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不嫌弃奴家是妖么?”这个问题不久前她刚问过他是否介意,可惜没得到答案。
“他也是妖。”
凉玉满意的笑了。
即墨微微勾了一下唇角,转身离开。
为妖为人,我不介意,我介意的是,你是谁。
夜未央(三)
言聿醒了,依旧是在夜里。
醒时手中空落落的,陡然没了那种熟悉的温暖,言聿不习惯的很,伴随着不习惯一同涌出来的,是莫大的恐慌。
“诗诗?”
无人响应。
窗外是那弯亘古的明月,洁澈的清辉洒进屋内,冷冷清清。
言聿掀开被子,慢腾腾地坐起来,屋内只有几根烛火,跳跃着光亮,持续着极微的温暖,除此之外,一片死寂。
“诗诗……”言聿突然觉得很委屈。
依旧无人回答。
言聿提起精神艰难站起,模糊之中,意识到自己似乎碰倒了什么东西,只是他不想去管了,踉跄着步子,拖着虚弱的身躯,浑浑噩噩地一步步出了客房,一步步远离客栈。
浑然不觉,身后那被他无意打翻的烛台,烛火忽然大盛,连带着屋子里所有的烛火,一齐疯狂跳跃起来。
言聿在寂静的黑夜里漫无目的地寻找,口中呢喃的“诗诗”从未停断,就这样不知走了多远,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身后突然传来炸锅的呼喊声和呼救声,断断续续。
“走水了走水了!”
“快救人啊!”
“……”
言聿无暇顾及,依然遵循着内心摸索着方向,四周全是黑洞洞的,无力感和挫败感交织着袭上言聿的心头,苦涩至极。
“诗诗……诗诗……”
为了不拖累言聿,即墨刻意将日子定的急了些,就在七天后。
凉玉知晓后,欢天喜地了许久。
“公子……奴家现在就唤公子夫君,可好?”凉玉来到即墨身边,小心翼翼地问。
神态里陡然没了一股子傲劲儿,满满的都是少女初见情郎的悸动与羞怯,即墨看着便觉硌眼得紧。
“只七日,不急于这一时。”
“不嘛~奴家就想这样唤,好不好夫君?”
“……随你。”即墨干脆收敛视线,眼不见为净。
即墨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这女妖,不是第一次问人叫夫君,对于自己的直觉,即墨一向很有把握。
脑子里蓦然出现一个词,蛇性本淫。
此妖莫不是蛇妖?又喜青色,说不定是条竹叶青。
今夜来此的目的已经达到,即墨不作逗留,离开了这座山。
凉玉头一次送即墨到洞口,凝着即墨离去的背影,饱含深情,不舍的紧。
待至那袭玄色再也望不到,凉玉才收回目光,别有深意的笑了。
即墨迈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客栈,才发现迎接自己的是怎样的一幕光景。
空气弥漫着物体烧焦的味道,异常刺鼻,到处都是绝望的气息,哀鸿遍野,惨不忍睹,衣着破烂的人们七零八落地蜷缩着,有的匍匐在堆上不停地扒拉碎片,有的手中抱着包袱泣不成声,有的怀里躺着焦黑的躯体哭的死去活来,而那本该矗立在这里的高大房屋,竟成了一片废墟,周遭的几家铺子也被殃及池鱼。
大火似乎歇下没多久,废墟之上,还冒着几缕黑烟,无言地陈述着这里刚刚发生过的惨绝人寰。
即墨僵住了。
浑身如同被抽夺了筋骨,疼的厉害,厉害到让他窒息。
“阿聿……阿聿!”
不,不会的,言聿一定安好才对……
即墨闭上眼睛,努力平复下自己的心绪,这种时候,他千万不能慌。
几个呼吸之间,凭着异于常人的葵菱体质,即墨忽然从刺鼻的空气里嗅到一丝异样的气息,这股异样,他再熟悉不过不由得心中一松,还好,上天垂怜。
即墨抬头望了望天,遂循着这极其微弱的气息,转身寻去。
天光破晓,阳光垂悯地洒向人间。
即墨寻了一宿,寻到这处他从未来过的山谷之中。
深刻在记忆中的气息越来越浓烈,即墨安心了,安心之下,是极大的期望与希冀。
“阿聿—”
回应即墨的只有山谷间的泉流声和鸟鸣声。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虽然入秋了,这里依然绿意盎然,生机勃勃。
即墨扶着石壁,寻走在崎岖的小路上。小路有些泥泞,却有人走过的痕迹。
即墨步伐越走越快,到小路尽头,转了个弯,赫然出现的景象令即墨呼吸一滞。
石壁向里凹陷,竟凹出一个偌大的山洞来,地上绿油油的,在壁沿底下,蜷缩成一团的,可不就是他心心念念的言聿。
终于找到了。
即墨上前,将再度现出原形的言聿小心翼翼地抱进怀里,愧疚又开始在心底泛滥。
言聿察觉,睁开涣散的双眼,眼中隐隐可见水光。
天知道,昨晚他有多绝望。
言聿确实是委屈的,委屈的厉害。
即墨抚了抚他的羽毛,疼惜无比。
“阿聿……”
言聿慢吞吞地抬起颈项,蹭了蹭即墨的脸,呜呜几声,又低下头去蹭了蹭即墨腰间从未离身的竹笛。
这不寻常的举动,即墨看在眼里,如梦初醒。
他的阿聿,果然知道些什么的。
那自己曾答应过那个女妖什么,他是不是也……知道了?
“阿聿……”
言聿低下头,又呜呜几声,闭上了眼睛。
虽然有阳光,却是照不进洞里,洞里阴冷的紧,即墨暂且搁下言聿,在周遭寻来些枯枝,生了火。
有了火光的温暖,又有即墨的陪伴,言聿安稳了,安稳无比地在即墨怀里睡了个觉。
一觉醒来,已近暮色。
言聿见即墨依旧是自己睡前的姿势,不由得诧异,他就这样抱着自己坐了一天?
“饿了吗?”即墨问。
言聿鼻尖泛酸,强忍着摇摇头,好在自己现下这样诗诗看不出来。
“是不是渴了?”即墨看着他的反应,猜测道,“你等着,我去寻些水来。”
言聿本想制止,可没来得及,便由得他去。
即墨走时,特地又添了许多柴火,可是言聿怎么着都觉得不暖和,再加上如今又伤了元气,所以,当那股不寻常的气息逼近时,言聿方才察觉,只是,晚了。
即墨用叶子盛了水回来,可惜这水,言聿没能喝得到。
火被灭了,言聿方才卧过的地方如今只有几根翎毛余下,场面无限凄凉。
即墨手中的一叶杯水啪的掉落在地,水花四溅,溅湿了那几片翎毛,也溅湿了火堆旁用木枝上的碳灰写出来的,黑黑的凉字。
凉玉。
又是你。
即墨怒极反笑,心知自己轻敌,上前将那几根翎毛捡起收好,又瞥了一眼那个凉字,下意识地抚了抚腰间的竹笛。
若是蛇妖……
秋季,虽是万物该凋零的季节,却是凉玉这类妖物的春天。
即墨当夜便去了泽凉洞。
凉玉早知今夜即墨回来,早早地梳妆打扮好自己,坐在正厅候人。
玄色出现,凉玉摆好笑脸。
“夫君~”
“他在哪?!”
即墨脸色阴沉,毫不避讳地让眼前人知道自己的不悦。
凉玉笑脸略显僵硬:“夫君,莫要发这么大的火气,奴家是替夫君着想!”
即墨目光依旧冷冷的,冻得凉玉不禁有些输气势。
“我们不就快成亲了嘛,夫君整日这样两头奔波,奴家可是心疼夫君呐~所以,奴家便将他请来了!”
“是‘请’么?”
“瞧夫君这话问的,他可是夫君心尖上的人,奴家可不就得好生对待着~”
心尖上三个字,说的醋意满满。
“你究竟想怎样?”
夜未央(四)
“夫君还是好好地准备成亲事宜,切莫有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凉玉笑霎时有些阴冷,“否则……我可不能保证他会如何!”
连奴家都不自称了。
面前这人,是妖,自己,是人。
这就是差别,永远都无法跨越改变的差别。
即墨忽然生出一股无力感,现下姬宫涅和相里苏也不在,他只能万事靠自己:“我要见他。”
凉玉嘴角噙着一抹不明笑意,依言带着即墨去见言聿。
七歪八拐,又是一个房间。
打开石制房门,即墨如愿以偿见着了言聿,可是面前这副景象,即墨怎么都喜悦不出来,更别提安心。
进门不远,是万丈深渊,深渊中心有一石台,言聿就在那石台上的铁笼子里,奄奄一息,等待着谁人的救赎。
即墨无法自制地上前,凉玉站在一旁笑着,并未阻止。
直到踏上深渊的边缘,即墨才收住脚步,顿时,几块石头由于自己的收脚骨碌碌地沿着石壁滚下深渊。
即墨循声向下看去,深渊黑不见底。
突然,“嘶嘶—”声陆陆续续传入耳朵,即墨一惊,视线向四周可见的石壁上一扫,怔愣在原地。
边壁不算光滑,随处可见凸出的大石块,各处的缝隙里杂乱无章地长着不知名野草,野草间搁置着无数的森森白骨,在白骨交接处,慢慢游动出各种各样的蛇来,各种颜色,千奇百怪,从小到大,应有尽有。
即墨脸色有些不正常的白。
他的阿聿……是怕蛇的。
更要命的是,铁笼子下的石柱上,盘踞上来一条青底黄纹的大蟒,头就在笼子不远处有一下没一下地吞吐着腥红的蛇信子,晶亮亮的口涎骄傲地彰显着它的毒性。
“夫君,可以走了吧?”凉玉前来催道。
“为什么这么对他?”
“这个嘛……奴家只是不想夫君费神罢了,你看,这里到处都是我的子民,定会如夫君所愿,好生照顾他的!”
这话,等于间接承认了自己是蛇妖。
“你怎么确定,它们是照顾,不是伤害?!”即墨沉声反问。
“哈哈……夫君既然这么问了,奴家就如实告诉夫君,奴家是用意念来控制自己的子民呢~”
“怎么说?”
“就是说,它们能感受到奴家的心意,奴家若是开心,它们自然不会轻举妄动,奴家若是不开心,它们会如何……奴家可就真的不知了!”凉玉上来扯住即墨的衣袖,解释的云淡风轻。
即墨陷入沉默,如此……他明白了。
只要,她开心,这样,他才会没事。
——那就让她开心。
凉玉将即墨的神情尽收眼底,眸中闪烁着志在必得的光。
昨夜,那只孔雀离开时无意将床边的烛台打翻,烛火烧了床幔,她心血来潮推波助澜,一下子纵火烧了整个客栈,之所以做这些,只是因为心里想。
她就是不希望他好,就是想让他背上深重的罪孽!
只是凉玉并不知,即墨早就猜到这场大火是她的手笔,真正背负万千罪孽的,明是自己还偏要诿罪于人,无知至极。
即墨总是觉得洞里闷闷的,便时常到洞口换换空气,或偶尔倚在树枝上吹吹笛子,来打发这段厌人的时光。
凉玉隔三差五地就会跟出来看看,对于从那天以后即墨再没去看过那只孔雀,凉玉甚是满意。
“夫君,你吹的是何曲子?”凉玉仰头问树上的玄衣人,“曲调又为何这么悲伤?”
即墨闻声停下动作,眼神怅然。
“没有曲名,随心。”
“夫君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么?”
“没有。”斩钉截铁,毫不迟疑。
“那……”
“曲音有灵,你听得是什么样的调,便是你心中所想,如此莫不是说,是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怎么会呢,我们就快成亲了,奴家高兴还来不及呢~”
即墨不作回复,拿起笛子,清亮动听的笛音再次响起,萦绕上空,经久不散。
凉玉这才注意到即墨手里握的,是竹笛。没由来的,脸色变了变。
虽然只是一瞬,即墨还是捕捉到了那双媚眼中一闪而逝的惧色。
笛音止,暮色又将降临。
即墨抬眼望天,思绪越飘越远。
言聿有一把羽扇,是用尾羽所做,在即墨的潜意识里,那一把羽扇精美绝伦,胜过他所见到的扇品所有。
言聿亦非常喜爱由自己亲制的羽扇,有事没事就拿在手里把玩,还喜欢蹭在即墨身边,时不时地用它骚扰即墨那张盛世美颜。
每逢那时,即墨都会闭上眼睛,然后无奈地说一句:“阿聿,别闹。”
阿聿,别闹。
“夫君,你刚刚唤奴家阿玉?”凉玉抬首望即墨,眼睛里是掩饰不住的兴奋与激动。
即墨眸光一敛,霎时回神。
“夫君?”
“嗯。”只要你开心,便随你怎么认为。
“夫君啊,我们不日便将完婚,届时,奴家要亲自为你穿上红衣!”
“好。”
“夫君的笛子甚妙,可否……借阿玉细细看看?”自称再变,即墨顿了一顿,纵身利落下树,将笛子给了凉玉。
“这笛子……阿玉真是喜欢的紧,不知夫君可否……”
“送你了。”即墨轻笑,“权当是定情信物。”
凉玉险些喜极而泣。
潮湿的石洞内,言聿在笼子里缩成一团,冷的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