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允:哼!!
穆允眸光颤了颤,狠狠吸了口气,偏过头,不想搭理便宜师父。
便宜师父既然抱了他,就该抱稳了呀,怎么可以让他摔在地上,说出去也太丢脸了。他想吹嘘一番都不好意思开口,还得自己再加工美化一下!
嗨!
卫昭却第一时间注意到了少年始终藏在身后的左手。方才颠簸的一瞬,少年雪袖轻扬,教他得以清晰窥见少年左臂上藤蔓一样生长的青色蛇纹。
果然又发病了。
都到了这种时候,还不忘藏着手臂,还不忘死死瞒着自己。
强烈的控制欲与占有欲驱动下,卫昭好不容易平复下的心,又有些暴躁,又有些意难平。
他就那么害怕他知道真相,害怕他厌弃他嫌恶他是个小怪物?他对他这样不信任!
卫昭于是捏住少年下巴,强行把少年脸掰过来,认真盯着那双乌黑如星河流淌的眸子,沉声问:“为何突然想回府了?当真没有其他事瞒着师父?”
穆允被卫昭这样强势的动作吓住。今夜的便宜师父,实在是太奇怪了。
穆允心跳如鼓,一时弄不清卫昭是察觉到了什么,还是因为别的事受了刺激,但关于未来,太子殿下也有自己的小算盘。
“随着血线越来越长,蛇纹会像藤蔓一样爬遍殿下的全身……世人是容不下怪物的,这一生,殿下都注定要活在阴暗的角落里,不见天光。”
幼时听到的话如同诅咒一样深深刻在脑海里,每当他意念松动的时候就会从某根神经里爬出来,一遍一遍敲打他,提醒他。
穆允不敢赌。便宜师父也是凡人,不是圣人,而且素有洁癖,如果知道他身上竟会长出那样丑陋的东西,就算表面上不表现出来,心里也一定会厌恶他的。
他才不会干那样的傻事,自毁长城。
他要自己把这个麻烦解决掉,再想办法找到解药,消掉这个丑陋的印记,然后与便宜师父开开心心的生活在一起。
于是少年迟疑片刻,依旧按照原来的说辞道:“宫里太闷了,我睡不好,我没想瞒着师父偷偷回来的。”
“那就好。”
卫昭终是松手,恢复常色。
……
马车在太子府前停下,卫昭一路将穆允抱回房中,等少年沐浴睡下之后,才放心离开。
临去前,卫昭特意将随行的几名亲兵留了下来,吩咐:“你们今夜守在这里,太子殿下有任何反常举动,立刻报与本侯知晓。”
亲兵领命,卫昭一离开,便四散开,各找隐秘之处蛰伏。
穆允也的确有件大事要办。
但他行事很谨慎,一直睡到后半夜,夜色最浓最黑时,方让一个身量与自己相仿的内侍扮作自己模样,继续在书阁秉烛夜读,他自己则裹上一件黑色斗篷,悄悄从后门出去了。
后门早就停了辆极普通的青盖马车,驾车之人头戴斗笠,只留一个削瘦苍白的下巴在外面。
“奴才见过殿下。”
一个矮瘦的太监从车里出来,恭恭敬敬的把身披斗篷的少年迎入马车后,自己也钻了进去,而后闭上车门,吩咐车夫起行。
驾车人技术极高,马车插翅一般,很快消失在夜色深处。
同一时间,旁边一颗老树的树梢一晃,一道黑影也无声落了下来,望着马车离去方向若有所思。
他屈指放在唇边,吹了声短促的类似于某种动物鸣叫的哨音,另外两个同伴很快赶来。
“太子殿下乘着马车离府了,我现在去追,你们立刻去回禀侯爷知晓!”
黑影交代明白,并与同伴约定了联系方式,便足尖一点,也形如鬼魅的消失在夜色中。
……
西郊,一处荒冷的废宅里。
大约是背靠大山的缘故,与闷热的城中相比,此地竟称得上清凉,到后半夜甚至还要裹上棉被御寒。
小院长满半人高的荒草,只闻虫鸣,不见人影,半点活人气息也无,而仅一门之隔,亮着一豆灯的屋舍里却是杀气四溢,剑拔弩张。
十几个蒙面黑衣人手持刀剑隐在屋顶廊下,目光紧锁着盘膝坐在灯下的秀逸道人。道人形容略狼狈,但意外的能沉得住气,纵使两柄寒光烁烁的剑横在颈间,他依旧能够面色冲静的欣赏印在窗上的弓形弯月。
天色蒙蒙亮时,屋舍的木门吱呀一声响了。
道人抬眼,望着翩然出现的少年,微微一笑,道:“殿下,我们又见面了。”
“贫道就知道,终有一日,殿下会来寻贫道的。”
道人目光一闪,别有用意的补充,好似没有看见斗篷下,少年冰寒如月的眼。
然而穆允却不打算同他废话。
少年拔剑,银剑如蛇,直接将他枯瘦右掌钉穿在了年久失修的青石地面上。
“说吧,青蟒胆到底在哪里?”
因被下了软骨散,淳于傀此刻周身无力,无法反抗,然即使是这样粗暴的手法,他却连眉都没有皱一下。因自幼习练傀儡术,他早练就了一双金刚不坏之手。
他只是眼睛微微一眯,打量起眼前少年来。
他倒险些忘了,他不仅是娇生贵养的太子,还是昔日谛听里排位在甲字一号的杀手——宛夜。
“殿下怎可对贫道如此无情呢?”
道人目中含愁,眼里带了丝蛊惑意味:“殿下难道忘了,当年殿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时候,是贫道冒着欺师灭祖的危险,将殿下从炼狱里救了出来。”
“殿下还曾缩在贫道怀里流泪哭泣呢。”
“殿下曾那样的信任贫道。难道就因为贫道起了爱慕之心,殿下就要杀了贫道么?”
“可爱慕之心,人皆有之,贫道如何能控制得住自己的心呢。”
穆允冷笑,心中有一瞬扭曲。
他所谓的救他,不过是把他从一个地狱带到另一个地狱而已。
他永远无法忘记,眼前这人,是如何一步步用伪善的面孔诱哄他,接近他,骗取他寥寥无多的信任。他被他哄骗的,甚至一度都想跟着他遁入山中修行去了。
可就在他真以为自己要解脱的时候,这个人却给了他致命一击,并摧毁了他所有信念。
若不是为了逼问出解药下落,他真是恨不得立刻把此人碎作齑粉!
第98章 解药
“闭嘴!”
一道刺耳的金石相撞之声。
原是少年挥剑, 斩断了道人一根小指。
淳于一族虽擅长傀儡术, 但并非每一个族中弟子都有这份天资, 判断标准很简单,看没有没一双骨节修长的手。
淳于傀自然属于其中佼佼者, 他手骨修长优美,比普通人还要长上三分,属于天资绝佳那一类,如果不是因为生母身份卑贱,在族中不受重视, 说不准还能成为淳于族一代高手。
“殿下还真是无情啊。”
淳于傀悠悠感叹一声, 漫不经意的望了自己滚落在地的一截小指,好像那不是从他手上掉下来的。
他依然微笑着, 将斗篷下的少年上上下下打量一番, 毫不掩饰目中一闪而逝的贪婪之色。目光落到少年藏在雪袖中的左手时, 他笑吟吟道:“殿下又发病了吧?”
“也是, 在雄黄散催发下, 殿下这病, 以后会发作越来越频繁的,也许三五日就要发作一次, 也许更短。现在还只是手上有, 等以后蛇纹爬满全身,爬到脸上,殿下就是想藏也藏不住啊。”
察觉到少年握剑的手微微颤抖,淳于傀眼底多了似怜悯, 真像个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一样:“殿下可以将贫道的十根手指全部斩断,甚至把贫道的手和脚都斩断,可如此报复贫道,对殿下有什么好处呢。殿下为什么总忘记,这世上,只有贫道是殿下唯一的救赎,只有贫道可以毫无芥蒂的疼爱殿下,保护殿下。”
“贫道知道,现在殿下与定北侯师徒相认,觉得定北侯比贫道好一千倍一万倍,不,兴许在殿下心里,贫道这样的龌龊小人,根本没有资格和战功赫赫的定北侯相提并论。”
“可今日为何是殿下只身前来,定北侯却未陪同呢。让贫道猜猜,殿下一定是不敢告诉定北侯自己身上有那样丑陋的印记对不对。殿下在害怕,害怕定北侯也会把殿下视为怪物。殿下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素来洁身自好的定北侯,一定不会容忍自己的徒儿是个小怪物。殿下,你这一生注定要活在阴暗之中,你能依靠的只有臣呀——”
“闭嘴!”
少年胸口剧烈起伏,眼底又有血丝渗出,手中冷刃却横在了淳于傀颈间,割除一道深刻血痕。
“你以为孤真不敢杀你!”
少年乌黑的双眸渐被血色和戾气吞噬,剑又深了一分,淳于傀领口瞬间殷红一片。
但淳于傀竟然依旧在笑。
“殿下不会的。”
道人笑得眉眼弯弯,声音格外低柔:“殿下难道不想要解药了么?为了俘获殿下的心,这些年贫道可是走遍神州各地,历尽艰辛,捕获了所有存世的青蟒,好几次都险些命丧蛇口,就是为了向殿下献药啊。”
“只有贫道,能让殿下重获新生……”
絮絮低语间,淳于傀毫无预兆的从地上跃了起来,指间银线乱飞,嗖嗖两下便洞穿了挟制他的那两个蒙面黑衣人的心脏。
淳于傀笑:“多谢殿下,给贫道解毒时间。”虽断了一指,但用剩余九指来操纵银线,他灵活度与攻击力丝毫不减。
穆允挥剑去格,身轻如羽,在银线间躲避穿梭,淳于傀目光越发贪恋少年矫若游龙的身姿,出招时便多了几分逗弄的心思,银线虚虚实实,一会儿扫向少年面门,一会儿扫向少年下盘,逼得少年不得不频频折腰躲闪。
“铮——”得一声长长嗡鸣,剑与银线相撞,火花四溅,银线断,寒刃裂,穆允与淳于傀被震得各退几步,嘴角俱溢出血。
十八根银线,半数被斩断,淳于傀眼睛一眯,终于流露出些许阴诡之色。而穆允手中长剑也断掉一般,只剩了半截在手里。
淳于傀几乎是以雷霆之速再度甩出了余下九根银线,击向对面少年——
两人都一门心思的想制服对方,并未察觉到小院里突然响起的缠斗声。
“砰”得一声,就在这时,破旧的房门被人从外一脚踹开,一道银白身影鬼魅般掠入,揽住少年腰肢往身后一丢,另一掌竟徒手接住了那九根一线,在掌间胡乱一揉,一股霸道内力便顺着银线倒流回淳于傀体内。
淳于傀未料此人功力竟如此霸道,躲闪不及,哇得吐出一口乌黑,身体便如断线的风筝一样撞到了墙上,而他操纵银线的九根手指,竟生生被炸了个粉碎,一根不留。
“啊——”
淳于傀面上笑容终于一寸寸崩塌,惊恐的望着自己光秃秃两只没有手指的肉掌,发出一声不类人声的惨叫。
院中黑衣人皆已被神出鬼没的北疆骑兵制服,穆允脑中嗡得一声,震惊的望着犹如天降的银白身影:“师父……”
“你的账待会儿再算!”
卫昭冷冷丢下一句,大步上前,将破烂一样的淳于傀掐着脖子提了起来,寒声问:“解药在何处?”
穆允吓得不敢吭声,自相认以来,便宜师父一直是温柔的哄着他,对他有求必有,从来没有用这样恶劣的语气同他说过话。此刻听卫昭提起“解药”,穆允更慌。难道便宜师父已经知道所有事情,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啊。
没了十指,淳于傀再无法施展傀儡术,此刻披头散发挂在墙上,宽大道袍被风吹得鼓鼓当当,简直如游荡的鬼魂一般。他阴鸷而扭曲的盯着卫昭,目中滚过愤怒、嫉妒、忌恨诸般情绪,忽然又哈哈大笑起来。
“卫侯为何会如此愤怒呢?”
“让我猜猜,是因为你的徒儿,他根本不信任你,哈哈哈,哈哈哈,他宁愿来找贫道要解药,也不愿意把真相告诉卫侯呢。”
卫昭冷笑,不受他挑拨干扰,手下加大力道,复问:“解药在哪里?”
“呃——”
淳于傀脖颈被扭得咯咯作响,呼吸困难,面色酱红,但他依旧发疯一样的扭曲的笑。
“卫侯自诩清高,可说到底,卫侯和贫道,甚至和贫道的师父,是一样的人啊。那解药,贫道可以告诉卫侯在哪里,可卫侯敢用吗……”
淳于傀忽贴着卫昭耳根,絮絮低语了几句,在卫昭刹那僵滞的面孔中,淳于傀溢满报复快感的笑道:“卫侯,你敢用吗?”
说完这一句,他忽又直勾勾的把视线落到不远处的雪袍少年身上,露出一抹诡异而恶意的笑:“殿下,你要记住,这世上所有对你好的人,都是在觊觎你的美色,觊觎你的身体,与贫道并无差别,哈哈,哈哈哈——”
卫昭面色阴沉欲滴,目中火星四溅,用力一扭,淳于傀惨叫一声,复又破烂一般掉到了地上。
“带下去,好好留住他这条狗命!”
卫昭从牙缝中挤出一行字,冷冷吩咐。
穆允本想上前,见卫昭动了真怒,吓得又把脚缩了回去。
几名亲兵利索的把淳于傀拖了下去,这时又有将士从外进来,询问:“侯爷,外面那些人如何处置?”
“先羁押起来。”
卫昭摆手,示意所有人都出去,破旧的小屋很快安静下来,就剩师徒二人。
……
“不是胆子挺大么?怎么不说话了?”
卫昭自捡了把椅子坐下,眼皮一撩,落到对面少年身上。少年身上斗篷已掉落在地上,想是方才缠斗中掉下的,此刻眼微垂,长睫浓密如扇,随他声音轻轻颤了两下,手里尚握着半截断掉的剑,乌发与雪色发带缠在一起,紧贴着颊,愈发衬得小脸雪白,显然是吓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