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刺却压根不理他,只顾着训斥云倚风,太医闹了个没趣,自己收拾药箱,回太医院继续发奋钻研药理去了。
“你是疯了吗?”鬼刺围着他转圈,“命只剩了半条,还要去永乐州?”
“我要是死在半路,便算你命苦。”云倚风穿好衣服,“这辈子都别想再解蛊王奇毒。”
鬼刺举起手:“你!”
“下午动身。”云倚风回头看他一眼,冷冷道,“若你敢拦我,便只管等着收尸。我恨你入骨,能以死来让你生不如死,也值。”
鬼刺嘴唇泛白,枯瘦的手如鹰爪般,僵在半空中,半天没说出话。
蛛儿怯生生试探:“那我们……”
“还愣着做什么?”鬼刺反手一扬,险些将她打得跌坐在地,“回去,回去收拾药箱,要是他死了,你们都得死!”
蛛儿惶惶答应一声,跑出去做准备。路上恰好撞到了风雨门的人,清月见她又是焦急、又是面露喜色,一时也摸不清到底出了何事,便加快了脚步,生怕师父又会被这伙疯子欺辱,幸好,没出事。
云倚风吩咐:“这一路太辛苦,就让星儿留在王府里陪太妃吧,只你随我一道西行。”
“星儿那脾气,怕是不肯。”清月替他整好腰带,本来不想多说的,后头实在没忍住,“这段时间,王城里头风风雨雨的,连老吴都说……莫非师父当真倾慕于王爷?”
云倚风靠坐在桌边喝茶,耐心询问:“你是谁的徒弟?”
“自然是师父的。”清月想了片刻,从善如流地调整了语序,“莫非王爷当真倾慕于师父?”
云倚风得意挑眉:“是。”
虽然已经有了很长的时间来做心理准备,但清月依旧叹了口气,倒也不是觉得有何不好,只是他挺喜欢静谧安宁的春霖城,一想到将来风雨门要搬来王城,就闹得慌。
云倚风好笑,随手丢了枚杏仁过去:“你倒是想得长远。”
“师父为帮王爷,也太豁出去了。”清月替他收拾好行李,越想越担忧,“但这一路餐风露宿的,身子能受得住吗?”
“所以才要带着鬼刺。”云倚风单手撑住额头,“放心吧,没事的。”
听他语气这般轻松笃定,清月便没辙了,别人家的师父都是或慈爱、或严厉,只有自己的师父,模样又美性格又倔,果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拖着一身伤病还要轰轰烈烈为爱走天涯,若被茶馆里的先生知道,怕是要卷起袖子说个三天三夜,或者三十天,三十夜。
李璟调拨了一小队御林军,贴身保护云倚风,而灵星儿果真也放心不下云倚风与清月,执意要跟随同行。众人于这日未时离开王城,一路疾驰前往永乐州光明山。
刚开始时,鬼刺还会骂他几句,说这般昼夜不歇地赶路是不要命,可后头见并无效果,便也愤愤不再说了,只在每日都盯着他灌下几大碗药,免得当真熬死在半路上。
夜色寒凉,林地里熊熊篝火燃出开裂声响,跳动的火光映出斑驳树影。一阵又一阵的风穿过树梢,蛛儿取出一条软毯,刚想替云倚风盖在身上,却见灵星儿已经先一步抖开披风,跑上前将他裹得严严实实,而后两人便低声聊着天,像是极亲近,到后来,灵星儿也不知说了一句什么,逗得云倚风笑出声来,一双漂亮的眼睛微微弯着,里头落满光,整个人都变得生动而又温柔。
蛛儿不甘地站着,整个人都隐没在黑暗中,眼里逐渐渗出嫉妒与怨毒来。
清月不发一言,拿着剑起身,半蹲挡在灵星儿前头,打发她先回帐篷里休息。待那小丫头离开了,云倚风方才问:“怎么,似乎不大高兴?”
“鬼刺身边的那个女人,”清月往前挪了挪,继续将来自林地中的目光挡住,“这一路像是极在意师父。”
“蛛儿?”云倚风道,“她自称是我的贴身侍女,平日里看着沉默寡言低眉顺眼,像是脾气好极了,可一旦有别的婢女接近我,便如同疯魔了一般,要将对方千刀万剐才甘心,因有鬼刺替她撑腰,所以无人敢惹。”
清月听得直皱眉,道:“往后我寸步不离守着师父。”
云倚风打趣:“怎么,怕我被她抢了去?”
“这般疯疯癫癫的,不知受刺激后会做出什么。”清月替他垫好软枕,“还有三日就要到光明山了,师父可有想好要怎么说?
“有。”云倚风点头,“我让你打听的事情,怎么样了?”
“同师父先前预料的一样。”清月道,“此番武林大会之所以高手如云,就是因为要找传闻中的长安王墓葬。”
江湖中嘛,关于宝藏的故事总是不会少的,不过与孜川秘图所不同,见过长安王墓葬的人可不少。自打几十年前墓群被盗墓贼发现之后,里头的宝贝少说都被运出了十几车,黑市上到处都是,而这回武林众人要找的,便是其中最值钱的一箱,据说一直深埋于地下,里头还有绝世神功,至于具体是哪个地下,不好说。
先前往风雨门中发的十七八封请柬,怕也是为了要请云倚风相助。
“怪不得连江家都来了,那几百年前的长安王恰好也姓江,按照江南斗的贪心与小心眼程度,怕是早将这墓葬当成了家传私藏。”清月继续道,“不知道这回若是毫无所获,他与武林盟主会不会当场又打起来。”
“对我们来说,越乱反而越好。”云倚风笑笑,“你快去休息吧,明日还要继续赶路。”
清月又往身后看了一眼,见蛛儿已经走了,方才替云倚风裹好披风,自己也回到了火边。
夜色暗沉沉的。
地宫内也暗沉沉的。
江凌飞往后一靠,一具骷髅直直扑下来,大张双臂亲切地拥抱了他,只是因为岁月侵蚀,关节实在脆弱,刚一触到就散了。
他崩溃地仰头道:“啊!”
这一“啊”不打紧,也不知又触到了什么诡异机关,四周突然就射来数十发冷箭。季燕然拔剑出鞘,替他“铛铛”几声扫落在地。
“你还是坐在那儿别动了!”
江凌飞手里握着两颗照明深海珠,很想嚎啕大哭一番。
这阵他总算想起了那破破烂烂的老道士,悔不当初道:“下回若再见到,我定然要弄一个神龛,将他恭恭敬敬供起来。”
毕竟人家早就提醒过了,此行无论是要做什么,都需及时作罢,方能不吃亏。
不听半仙言,吃亏在眼前。
在眼前。
季燕然踢开脚下白骨,也精疲力竭地坐在他身边。
两人是在昨日跌进这地宫中的。冒雨攀上长缨峰顶后,江凌飞看着脚下缭绕白云,听着耳畔飒飒长风,心里正在陶醉呢,觉得自己颇像广袖带风的缥缈仙人,转身刚想问两句季燕然,结果就眼睁睁看着地上翻出一个大坑,将萧王殿下卷了进去。
“小心!”他惊呼一声,上前想要施救,结果下雨实在湿滑,自己也脚下一趔趄,跟着摔进去了。
兄弟情感天动地,动地感天。
倘若将来季燕然能得一列传,这一幕定然值得被翻来覆去写上十几页。
幸而两人身上都带着包袱,包袱里还有些干粮,只要能找到干净的水源,撑上十天半个月不成问题。
江凌飞用胳膊捣捣他:“这地宫宏大,该不会是卢将军修建来准备谋逆的吧?”
“不知道。”季燕然道,“但就算真要谋逆,也该修个皇宫才是,哪有修这破烂机关城的道理?”
“也对。”江凌飞靠在他身上,“罢了,先歇一歇,然后再去找水源。”
过了阵,又问:“要是找不到水,要如何?”
季燕然揽住他的肩膀:“那我就割腕放血,总之不会渴死你。”
江凌飞受宠若惊,赶忙道:“那我定然会替你照顾好云门主。”
季燕然:“……”
季燕然站起来:“算了,我反悔了,云儿还在外头等我,你孤家寡人,不值一救。”
江凌飞哭丧着脸,小碎步跟在他身后:“我也是有许多红颜知己的……啊!”
“噗通”一声,水花四溅,江门三少泡在齐腰深的寒潭里,目光幽幽。
恭喜啊,有水了。
第71章 情深似命
有了水源, 有了干粮, 便等于有了生存的保障,多少也能更心安。
江凌飞手里的两颗深海明珠, 是从这地宫中捡到的, 旁边还有一些腐朽发脆的木屑, 看散落形状,“生前”应当是一盏提灯。因深海珠的照明范围极有限, 墙上又有不少机关, 所以两人花费了颇长一段时间,方才大致摸清了整个地宫的布局。
“十几具骷髅都是聚集在一处的, 那里会不会有出口?”江凌飞慢慢啃着手里的饼, 分析着, “否则按照常理,被困之后,他们应当分散去找出路,要死也该死在四面八方、死于重重机关才对。”
“还有另一种可能性, 你要不要听?”季燕然勾勾手指。
江凌飞赶忙凑近。
季燕然道:“倘若照你说的, 聚集一处是因为知道那里有出口, 那他们就该齐心协力将其推开,哪怕推不开,附近石壁上至少也该留有挖凿撞击的痕迹,可方才我看过一眼,干干净净。”
那能说明什么?江凌飞皱眉,过了一会, 方才泄气道:“你还是闭嘴吧。”
季燕然挑眉:“不想承认也得承认,那些人自打落入地宫,可压根就没四处走动过。”
这种情况,唯有两种解释。第一,他们是在死后才被人投进来的,但看尸骨的坐姿又不像,那就是第二种,这群人知道一旦被困于此,便绝对再无出路,所以没有白费力气,只安心坐着等死。
江凌飞沉默不语,半晌后,痛心道:“早知如此,我就该给小红定一门体面亲事。”现在好了,若自己一直出不去,老相好只怕会被拉去配驴,再生出一头骡子。
“这些人找不到,我们未必找不到。”季燕然道,“况且那算命灵验的道士还说过一句,此番你我若困于险境,会有贵人前来相助。”
“会是谁?”江凌飞巴巴地问,“仙女姐姐吗?”
季燕然拍拍他的后背:“有可能。”
所以先别泄气,你那小红,还是有机会寻一门富贵亲事的。
季燕然在上山前,曾与部下约定过,会在每晚燃放一枚信号弹,以示平安无恙。所以在他被卷入地宫的第一晚,迟迟没有等到信号弹的部下,便已经猜到两人或许遇见了麻烦,但绝壁湿滑陡峭,施救实在困难,情急之下,唯有兵分两路,一路冒雨艰难向上攀登,另一路快马加鞭,前往驿站传递消息。
驿官昼夜不歇赶往永乐州府,他先在路上撞到了卫烈,后又撞到了紧随其后的云倚风一行人。一听季燕然已受困长缨峰,云倚风没有片刻耽搁,与卫烈草草商议两句,定下往后的部署后,便继续往光明山的方向前行,终在这日午后顺利抵达。
山脚下,云倚风扶着树咳嗽了好一阵,方才缓过一口气。
这一路他走得坎坷辛苦,全靠鬼刺的汤药吊命,加之有清月与灵星儿的悉心照顾,方才勉强撑到了永乐州。只是人虽未倒,内里却早已如千疮百孔的筛子,只用一层薄纱轻轻裹着,看似光鲜明亮,但稍微碰一碰,只怕都会被戳出个窟窿。
天上还在飘着雨,峭壁湿滑无比,抬头望上去,峰顶几乎淹没在了沉沉黑云里。若换做平常,这路对云倚风来说自是如同平地,但今时不同往日,清月记起他昨晚吐的那些血,心里更是担忧,道:“还是我背师父上去吧。”
云倚风问:“上去之后若被人看见,要怎么说?”
清月答曰:“就说师父锦衣玉食惯了,懒得走路。”
云倚风赞许地拍拍他,伸开双臂刚趴到徒弟背上,身后突然就又传来脚步声。
众人齐齐扭头,就见一顶轻轿由四名蒙面少女抬着,正自树梢凌空飞来,四周挂着的雪白纱幔在风雨中轻飘,花香四溢,似仙姑降临。
灵星儿高兴道:“呀,是微露姐姐,她也亲自从金陵赶来了吗?”
轻轿盈盈落在地上,从里头出来一名白衣女子,看着美丽大方,施礼笑道:“还以为只有我花落宫迟到,原来还有云门主作陪,这下倒是安心了些。”
女子名叫宁微露,是花落宫的宫主,早年曾找云倚风做过生意,两人算是朋友。
“路上耽搁了几日。”云倚风道,“怎么,宁宫主也为长安王的墓葬而来?”
“倒不是为了抢,只是好奇,传得那般神乎其乎,就想知道里头究竟是什么。”宁微露拎起裙摆,免得沾上湿泥,“走吧,你我再迟一些,怕是盟主真要责怪了。”
云倚风道:“且慢!”
宁微露回身看他:“何事?”
云倚风厚颜无耻伸手一指:“我腿突然有些疼,能坐一坐宁宫主的轿子吗?”
清月:“……”
抬轿少女:“……”
宁微露笑着点头:“自然,云门主若不嫌弃,只管坐。”
她说着话,又抬头看了看绝壁,纵身轻松便跃了上去,身影像一只白色的雀儿。四名少女抬着云倚风,也紧随其后,清月与灵星儿赶忙跟上,只留下风雨门其余弟子,与鬼刺一行人守在山下。
蛛儿沉默地收拾着干柴,许久后,突然恨恨骂了一句:“就凭她,也配与公子穿一样的白?”
鬼刺听若无闻,只半闭着眼睛,嗤笑了一声。
光明峰顶已经聚集了不少江湖人,正在各自聊着天,突然就看到白色软轿从天而降,有几个自诩情场浪子的风流客,赶紧忙不赢地小跑上前,准备迎接这位金陵第一美人,结果纱帘被掀开后,从里头走出来的人美则美矣,也确实仙,但就是性别不太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