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鸨的前戏做的够足,黄昏未至,梳楼的门槛已经被踏破了三条。
阁中,一抹红色端坐镜前,青丝如瀑,长过腰间。
镜中人,刚刚为自己画完了精致的半面妆,两边容颜浓淡相间,竟是说不出的诡艳,抬手再上妆时,神情又多出几分淡漠疏离,眉宇间的霜寒之气似乎与生俱来。
就这样安安静静,不发一言,无悲无喜。
“啧啧,又有美人横空出世了。”言聿坐在茶楼里,只嗑一盘瓜子的功夫,便将周遭茶友的闲谈听了个七七八八,“既是佳人,不去看看可是有些亏的!”话落丢下一锭用青锦包裹的银子,人已消失不见。
然而言聿还是去晚了。
座无虚席,人声鼎沸,艳/歌频频,媚/香袅袅,这便是言聿眼中的梳楼现状。
正发愁时,言聿瞥见上等宾座的某一张大桌上,只坐着一人,当下想也不想地就冲了过去。
“站住!”
“什么人?我家公子的桌子岂是你可随意坐的!”
伴随质问的,还有拔刀的摩擦声。
言聿非但不痛不痒地坐下了,还顺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了。
“你!”小厮正欲上前,被座中的锦衣公子抬手拦住:“出门在外,休得胡来。”小厮道了一句是,心有不甘地退了下去。
言聿搁下茶杯,看着面前仪表堂堂的锦衣公子训完小厮,这才正色道:“这位兄台,在下并无恶意,只是这梳楼实在是人满为患,在下见公子这桌始终只有公子
一人,便斗胆前来搭个座,失礼之处,还望海涵。”言聿说完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失礼,可不就是失礼么!万一人家已经约了某位佳人呢?
锦衣男子笑道:“这位公子言重了,不过是个位子而已,公子请便。”
言聿见他这么痛快,当下姿态更为恣意,二郎腿一翘,靠上椅背,随手抓起点心便开始填嘴。
锦衣男子的眼角跳出无语二字。
言聿可不管这么多,开口直接问他名讳,话音刚落便感到有些后悔,“在下唐突了。”该有的斯文,还是要有的。
锦衣男子又是一笑:“我见公子气宇轩昂,俊逸随性,想必也是出自名门大户,鄙名季未岚,不知公子唤作?”
言聿有模有样地抱拳道:“在下言聿,季公子当真也是好性情!”
“言兄可也是来一睹芳容?”
“自然!”
就在言聿同季未岚热络起来时,那位传奇美人默默提裙登场,连报幕的人都省了。
“哇!”
“美啊!”
“天人!真乃天人!”
言聿:“……”这些人就会感叹个这些?
人群中还未安静时,台上,红衣女子已然唱了起来,声色清丽,余音绕梁,只这一唱,喧闹的大堂里霎时陷入死寂。
红袖蹁跹,轻起轻落,灵动如飞,《连舟祭》便是在这一起一落中,生动地飘了出来,音色犹如一泓清泉,淌过柔长的绫缎,淌过挤嚷的人群,最后缓缓注入每个人心中最柔软的深处。
言聿心中赞叹不已,活了这么久,听到如此绝音的次数屈指可数,心里想着,扭头看向一旁的季未岚,手里的茶杯差点甩了出去。
季未岚的目光如剑,如火焰,似乎能将人灼伤,自打佳人出场,他便再未说过一句话,就这样安静地看着她,眼中开出了盛世桃花。
另边厢,同样有一人,正姿态从容地磕着瓜子。
“公子再般有情,终是败给了名利,名楼歌姬欲信不能,忧思成疾,公子诺其一生,奈何歌姬却无缘等到那红妆十里,公子百身何赎……《连舟祭》,倒是个好故事。”
说话的男子紫衣加身,面如冠玉,手持一把折扇,不紧不慢地摇着,硬是摇出三分风流色来。
“南兮……名字也不错……”
南兮的曲子似乎能将人唱醉,一去红尘止,有人微笑默叹,有人回味无穷,更有甚者掩面拭泪,叹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于是南兮这个名字,自此在世人心里生了根,刻了痕。
掌声始终没有响起来,南兮知道,她若不想要掌声,掌声自然不会响起,一切随心,便是她的本性。
这是她初次亮相,在梳楼生活了十年,梳姨催她见客也催了三年了,忤逆太久,终是对不住她的养育之恩。
介于初次亮相太成功,不少权贵富公强烈要求上楼与南兮单独相见,梳姨把持不住局面,再次上楼劝南兮,软言软语教她斟酌着点人,哪怕一个也行。
南兮素来喜清净,不想与谁见面闲谈,更不想与粗鄙之人同屋对语,奈何身后有梳姨,于是出了一道题,让梳姨带话下去,谁若能对出下句,教她南兮中意了,便见。
题是一句诗:“烟锁桥边柳”。
题目并不难,凡是读过书碰过笔墨的都能写出点什么来,当然,大字不识一个的自然首先被筛了下去。
不一时,梳姨就抱着厚厚一叠纸,乐呵呵地上楼去了。
窗边卸了妆的南兮看一张丢下一张,那些“风凌崖间松”“鸟挥道旁雨”什么的,未免太生硬,有生搬硬凑之嫌,看来看去觉得唯有两张还算入眼,字迹也别有风格:
“雾拦江上人”——季未岚。
“月吻镜中花”——言聿。
南兮盯着这两张看了许久,觉得二人在诗书方面都有些造诣,无论是平仄还是意境,都让人挑不出毛病来,言聿的“吻”字和季未岚的“拦”字都用得极好,但比起季未岚的以人对景,言聿的终归是逊色了些。
斟酌了很久的南兮最终决定,谁也不见,那季未岚有些来头,若是只见了他,难免教人觉得刻意。
南兮决定一下,众人只能失望而归。
“诗诗,我跟你说,那梳楼的南兮姑娘,你可一定要去看看!
“你都不知道当时的梳楼有多少人,唱曲珠圆玉润,天籁之音百听不厌啊!
“只是那姑娘好像不怎么爱笑,一身与世无争的清莲气,加上那绝世容颜,咦,诗诗,我突然觉得她跟你有点像呢……
“哎呀我的天,诗诗,她不会是你失散多年的妹妹吧?!”
言聿望着窗外,越说越来劲儿,完全忽视即墨那张越来越阴鸷的脸。
直到最后一句话,即墨实在是没忍住,一个茶杯砸过去,言聿眼疾手快地接住,正想嘚瑟一下,却被茶杯里溅出来的水浇了满脸。
“滴答~”“滴答~”发丝上的水声他都听得一清二楚。
“拿我跟一个戏子相比,却将她视为天人,言聿,你直接将她娶回来岂不更好?”即墨理了理衣袖,说出来的话有些咬牙切齿。
言聿用内力烘干了头发,听到这番话却是笑了:“诗诗总是这么可爱,即便我想娶,南兮也得愿意嫁才成啊!”
即墨一顿,当即起身离开。
言聿立马去拉他衣袖,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欢喜的脸顷刻颓败了。
“诗诗,你把穴给我解开!”
“诗诗,我错了……”
“诗诗,你回来……别关门啊!”
“砰!”
“……”
言聿默默叹了口气,诗诗是告诫过他无数次的,他是妖,不了对凡人动不该有的心思,否则就是有违天道云云,尤其是近来,这话说的愈加频繁。
可他确实没动什么心思啊……
是夜,凉风徐徐,月华似练,梳楼后的竹林里,叶影斑驳着孤寂。
翠竹旁,红衣长身而立,墨发随风轻扬,一切都安静的如画。
有脚步声靠近,南兮闻声望去。
“是你。”
季未岚一惊,没有料到南兮会记得自己,他只是深夜无眠,闲逛到了此地,隐约见有人影,不作多想便过来了,更不曾想过会是她。
果然缘分来的时候,挡都挡不住。
褪去戏服的南兮依然出尘,一头青丝未挽,只在发后简单地系了一条红色发带,最令他意外的是,她竟然穿的同色男装。似乎喜欢一切从简,衣服上连花纹都没有。
“在下季未岚。”
南兮点了点头,便再无话。
季未岚不知哪来的勇气,见南兮不排斥自己,大胆地上前攀谈起来,即便说十句南兮才回一句,他也乐此不疲。他知道她就是这样的性子,淡漠,淡漠地随心。
只是他问到她为何会居于梳楼时,气氛突然有点冷了。
夜风似在加重,南兮几不可见地拢了拢环抱的双臂,很小的动作,季未岚还是捕捉到了。
“你等我一下。”
等到季未岚带着披风回来,南兮已经不在了,季未岚轻叹一声,想着她已经离开,心下不免有些失落。
正打算回去,走了一步发现踩到了什么东西,捡起来借着月光一看,心底重重一惊。
那是南兮的发带。
被利器断掉的发带。
眉间雪(二)
言聿阴沉着脸,对即墨的多番阻拦颇有不满。
“诗诗,你知道我向来怜香惜玉,你却让我眼睁睁地看、着她被那两人带走?!”
即墨瞥了他一眼,表情云淡风轻,慢吞吞地道:“冲动是魔鬼。”
言聿要抓狂了,他真不明白诗诗是怎么想的,明明今晚是他软磨硬泡才把诗诗哄来梳楼,恰巧遇见南兮着男装独自外出,索性一路跟来了,如今在这荒郊野外喂虫子不说,眼见佳人遇难,诗诗还不让出手相救,他的一颗支离破碎的心啊啊啊……
即墨见他一脸的痛心疾首,抿唇无奈道:“他会来的。”
言聿立刻正了脸色:“谁会来?”
即墨一脸的高深莫测。
言聿自知没趣,只得藏好身形,继续专注于追踪。
那两人,一高一低,一胖一瘦,看衣着应该是富贵家的纨绔子弟,还带着利器,那把利器伤了南兮的左小臂,南兮似乎生来孱弱,当下便晕了。
言聿心中感叹,可惜季未岚走得太不是时候。等等,季未岚?诗诗说的那个他,除了他也没谁了!
看着两个人鬼鬼祟祟,猥琐至极,是个人都知道会发生什么!
一路尾随,见两人将南兮带到河边,又将她靠在了一块大石头上,然后就开始各自解自己的衣物,动作匆忙而又杂乱。
河边有些荒芜,到处都是矮草,矮的不过脚踝,教人无处藏匿,即墨只好携言聿隐在了一颗大树上,距离稍微有些远,虽然不妨碍他们视物,可这风声和距离,到底扰了耳力。
“诗诗,我听不清啊!”言聿焦急地抱怨,他只听得那两人咕哝,却无法辨出一句话。
即墨看着他摇摇头,意思很清楚,我也听不清。
言聿的俊脸又苦丧了,美人即将被染指,诗诗仍然无动于衷,不由得腹诽道,你自己不去英雄救美就算了,还钳制着我作甚!
言聿扭头再看回去,见南兮一头墨发倾泻在石头上,面容在月华之下愈加惨白,手臂上的伤口还在滴滴渗血,那鲜红的血滴犹如一把把利刃,残忍地剜着言聿受伤的心。
即墨面容平静,目不转睛地看着那边,深邃的眸光轻轻波动着,似乎想要验证什么。
终于,那两人脱干净了,当中那个胖子,扭着一身的肥膘上前,一把扯掉了南兮的腰带!
言聿的心,也就在这一扯中提到了嗓子眼,被即墨禁锢的手忽然反扣,将即墨握得死紧,即墨吃痛,却不作声,只回眸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
那边,那个瘦子又上前,手刚刚碰到了南兮的外衣时,变局陡生。
凌厉的剑气不知从何而来,顷刻间断了那人的手腕,那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言聿可是听得无比清晰。
惊讶的同时,也微微松了一口气。还好季未岚来得及时,这么妙的人,可不能就这么被糟践了!
胖子见同伴受伤,破口大骂,也顾不得去穿衣裳,拿起地上的匕首便冲上去乱划一通,奈何对手太强大,他一招不曾得手便被踩到了脚下——也只剩下求饶的份。
瘦子握着断掉的手腕疼的死去活来,没几下便晕倒在地。
言聿这时才看清季未岚,一袭熟悉的锦衣,手持长剑,迎风而立,他刚想要惊呼,被即墨一把捂住了嘴,然后就被强行带回了客栈……
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言聿完全不知道了,他甚至想到季未岚会不会趁人之危,把南兮给……啊呸!季公子是那样的人么?!
月黑风高,这就是此刻季未岚眼中的景象。
脚下的人还在求饶,季未岚莫名一股恶心,用力一碾,那人便也晕了。
用剑挑起一旁扔的散乱衣物,季未岚嫌恶又愤怒地甩到那二人的身上,这才收了剑,慌忙奔向南兮。
南兮依旧不省人事,季未岚将她横抱起,浓重的血腥便扑面而来,心下一惊,这才发觉南兮受了伤,情急之下,季未岚只好先带她找了附近清澈的水源,远离那个是非之地之后,细心地给他清理伤口,随手拿出贴身药物给她上药,又撕下衣袂给她做了包扎,这才将她稳稳地靠在了大石上。
一切平静下来没多久,东方便破了白,一夜折腾,季未岚也有些累了,刚想躺在草地上歇一会儿,南兮悠悠转醒。
醒来后的南兮环视一周,又低下头看了看已被处理好的伤口,这才看向一旁的季未岚。
季未岚很想从她那双始终古井无波的眼眸看出一点别样的情绪来,即便是经历了这样的事情,他没有料到,她还是这般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