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心腹是五王爷的幕僚之一, 名叫何长岭,长得颇为清秀,言辞圆滑, 滴水不漏。他似乎对五王爷花一万两黄金买这个情报十分不满,但最终还是将一摞厚厚的银票交给齐庸凡。
抠还是五王爷抠,不舍得给真黄金。如今局势动荡,银票已经开始贬值。
齐庸凡收了钱, 便说了一番自己瞎编的话。主要是对照皇帝跟五王爷讲的那番话,稍作修改,增添了一点宫斗剧里的小心机。
其实皇上对每个皇子都一视同仁, 只是稍微提点了一下五王爷与七王爷,想教他们仁慈一些。
皇帝也是个父亲,对自己的孩子多少有感情的。他如今老了,重病缠身,却希望大殷未来的继承者不要将兄弟赶尽杀绝。
两相对比,其实皇帝对五王爷的期望值更高。大抵是因为五王爷给人就是那种儒雅温润的感觉, 又兼具果决狠心, 其实更适合成为上位者。
听了一堆齐庸凡编出的套话,何长岭也不知信了没信,起身告辞之时,低声道:“驸马爷,我要是你, 就不会收这钱。”
“所以你是你,我是我。”齐庸凡说。
何长岭同情地望着他,目光带着一丝怜悯,最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公主府。
齐庸凡觉得他的目光有些渗人,但也没在意。听叶子说,今日百官联名上奏,请求皇上立下太子。
想必大家都听闻了皇上重病之事。
皇上依旧没有给出任何答复。或者他其实已像宫斗剧里演的那样,暗中立好遗嘱,只不过未曾公布。
京城一连几日皆下着雨,初秋天气微凉,映衬着京城中仓惶动荡的局势,谁也无法置身事外,内心深处总蒙着一层如天色般的阴霾。
秋季征兵已结束。受苦的自是普通老百姓,稍稍有权势有钱的人,例如王奎,纷纷逃过一劫。
而那些老翁、幼童,却也被抓上了战场,作为达官贵人的替代品,在这个时代染上了鲜红的帷幕。
八王爷若不是因为近日皇上迟迟未下令,恐怕此时已整装待发前往高丽了。
人人皆道皇帝的昏庸无能,饱受官府重压荼毒的百姓们无处发泄,私下议论,茶馆说书人也在不动声色地渲染这等压抑氛围。
他们口中编纂的故事,已不顾后果,影射现实。
以前齐庸凡也觉得皇帝是个任性的死老头,是因为咽不下这口气,为了维护大殷最后的尊严,才一而再再二三地征兵高丽。
但那时的他,只是局外之人。他与这个时代仍存在漫长的隔阂感,并且他甚至一度觉得,自己永远不会融入大殷。
他以事不关己的心态,冷漠地俯瞰大殷,肆恣点评皇帝犯下的错误。
而此时此刻,真正身处时代的滚滚洪流之中,他才恍然明白何谓不得已而为之。
大殷就像一个千疮百孔的布娃娃,而海禁政策,让它尚有一层神秘的遮羞布令外界无法探寻,让万界众国摸不清它的脉络。
毕竟曾经的大殷积威深厚,众国即便对它虎视眈眈,却不敢贸然拔牙。
高丽率先做了其他国家都不敢做的事情。它赌赢了,大殷已不复从前。
如若皇上因战败而胆怯退缩,这无疑给了周边国家一个信号,他们会像饥饿的狼虎豺豹,蜂拥而上。
等到那一刻的来临,大殷恐怕就真的大难临头了。
齐庸凡心想,就像历史书上清朝灭亡的结果一样。
所以皇上才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再征高丽。
而这一次,拿整个大殷王朝作为赌注,无论如何也要胜利。
败了,便只能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
最近齐庸凡总是一觉醒来便不见殷旭人影了。听叶子说,皇上几乎每日都要召他入宫。
若不上看在他新婚燕尔的份上,大概直接就会让他住进宫中。
而殷旭亦三番五次地提起,要让齐庸凡回南山镇。
但齐庸凡怎么可能让他一个人留在京城面对即将到来的疾风暴雨。
齐庸凡有时候也会害怕,他怕自己再也回不去南山镇。毕竟那辆零食房车,才是他在异世界安生立命的保证。
说不定当他的财富累积到一定境界时,还能换到一张回程时空票。
齐庸凡第一次体会到被爱情冲昏头脑的感觉。他宁可放弃房车,放弃回去的机会,也要陪在殷旭身边。
这日深夜,殷旭还未回来。
他有些担心,在屋里等了半天,却听叶子说时候太晚了,殷旭今日暂且留宿宫中。
齐庸凡轻轻叹了口气。
叶子安慰道:“您就别担心了,左右有皇上顾着,不会有事的。瞧你晚上都没吃什么,要不吩咐厨房煮些宵夜?”
齐庸凡点了点头,道:“你送去书房罢,今日我想在那里睡。”
这间卧房的床太大了,两个人睡时不觉得拥挤,但他独自一人躺在上面怎么也睡不着觉。
也不知道殷旭以前是怎么睡着的。
浓如墨汁的夜色团团铺开在空中,像是令人费解的迷雾。一轮明月高悬其中。
小青重新抱了被褥铺开在书房的小床塌上。秋夜湿气重,不宜睡在地上,他生怕委屈了齐庸凡,忙转身道:“爷,这床太小了,不然咱儿还是回卧房睡罢……”
但他并未看到齐庸凡。他走出门,才发现齐庸凡蹲在小院边上,正在逗一只螃蟹。
灯火重重,青年瘦削的背影在某一瞬间重叠起来,温柔的眉眼,竟让小青忍不住一怔。
齐庸凡一边逗弄着那只螃蟹,一边扭头笑道:“你瞧,府里的螃蟹都泛滥成灾了。”
“哦、嗯……”小青结结巴巴道。
齐庸凡拍拍衣袖站起身,往书房走去,路过小青身边时拍了拍他的肩,道:“去把螃蟹抓起来,吩咐厨房给我煮宵夜吃。”
小青:“…………”
宵夜颇为丰富,除了清蒸大闸蟹,还有一碗热腾腾的手抄,几样小菜。齐庸凡又掏出了几包零食,他的存货已经不多了,得省着点吃。
此前王奎写信来说,留存的零食已经全部卖光了。夏星零食专卖店被迫关门,倒是夏星酒馆,研发出了几款独特菜式,加上火锅,生意倒依旧十分红火。
齐庸凡吃着菜,偶尔喝两口小酒。
咚咚咚。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清脆木闷声在深夜里格外清晰。齐庸凡夹菜的动作一顿,心想该不会是殷旭回来了吧?
他寻思着以殷旭闷骚的性格,很有可能。
“等一下。”齐庸凡匆忙搁下筷子,拿起书桌旁的西洋镜照了照,整理了一下衣襟,又骚包地撩了下头发,这才慢腾腾地晃去开门。
“你是谁?!”
开门的一瞬间,齐庸凡被吓了一跳。失望也就罢了,眼前这个涂了好几斤□□的可怕女人是谁?
脸颊旁边红艳艳一团腮红……令人莫名联想到丑陋画报上的艺妓。
女人身着一身绿油油的长袖丝袍,微微欠身,上唇微微咬住下唇,眼神妩媚,嗲声嗲气道:“见过爷~”
卧草,这声音……
齐庸凡差点把刚吃下去的宵夜给吐出来。
“有事吗?”齐庸凡皱眉道。
“我听闻公主今夜不在,爷您一个人会不会睡不着呀~”
“雨女无瓜。”冷冷地扔下这句话,齐庸凡正想关门。
没想到绿衣女动作灵活地抓住门框,颇为灵活地妄图挤进来。
齐庸凡被她身上的脂粉味熏得想打喷嚏,忙叫道:“小青?小蓝?!”
这一天天的,一个两个都消极怠工,赶明一定要好好敲打一番。
但眼前最重要的无疑是将这个奇怪的绿衣女赶出去。
“大姐,你有病啊?”齐庸凡气得脏话都蹦出来了。
绿衣女一边抓着他胸口的衣服,一边露出温柔做作的笑脸,“爷~奴家知道您想要什么~别装了啦。”
“……我装个屁。”
齐庸凡真忍不下去了,他又不是拗不过女子的力气,稍微一使劲,结果用力过猛了,一不小心将绿衣女推到门外,她踉跄几步,从台阶滚了下去。
“喂!你没事吧?”齐庸凡有点害怕,忙抓起烛灯往前走了几步。
那绿衣女却挣扎着继续往上爬,想要抓住他的脚踝。
齐庸凡寻思着这位大姐这般卖力,应该没什么事,便赶紧退回去把门锁上了。
等小青小蓝回来,应当可以妥善处理这件事。
他拍拍胸口,仍感觉惊魂未定,提着灯往回走。
“等等,你怎么在这儿?!”
还没走出几步路,眼前那道明晃晃的人影又差点把齐庸凡吓出魂儿来。
殷旭觑了他一眼,学着那绿衣女的语气道:“奴家怕你晚上睡不着嘛~特意回来陪你。”
“噗。”齐庸凡觉得殷旭说出这种话,一点儿都不显得轻浮,反而怪可爱的。
他又有点不满了,“喂,你刚才一直在看戏吗?都不知道来帮帮我!”
“您有美人在怀,怕是想把我赶走都来不及吧。”
不知为何,齐庸凡觉得殷旭的语气有些酸酸的。
“你说什么傻话呢?那也叫美人??”
齐庸凡心想,怕是眼睛出了什么问题才能说出这种话。
第八十章
后来齐庸凡才知道大殷的审美跟他想象中不太一样。像是方才那个吓人绿衣女, 在普通人眼里已经算是个美女了。
京城这边女子都是这般化妆的。因而殷旭扮女装时化得妆淡到可以忽略不计,在外面经常会被人议论跟个男人婆似的, 都结婚了还不知道打扮自己。
但殷旭毕竟是一朝公主。纵使有议论,那也是私下之间。
至于最后那个绿衣女的结局……齐庸凡也不太清楚,总之再没在府中见过她。
他知道殷旭的性格, 生怕他干出什么残忍的事情,特意叮嘱过不能要绿衣女的命。
接下来的日子依旧回到了从前,每日天不亮殷旭便要起床梳洗装扮。他得贴上厚厚的不知道什么材质的皮片遮盖喉结,化妆、描眉。
齐庸凡并不喜欢女人, 但偶尔看到殷旭女装的某个瞬间,却又忍不住怦然心动。
殷旭实在太过俊俏了一些。他的样貌并不狭隘于世俗男女的区别,甚至已经美到了颠倒众生的地步。
他是齐庸凡见过第一个, 无论男女扮相都如此无缝贴合,绝美至极的人。
又是一天早晨。
天色刚蒙蒙亮,细微的阳光穿透暗灰色的云层照射大地,游离于窗棂之外。
殷旭睁开眼睛,轻手轻脚地爬起来,并不愿惊动齐庸凡。他掖了掖被角, 坐在床沿边上发了一会呆, 而后光脚走到屏风后面洗漱。
木凳上摆着一只金色脸盆,他沾了些水扑到脸上,望着波澜水光倒影中的自己,不由得厌恶地移开视线。
他极其讨厌现在的自己。
洗漱完毕,他坐到梳妆台前贴假皮片, 忽的听见身后传来响动,扭头道:“你醒了?”
“还没,快了。”齐庸凡下了床,走到他身后,环抱着他,凑到他脖颈间深深吸了一口气,道:“现在醒了。”
“不多睡一会?”殷旭抬手给自己盘头发。他出门一般都梳这种女式发髻,露出光滑的额头,几缕碎发散落下来,莫名让人觉得有一种奇妙的妩媚。
“睡不着了。”齐庸凡轻轻拨开他的手,食指捻起发丝,道:“你的发质真的很好。”
殷旭:“发质是何物?”
齐庸凡哂笑,摸了摸他的头,道:“就是你头发的质量。”
“质量?”殷旭重复着这个词,熟悉又陌生的音调在唇齿间碰撞,他微微蹙眉,却不想再去探究了,伸手从木盒中取出一根发带。
齐庸凡接过那根蓝色发带,放在手心里摩挲片刻,道:“你还留着呐。”
他记得这是自己在集市上随便给殷旭挑的一条。
“嗯。”殷旭颔首道:“我很喜欢。”
听了这话,齐庸凡说不上心里什么感觉。酸酸的,苦涩的,甜蜜的,交织在一起,绵麻晦涩。他轻轻束上发带,轻抚对方的黑发,喃喃道:“对不起。”
“为何要向我道歉?”
齐庸凡摇了摇头,道:“下回我给你挑一条更好的。”
“罢了,我就喜欢这一条。”殷旭道。
“我会给你买好多好多条。”
殷旭笑了一下,仰起头想要触及他的唇。
“……”
“唔……我去看看早餐有没有好。”齐庸凡揪着衣袍,有些慌乱道。
“不用,我让叶子备着了,等会送进来。”
“现在一大清早呢……”
“你身子这么弱,就要多做一些运动啊……”
“……”
以下省略打斗场面。
……
九月中旬,由八王爷带领的二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地跨越山河,朝高丽国进发。
而与此同时,皇上依旧缠绵病榻。他身在病中,仍不忘道家丹法,日日嚷着要吃仙丹,命道士们进献丹药。
殷旭每日陪在皇上身边,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想起齐庸凡说的话,于是悄悄将那些“仙丹”留下了。
他制了些看着如丹药相似的丸子,偷梁换柱给皇上吃下去。
但皇上的病情却日益严重。
殷旭深知他时日无多,等到皇上病逝,无论他是否立下遗嘱,京城都将沦为血腥的战场。
殷旭自己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但他不愿意让齐庸凡知道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