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迟下床,找到那一纸亲书,转身在烛火上烧成灰烬。
“诗诗,我瞧着今日天气不错,不若随我出去逛逛?”言聿站在窗边,同不久之前那日,一样的姿态,一样的语调。
即墨懒懒地斜他一眼,他可是清楚的记得上次逛逛的后果,这只花孔雀也是够了,酒量不行还藏着掖着不跟他讲,自己平白遭那一番折磨。
言聿被这一眼看的有些心虚,摸摸鼻子道:“诗诗,我们不去酒肆,我们去桃花谷,桃花谷,呵呵……”
“原来,是这个意思。”花落迟坐在案前,一手翻着从许家带回来的语录集注,一手对比着那半卷残篇上的字形,良久终于看出眉目。
“怎么样,写的什么?”林惜叶问。
“这是一个方子。”顿了一下又道,“荼芫酒的配方。”
“什么?!”林惜叶非常诧异,这残卷是师父口中的苌欢前辈死前留给师父唯一的东西,料谁会想到,这看不懂的东西记载的竟然是师父念叨了一辈子的荼芫。
师父啊……真是可怜可叹,又可悲。
小时候,他和落迟见过师父喝荼芫酒,只觉得那酒的香味很特别,特别在哪里又说不出来,只觉得一闻就会醉的。
看师父自友人辞世后渐渐颓丧,他们师兄妹都想尽办法地让师父恢复昔日的意气风发,花落迟对酒这方面颇有研究,自己记得儿时闻过的那香味,便循着内心去寻找配方酿酒,只是酿出来的酒虽然有些荼芫的味道,却始终没有荼芫特有的酒香。
终究不是荼芫。
终究让师父抱憾终生。
“这上面记载的很清楚,看似是残篇,实则叙述已经完备,我想那丢失的一部分,兴许就是这个方子的名字,可惜……害苦了师父。”
花落迟正猜测道,乍听得屋外有动静,林惜叶当下出去寻看,竟是他所熟识的成公子和那位青衫人,见到自己,那位青衫公子颇为友好地笑着摆摆手,露出一口漂亮的白牙。
林惜叶也笑了,邀二人上楼来,趁着心情不错,将那荼芫和师父的事一并给二人说了。
即墨故作不知地应道:“若真如林兄所说,成某倒期待那特有的酒香了!”
言聿听林惜叶叙述,倒也听懂了七七八八。自打进屋以来,言聿便一眼瞧见案前坐的那位美人,顿时眼睛一亮。
之前虽然见过一次,可惜美人戴着面具,没看见真容,后来想想还颇有些遗憾,今儿个竟然就这么见着了,言聿不由得盯着人家瞧了又瞧。
花落迟察觉有人在打量自己,只是打量,并无恶意,恰逢手中有事要忙,便懒得理他,而内心,直接就将此人列为登徒子一列。
美人不动声色,言聿浑然不觉自己在人家心里已然成了什么形象,只是傻傻地看着。
言聿是喜欢美人的,尤其喜欢看美人,男女不限。
“说来,这次的事还要多谢成兄帮忙,林某不才,有一事想请成兄解惑。”
“林兄请讲。”即墨说着,不着痕迹地扫了眼言聿,似乎带些警告的意味。
言聿莫名背后一寒,抬头看看四周,乖乖地来到即墨身边坐下。
林惜叶还坐在这儿,人家再怎么客气自己终究是外人,要懂得见好就收。
“《苌氏语录集注》本是许家的传家宝,为何许清商南迁却不带走它?”
“依成某看来,有三种可能。第一,他根本看不上那本纯粹记载文字的册子;第二,为了坐实许府被抄家一事,它被留下更具说服力,不过他大可留下一本假的,所以这点可能性不大;第三,或许是走的匆忙,许清商这人心眼不细,忘带了也不一定。”
林惜叶点点头:“林某受教了。”
“林兄勿要客气,总归这册子如今在你们手上,此乃大善,只希望这荼芫酿成之时,林兄也能让我二人沾沾光!”
“一定一定,承蒙成兄不嫌!”
月白风清,桃花谷风过无影,水逝无痕。
“落迟,你是真的……释怀了?”林惜叶望着依旧在忙酿酒一事的女子,问的小心翼翼。
花落迟停下手头动作,认真的迎上林惜叶的目光。
“是不是真的释怀,师兄难道看不出来?”
林惜叶顿时无言。他只是无法确定而已,自从她亲口说断了之后,她的话似乎更少了,回来便一直忙着配方,连同他多说几句话的时间都没有。
原本他还自信地以为,她若断了那个念头,自己便有机会,可是看她淡漠至极的脸,他依然觉得惶惶不安。
“没有不可治愈的伤痛,没有不能结束的沉沦。”花落迟如是道。
如此肯定,如此决然,这不就是他的师妹么。
林惜叶笑了,如释重负般。
“落迟……”
恰在此时,沉寂了许久的千狐突然出现,在屋子里惬意地踱起步来,花落迟看见它,眼底碎出一层浅浅笑意。
已入五月,阳光暖和的分外使人懒散,各处的花卉也开的愈加激烈,争先恐后向天地彰显自己的美艳。
林惜叶果然信守承诺,荼芫酿成之后,亲自来送了即墨一大坛,即墨看着林惜叶送酒时的神态,笑了。
想来,这人沉默寡言的性子,似乎改了不少,也不知她那位冷淡的师妹变没。
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他与林惜叶的交情,大概也莫过于此了罢。自此一别,再见又是天涯无期,他们或许还住在桃花谷,而自己的居处,永远不会是远阳客栈这一家。
与林相遇,不过是一场烟花的聚会而已,相遇之后,转眼便散。
“诗诗,这香味好特别啊!”言聿正在睡懒觉,闻到酒香,一骨碌爬起来蹭到桌边,眼见即墨刚刚开封一坛酒,伸手就要给自己倒一杯。
即墨出手制止:“先别急。”
“为什么?”
“你没洗漱,脏。”
“……”好啊,诗诗这是在嫌弃他!
即墨见言聿气冲冲地去洗脸了,心底一笑,面上却无波无澜,接着从袖中取出一个瓷瓶,放在坛口转了几圈,随着即墨动作,有一缕缥缈的清流慢慢进入瓶中,言聿出来看见的,就是这幅奇怪的景象。
即墨觉着差不多了,便收了瓶子。
“诗诗……你刚才在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酒香甚好,有些灵气,便随手收集一些。”
言聿见即墨说话不看自己,皱了皱眉:“真的是这样吗?”
“那你以为是什么?”
“没什么,诗诗说什么我都信!呵呵……”言聿一边放下自己刚刚挽起的袖子,一边开始拿杯子倒酒,心虚地避开即墨犀利的眼神。
该死的,自己怎么能怀疑诗诗呢,言聿你发什么神经!
“你是妖,对这酒香应该比我更敏锐才对,”即墨执起酒杯,对言聿道,“可有察觉到什么?”
言聿闻言,认真地闻了闻。
“确实如诗诗所说,好像有种气息融在里面。”
“什么气息?”
“我…我说不出来。”
“……果然还是太笨。”即墨不留情面地挖苦言聿。
言聿一听不干了,即墨将言聿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赶在他发作前又道:“这是生的气息,是一种对生的渴望。”
言聿顿时摆出疑惑的表情:
“怎么说?”
“里面有一种对生的贪恋,我猜那苌欢在酿这酒时,已经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
“诗诗的意思是,苌欢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而他渴望活着,渴望与相知的人长久下去,便将这种感情寄托在了酒中?”
即墨点点头:“想来那无醉老人也是了解这种香味的,只可惜没料到苌欢会……”
“也难怪他倾其一生寻找记忆中的荼芫,这种味道,确实独特。”言聿喝着酒,一本正经地接话。
“言聿,你曾说过,花落迟这个名字很奇怪?”
“好像是说过……”
“再想想林惜叶这个名字。”
“诗诗,你的意思是……”
“不错,他们二人的名字都是由无醉取的,这意思里,也有一种想要存留于世的欲念。”
“原来如此……也不知道他俩会不会凑一块儿去……”言聿笑了,笑的同时,脸又开始泛红,“不过诗诗啊,这些你都是怎么知道的?”
即墨瞧着他眼神开始迷离,顿了顿无奈道:“……现在与你说不清。”
“说不清?怎么会说不清呢……”
因为,你醉了啊。
即墨望着已经趴倒在桌上的言聿,眼底隐隐泛出柔光。
起身,将人横抱起放在床上,又握住他的手将他没放好的袖子扯平,再深深看一眼那张傻笑兮兮的脸,起身离开。
琉璃月(一)
琉光一泻草木颓,
璃墨见世满城追。
素锦年华真□□,
唯叹咒约不可违。
天幕深沉,夜风飒飒,柳月高悬。
广袤无垠的草地上,依稀有几棵大榕树,三三两两各自生长,谁也不碍谁。这方天地长年无人打理,不免有些荒凉,荒凉之下,那几棵大榕树遵循自然生势长得越发葳蕤芊郁,竟多出几分孤傲的意味。
其中一株大树的树干上,倚坐着一袭白色身影,一动不动,唯有那垂下来的衣袂随风一下一下地飘荡着。
白衣人身后,隐隐有蓝光若隐若现,逼人的寒气也不知道是来自那把泛着诡异蓝光的剑,还是来自于他。
“你要坐到什么时候?”树下,同样身着白衣的一个俏丽女子,仰着小脸对树上的白衣人道,“琉月,你下来,我们回去,好不好……”声音到了最后,弱弱的带着点委屈。
白衣人始终闭着眼睛,对身下的呼唤恍若未闻。
女子叹了口气,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来到树根旁坐下。既然他不回去,那她就坐在这里等,等他回去。
反正,之前那么久都等过来了。
夜色加深,风也湿重起来。白衣人终于睁开眼睛,眸光掠过树下,心底一惊。
女子靠在树上睡着了,双臂紧紧相环,似乎冷的不轻,脸色在月光的映衬下越发显得苍白。
突然,一件白色长袍自树上无声飘落,正巧落在昏睡的女子身上,近乎同时,白衣人翻身下树,一声不吭地将女子横抱起,在寂夜里消失不见。
“诗诗,那个白衣人……怎么如此冷漠!”言聿同即墨也坐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上,看到我见犹怜的小美人就这么被撂在一旁,言聿顿时气不打一出来,“冷的简直不忍直视!比初见时的林惜叶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么漂亮的美人来请他回去他竟然都无动于衷!”
即墨听着言聿发牢骚,顿觉无力。言聿的这个一见着美人就容易同情心泛滥的毛病,他是和他待在一起不久之后发现的,唯一的感觉就是无奈的紧。
“回去吧,夜深了。”
睡了一觉,言聿立马将昨夜自己的不愉快忘了个七七八八,一个人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整个人恨不得飘起来。
自打林公子一事结束后,他跟诗诗就离开了望州城,如今待在这人杰地灵的长宁城,他早就迫不及待地想把这里挖个透熟!
路过面摊,包子铺,茶点店……听着小贩们卯足了劲的吆喝,言聿笑着赏味人间烟火,心情极好,端的是少年得意,风流不羁的作态,随便一个潇洒侧目,便惹得路上的妙龄少女频频媚眼秋波暗送,言聿开怀,来者不拒,庆幸此次诗诗没和他一起出来,否则自己的风头定是盖不过他,又走了不远,言聿最终在一个生意不错的画坊前停住脚步。
吸引住言聿目光的不是画,而是那卖画之人。
偷偷尾随在言聿身后的少女们一看惬意少年郎停驻的地方,全都叹息失落地离开。
一身飘逸的白衣,就那么安静端庄地坐在那里,冰清玉洁。纤纤玉手按照买家的要求执笔作出画的轮廓,末了将画收好,温柔一笑:“王公子的意思璃月明白,大图已经布置好,三日后王公子直接来取便可。”
被称为王公子的胖胖小哥乐呵呵地点头,付下定金后便离开,后面排队的人们忙不迭地上前,白衣美人耐心地重复着之前的工作。
白衣美人那一笑,言聿直接看痴了,良久才猛然意识到,这姑娘有些熟悉的脸蛋,自己似乎见过啊……呀,她不就是昨天晚上的那个女子吗?!
乖乖,真是巧了!言聿默默感叹,等等,她刚刚说她叫什么来着?璃月,璃月是吧,好像昨晚那个男的也叫什么月来着……琉月!对,就是琉月,琉月璃月,这两人,莫不是有什么……
思及此,言聿赶忙回了昨儿个才入住的往来客栈,将自己的所见所闻悉数告诉即墨,觉得自己似乎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一般。
即墨静静地听言聿唾沫横飞地讲述,听完后,无比淡定地写了一封信寄出。
言聿看着,傻了眼。
诗诗这一写信,保准不出明日,他们必能把情况摸得一清二楚。毕竟,诗诗背后有一位叫相里苏的江湖大侠,这人无所不知,那个琉月还背着一把剑,定也是个江湖人士,此事若问他,再合适不过。
又入夜了,月光浮动,凉薄如水。
寂寥的天地间,琉月纵身跃上那棵他常栖的大榕树,打开手中提来的酒壶,一下又一下的兀自独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