群人能合力,毁掉枯禅死门轻而易举,可只有我知道该怎么说服他们。”
“先扶云门主进屋吧。”李璟万万没料到,他竟会如此破釜沉舟,一时间亦是头大如斗。太医们很快就替云倚风处理好了伤口,回禀说是并无大碍——也是了,烫伤能有什么大碍?比起那满身的毒来,简直不值一提。
老太妃坐在床边,端着一碗汤药,慢慢喂给他。
“嘶……”活动间拉扯到后背,云倚风眉头皱了一下。
“怎么不先试着同皇上说呢?”老太妃实在心疼,“只有你能救燕然,皇上难不成还能不准你去?”
“我知道皇上关心王爷,定然会答应我。”云倚风咳嗽,“但我不愿给旁人挑唆的机会,也不愿让王爷多一丝麻烦。横竖皇上当日已经绘走了机关图,留在我身上只是多个负累,倒不如毁了干净。”
“燕然与凌飞有危险,我自是担心的。”老太妃放下空碗,“可你若有危险,我也一样会担心,更不舍得你拖着伤病之躯还要劳累赶路。”
“我会照顾好自己。”云倚风道,“太妃不必担心。”
老太妃握住那细瘦手指,无论如何舍不得松开,只叹了一声:“遇到我那儿子,真是苦了你。”
“不苦。”云倚风笑笑,“王爷待我很好。”
是真的好,好到连骨头都发酥了,似乎走着走着,就一跤跌入了和风细雨中,从此醉梦沉沉,白日有空水斜晖,夜晚得明月相照,万事万物皆如一枝落满了露水的花,在心里静静开放着。
只为这朵花,他便甘愿用命去护他。
第70章 机关地宫
翌日清晨, 鬼刺也被传入了宫。他在路上便已听说云倚风自残之事, 惊得险些一口气没能喘过来,跑到甘武殿内一看, 云倚风果真正坐在床上, 让太医一层一层揭着肩头纱布, 于是又更加怒火烧心了几分:“你怎么敢?”
太医原正忙呢,耳边被突然来了这么一嗓子, 又尖又细的, 活像个成了精的哨子,也受惊不浅:“你是何人?”
鬼刺将他粗鲁拽到一边, 两把扯去那缠了一半的绷带, 粗略检查一番伤势后, 将手往旁边一伸,蛛儿当即便递了一个白色瓷瓶过来。太医见他二话不说就要往伤口上倒,嘴里还念念叨叨的,实在像是脑子不清醒, 便急忙上去想拦, 却被云倚风阻止。
“无妨的, 他便是鬼刺。”
听到这个名号,太医心里更吃惊了,暗道这天下第一的神医,怎么半分医者的模样都没有?下手更是颇重,不过……药效看起来倒是不错。他心里想着,便又凑近了些仔细观察, 见片刻之后,云倚风背上的烫伤已经微微泛干,便竖起拇指称赞一句:“当真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