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愧疚归愧疚,作为一个英明睿智的帝王,他还没糊涂到因为一己私情就把家事和国事混为一谈的地步。
“朕知道雨润这孩子不容易,可拜师之事,没他想的那么简单。且不说卫昭现在主持着朝中军政大事,身份特殊,单一桩,太子和定北侯有旧怨的事人尽皆知,如果这时候朕让云润拜卫昭为师,大臣们会怎么想,那帮老宗亲们会怎么想,他们是不是会错以为朕在暗示他们废储?”
“此事,先缓缓吧,你也替朕好好劝劝雨润。他要是想学习兵法,翰林院里有的是能讲解兵法策略的老师,朕给他找个就是。”
“是……臣妾明白了。”
纪皇后指甲深深抠进掌心。昌平帝把话挑的这么明白,也是她始料未及的。她知道,如果再坚持下去,皇帝就真的要怀疑她的用心了。
太子,又是因为太子。
纪皇后忽然产生一个有些疯狂的念头,皇帝如此介意太子感受,究竟是真的顾忌那帮老宗亲,还是另有隐情。
现在箭在弦上,她是绝不会放弃卫昭这根救命稻草的。既然皇帝不肯同意,那她只有让拜师之事“生米煮成熟饭”,到时皇帝不同意也得同意了。
……
“你说……大皇子要拜定北侯为师?”
太子府书阁内,少年抱膝坐在榻上,眸子冷得吓人。
“是,千真万确,皇后娘娘都亲自到承清殿去跟陛下说了。”
躬身立在阁外的矮瘦身影声音里却透着兴奋:“三年了,殿下终于肯联系属下了。属下还以为……”
听声音,像个太监。
少年显然一点都没有心情和他叙旧,恶狠狠问:“定北侯呢?也答应了?”
“为什么不答应呢?”外面人显然还没察觉到异样,抑扬顿挫的自说自话:“听说为了这次拜师,纪皇后特意花费重金,命人辗转从高昌国寻到了定北侯亡母的遗物,一副金丝软甲。卫侯爷自幼父母双亡,想必为了亡母遗物,也不会不答应的。再说,卫阁老是大皇子的授业恩师,向来和中宫那边亲近,有他在中间牵线,定北侯更不会拒绝了。”
“殿下可别忘了,若无武帝爷那封遗诏,大皇子才是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如果定北侯站在了大皇子这边,殿下的储君之位还能保几时?殿下可要好好为自己打算一下了。”
好一阵沉默。
少年搁在膝上的手微微颤抖,用力消化掉眸中涌起的血丝,方冷静的道:“无事,你走吧。”
声音终究有些发哑。
那人显然还想叙两句旧,但想起近年来宫中关于这位殿下的种种传闻,终究不敢逼他太紧,“唯”了一声,识趣的退下了。
这一夜,太子殿下的心情很恶劣,很恶劣。
太子殿下心情恶劣的结果就是一夜未眠,又趴在窗沿上看了两个多时辰的星星。
太子殿下看星星的后果就是……要找人不痛快。
于是第二日罚跪,大皇子穆珏惊讶的发现,昨日自己跪的地方,竟摆了一张明黄软垫。
虽说这次殿前罚跪,昌平帝并没有明确的给儿子们安排明白谁该跪到哪一块,可前一天跪哪儿第二天依旧跪哪儿属于不成文的规矩。
此刻后排的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也都还是跪在原先的位置。
穆珏迟疑的瞬间,一道明黄身影已翩然而至。
少年冷冷一掀眼皮,宣告自己的主权:“今日孤要跪在这儿,大哥换个地方吧。”
作者有话要说:啊又晚了,捂脸,明天争取早点orz
第20章 巧遇
穆珏面上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整张脸呈现出一种几近苍白的透明。
以往,他可以以退为进,把自己彻底摆在“受害者”、“受欺侮者”的位置,事后根本不必亲自出面告状,大臣们自会添油加醋的把事情原委禀给昌平帝知晓,为他主持公道。可这一次,昌平帝并没有规定罚跪的时候谁必须跪在哪儿,素来喜怒无常的太子跪腻了原来的地方,临时起意要换个地方跪,从道理上讲,无可指摘,甚至还可以说合情合理。
可只要是明白游戏规则的人,都能看明白这赤.裸.裸的欺侮与羞辱。
除了早就垂下头的三皇子,四皇子与五皇子瑟瑟发抖的对望一眼,也连忙低下头装死。什么叫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太子和大皇子御下不严,他们要跟着陪跪三日,如果太子和大皇子在承清殿前当众撕逼,他们是不是得跟着陪跪三个月甚至三年,直接把膝盖跪穿啊。
“怎么,大哥站在这里不动,莫非是想生受了孤这一礼?”
太子殿下如果存心想找人不痛快,被找上的人,很少还能痛痛快快的。
少年冷冷牵了牵嘴角,越过还在发愣的皇长子,明黄纱袍一撩,如蝉翼展开,径往软垫上跪去。
!!
穆珏脸色一变。
整个大穆朝,能承受储君一跪的,只有贵为九五之尊的昌平帝。若其他人受了,用官方说法叫谋逆、大不敬,用民间说法叫……找死。
眼瞧那少年的膝就要沾上软垫,穆珏根本来不及思考,脚下一个趄趔,几乎是本能的狼狈避开。因为动作太急,束发的白玉冠都被带的歪到了一边。
来往官员远远看到这一幕,心中无不疑惑:向来行止有礼、气度温容的大皇子这是怎么了?明明前一秒还站的好好的,怎么后一秒就要差点摔倒,也没见起风啊。
大皇子的身子骨,已经弱到无风自倒的地步了?那怎么今日上朝臣僚们都在传大皇子要拜定北侯为师,学习兵法武艺。这样一副身子骨,可别学出个什么事儿来。
“唔。大哥,你挡着孤的视线了。”
一片诡异的安静中,太子殿下懒懒动了下眼皮,气死人不偿命的开口。
穆珏藏在袖下的手暗暗捏紧,几乎是麻木的又往一边错了三步。
“那边也不行,会挡着太阳,影响孤长个子。”
穆珏:“……”
穆珏于是又麻木的往后挪了三步。
偏有人不依不饶道:“大哥脸色怎这般苍白,该不会是心里怨恨孤吧?怨恨就要发泄出来,憋在心里会憋出病的,孤也不是那等小肚鸡肠之人。”
“臣……岂敢。”
穆珏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翻涌出的不得体情绪,再开口,语气已恭顺得体无可挑剔:“殿下为君,尊卑有序。纵使臣为长兄,也理应事事以殿下为先。”
“主子!”管事不平。他一个前朝太子,凭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的欺压到正儿八经的皇长子头上。
穆珏投以一记责怪的眼神,神色愈发温和从容,毫无被人当众欺侮后恼羞成怒的“丑态”。任谁看了恐怕都要称赞一声“光风霁月,宠辱不惊。”
除了二皇子穆骁。
姗姗来迟的二皇子看到这幅场景时的第一反应是,他大哥有时候真的……太特么有受虐倾向了。
都这种时候了还装什么温良恭俭让啊,直接撸起袖子干啊。
“父皇!父皇!”
适逢下朝,昌平帝的御撵恰好从此处经过。正义感爆棚的二皇子实在看不下去自家大哥的窝囊样了,决定助一把攻。
昌平帝刚听臣子们吵了一个多时辰的架,还有些脑仁疼,方才猛一听到二儿子冲破天际的大嗓门,脑仁险些没炸开。
这又怎么了?
昌平帝吩咐停撵,威严的走近前,望着一溜儿排排跪的七个孩子,不可谓不糟心。尤其是那个始终懒懒垂目把他当空气的明黄少年,其他皇子见了自己这个君父都是又敬又怕,第一时间就纠正了跪姿。他倒好,半眯着那双漂亮的小狐狸眼睛,像睡过去了一样,半点都不将自己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偏那孩子实在太会长,小脸粉雕玉琢,乌发顺滑如缎,眼睛睁开时比星星还漂亮,又娇气又温软的模样,实在教人狠不下心责罚。
昌平帝忍住想捏捏太子小脸这个危险的举动,沉着脸问二儿子:“说吧,拦朕御驾,所为何事?”
虽然拿某些孩子没办法,在其他儿子面前,他的威严还是要树的。
突然被亲爱的父皇点名,穆骁忙趋前一步,做愤然不平状:“回父皇,并非儿臣,而是大哥有极重要的事要向父皇禀告。”
言罢,便用眼神疯狂示意穆珏。
亲爱的大哥,快告状啊!难得老三老四老五和傻逼老六都能当证人,此时不告,更待何时!
穆珏显然不了解他亲爱的二弟的想法。
面对二弟疯狂的眼神示意,他只是温和且带有劝诫意味的摇了摇头,一副我受虐我愿意、你岂可如此暴躁冲动的高尚无争之态,从头发丝到脚趾头都散发着一股浓浓的白莲花圣母气息。相形之下,其他人尤其是一厢情愿要出头的二弟就显得特狭隘特卑鄙。
“父皇切莫听二弟胡说。”
圣母大皇子温然一笑,宛若春风。
“儿臣其实并无什么要事回禀,就是见父皇早朝归来,眉间似有倦意,有些担心父皇身体。国事虽重要,父皇也要注意将养,莫太劳累了。否则,儿臣们万死难辞其咎。”
“嗯。”
昌平帝伸出一只宽厚的手掌,无声拍了拍长子肩膀,又没忍住瞅了眼那个五步之外已然跪得歪歪扭扭昏昏欲睡的明黄少年,心中感慨:还是长子贴心啊。
穆.突然觉得自己很傻逼的二弟.骁:“……”
呕!
他以后要是再同情这朵虚伪的白莲花,他特么就是脑子有病。
……
这日,卫昭也在内阁与众人议事到入夜,方从宫中出来。
今日他穿一领深色暗纹箭袖,腰束墨玉带,乌发亦以墨玉冠高高束起,越发显得体格匀称,英姿勃发。
夜风清寒,钻进衣裳里还有股砧骨的冷。周深迎上去,替他系好披风,刚要吩咐车夫把马头调转过来,忽听前方宫道上传来阵阵吵嚷声。
周深望了一眼,道:“好像是大皇子府的马车。”
这个时辰……
卫昭沉吟片刻,最终:“去看看。”
已经到了下钥时间,在宫门外高声喧哗可是重罪,大皇子穆珏最爱惜名声,不应该纵容下人犯这种错误,除非是出了什么要紧事。
大皇子府的马车前果然已乱做一团。
一个身穿朱袍的大太监正在扯着尖细的嗓子训斥车夫,大皇子穆珏则脸色惨白的捂着心口,扶着管事的臂,额上鼻尖全是冷汗,一副摇摇欲坠要昏倒的样子,像是犯了什么急病。
“卫……卫侯……”
穆珏身子晃了晃,气若游丝的睁开眼睛。
卫昭示意他不必多礼,问管事:“出了何事?”
管事愤然:“不知哪个杀千刀的,竟往我们大皇子马车里塞满了死老鼠,还泼了满车壁的狗血。大皇子如何见得了那等腌瓒东西,一受惊,就牵动了心悸之症。”
卫昭:“……”
卫昭走到马车前,掀帘往里一望,看到那车厢里那一只只油光水亮显然精挑细选的大老鼠,以及车四壁用泼墨手法泼上去的狗血,一时也颇觉震撼。
“奴才马来顺见过卫侯。”
那训人的太监走了过来,躬身行礼。
原来是纪皇后身边的掌事太监,卫昭点头,问:“可有请太医来为大皇子看诊?”
马来顺满脸堆笑,全然不见了方才训人时的趾高气扬:“回卫侯,大皇子的心悸症遇惊遇险都易发作,应急药是常备的,倒不必请太医。只是……”
他望着眼前被糟蹋了的马车,极犯愁的道:“车厢一时半会儿还清理不干净,现在宫门又下钥了,不宜再惊动御侍监去配新的马车。奴才真是担心大皇子久立风中会吹出病来。”
“要是能搭上一辆顺路的车就好了……”
他说着说着,忽环顾一圈,将目光定格在停在宫道另一侧标有定北侯府徽记的豪华马车上,那意思暗示得再明显不过。
身为纪皇后的心腹太监,马来顺比谁都清楚纪皇后的心事。
自打昨日夜里在昌平帝那里碰了一鼻子灰,纪皇后现在就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比任何时候都更急切的想让大皇子拜定北侯为师。
若今夜能让大皇子趁机搭乘上定北侯府的马车,教定北侯好好看看大皇子被人欺侮的可怜之态,说不定对方心生怜悯,就肯站在中宫这边了。
拜师之事,也就好办多了。就当是提前培养一下师徒感情了嘛,没有坏处。
马来顺细细观察卫昭反应。
卫昭也深深盯着对方,半晌,松松一笑:“本侯明白。”
马来顺霎时眼睛一亮。
将要气虚晕厥的穆珏也声音微微颤抖:“怎好如此麻烦侯爷……”
“不麻烦。”
卫昭语调温和:“本侯麾下的亲兵,在战场上都是以一当百的好手,清扫战场都不在话下,何况一辆马车。”
“本侯会让他们一路护送大皇子回府,保准什么牛鬼蛇神都不敢再随意造次。”
马来顺:“……”
马来顺:“……”
是他暗示的太不明显了吗!
……
临近亥时,大部分衙署都放班了,早有金吾卫点亮了道路两旁的宫灯。
“也不知谁那么大胆子,竟敢在宫门口造次。”
“看那位马公公方才的意思,分明是想让大皇子搭乘侯爷的马车,侯爷为何要故意装作不知道?”
定北侯府宽阔富丽的马车在交织的灯火中粼粼而行,周深望着垂目凝思的侯爷,忍不住开口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