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城这人呆着的地方都有些诡异,比如柳荫巷的破庙,比如这个钟楼。
钟楼看台的地面上插着一把剑,半个剑身都陷入在地上,并不是什么名家宝剑,露出的半截剑身经过风吹日晒变得锈迹斑斑。地面上有不少刀剑留下来的刻痕,都在表示这里发生过一场激战。
“给你。”伏城把包着手帕的银针递到周玄逸面前。
周玄逸接过银针不仔细看,反而问道:“你经常来这里?”
伏城似乎不想提起这个话题,但又不想对周玄逸说谎,他偶尔会上钟楼来,坐在这把刀前,望着整个白麓城出神,伏城简略的说道:“我在这里等一个人。”
伏城的声音轻飘飘的,随着一阵风而消散在白麓城的空中。
周玄逸听这句话有点梗得慌,这个他嫌弃的二愣子原来有不为人知的过去,周玄逸很想问伏城等着的人是谁,这里又有过什么恩怨。但这些并不是周玄逸能够干涉的事,他到底还是没有问出来。
周玄逸绕着剑身转了一圈,发现剑柄上刻着两个被磨得已经看不出的字,周玄逸辨认了一会儿,发现那大概是云起二字。
云起……云起似乎是一个人名,徐云起是谁?难道伏城等的人是徐云起?
等等,徐云起!周玄逸想起来了。徐云起是正玄山的门面,少年天才,十五岁大败青城山三大长老之一,年少成名,三十岁位列天下十大第四,三十二岁成为正玄山掌教,如今满打满算才不过三十五岁而已。
周玄逸并不是完全失去了记忆,他对于这个世界有自己的认知,只不过散乱的厉害,需要一条顺畅的逻辑穿针引线,他在自己脑海中搜刮徐云起的消息,发现他真的知道这么一个人。
正玄山?伏城是正玄山的人?
周玄逸望着伏城,伏城也在看他的眼睛,同时也看到了他双眼间的疑问。
周玄逸第一个反应是,如果问出来的话,伏城大概会生气。但周玄逸这个人还偏偏喜欢往伏城的逆鳞上撞,这事儿在他看来很简单,毕竟伏城是他托付性命的人,知根知底对谁都好,至于生气,这大黄狗一样的性格,哄哄不就好了?
周玄逸问道,“你和徐云起什么关系?”
伏城半垂着眼睛,他在看剑身上的两个字,浅褐色的眼睛有些冰冷的情绪,道,“我师父。”他说话简短,好像不情愿和正玄山掌教扯上任何关系。
周玄逸咯噔了一下,不敢相信伏城竟然来自天下第一道山正玄,他不是信佛吗?更让周玄逸感到诧异的是,伏城是徐云起的徒弟,周玄逸问道:“我听说徐云起只收过两个徒弟,第一个是江为止。”
伏城没有搭话,他的手摸上了剑柄。
周玄逸又道:“石雪剑出江为止,江为止是正玄山最得意的后生,你绝对不是他。”
伏城抬起头来,眼底有些嘲讽的意思,道:“你知道的还挺多。”
周玄逸好像被这样的目光刺痛了,他花了七天才跟伏城的距离有所接近,这一下又打回了原型,他明显感到对方的拒绝。
就当周玄逸以为伏城要拒绝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伏城开口了:“我当然不是。”
周玄逸小心整理脑海里的措辞,道:“他第二个徒弟据说也是个难得一见的武学奇才,但命不好,坠崖而亡。”周玄逸顿了顿道,“你不是个死人。”
伏城自嘲的笑意更大:“我也不是。”
“那我凭什么相信你?”这事儿匪夷所思极了,徐云起的弟子,怎么会在白麓城的柳荫巷甘愿做一个刀客?
伏城抬起眼睛,额头上的那团火云纹此时就跟活了一般,散发着诡异的气息,隐藏在夜色中扎眼的厉害。
这时候已经入夜,白麓城的夏天很短,眨眼间蝉鸣已经死绝了。白天还好说,晚上出来的时候就要加件衣服。秋天马上就要来了。
冷风充斥在两人四周,对话进行到了冰点。
“不说死了,难道说叛出师门吗?”伏城的话被大风裹着吹到周玄逸耳边,太不真切了,让周玄逸都为之一愣。
伏城的眼睛是琥珀色的,比寻常人更加浅,现在天色暗,其余的五官都隐藏在阴影里看得不够真切,唯一能看清的就是这双眼睛,浅的像是盯着猎物的豺狼。
伏城一句话给今天的对话定音,道:“你伤好得差不多了,搬去宋小川家养伤吧,老子要回庙了。”
在伏城的眼神里,周玄逸有点理解了,伏城为什么会拒绝别人的触碰,这人的内心比他想得复杂得多。
伏城道:“与其担心我的事,不如多考虑考虑你自己。”伏城说话的语气跟平时没什么区别,但就是感觉到更加陌生。
周玄逸握紧拳头,有些颓然丧气,问清了伏城的来历,以两人的交情为代价,也只挖出了一点信息,伏城内心深处藏着什么周玄逸不知道还有没有资格继续去挖掘。
第19章 生气
自从钟楼对话之后,伏城和周玄逸的关系进行到一个冰点,就连金铃都感觉到他们的不同寻常。伏城之前天天往破庙跑,和周玄逸说两句就能拌嘴,吃个饭都能见招拆招,金铃时常觉得自己养了两个傻儿子。
伏城已经三天没来破庙,对周玄逸不管不问,也不再殷勤的过来给周玄逸疗伤。
金铃看出了两人关系有点问题,但猜不出是为什么。
金铃进屋的时候周玄逸正靠在床头看书,他耳边垂下一缕头发,卧床太久,那根头发是一条漏网之鱼,却一下子让周玄逸这人鲜活起来,虽然还是带着清冷疏离,但不再像个薄瓷器娃娃一样冷硬。
“你们俩吵架了?”
周玄逸抬起头来,道:“算吧。”他和金铃的对话总是温和的。
金铃把药汁放在床前的矮凳上,道:“为什么?”
周玄逸觉得金铃可能会知道些什么,道 :“我跟他上钟楼了。”
“……你很有种啊。”金铃感叹道。
只需要一句话,金铃心下便了然,跟了伏城这么多年,她心思又玲珑,对于伏城的了解肯定要超过周玄逸。伏城这个人看着大大咧咧的,平时怎么损他也不会真生气,但内心有一块禁区,这块地方碰不得说不得。伏城就像一块被千锤百炼的铁,把外人所有尝试的触碰都隔绝在外。
就算是给金铃十个胆子,金铃也不敢凑上去问伏城的过去。
“不过他脾气来得快去的也快,过几天就好了。”金铃嘴上是这么说,心里觉得悬,她也摸不准伏城到底怎么想的。
周玄逸对于感情相当冷淡,钟楼对话后他以为他不会再想伏城的事情,但他看着床头的药汁,突然想起了伏城的花生糖,想起了那句话,花生都潮了才好吃。劣质而粘牙的糖是伏城童年难得的好东西,伏城到底经历了什么?
伏城第一天没来的时候周玄逸很淡然,第二天没来的时候周玄逸心里没什么所谓,第三天的时候,周玄逸反应过来了,这二傻子生气起来真是倔啊。
哄一哄,怎么哄?周玄逸脑海里一堆杀人验尸的记忆,怎么也刨不出来一点关于哄人的记忆,他就不知道这两个字怎么写。
周玄逸放下书,有点惆怅。
经过三天的调养,周玄逸感觉自己身体好了不少,打坐时丹田内的真气流动让人感到很安全,周玄逸突然想到,伏城再不回来,等他这只鹰隼养好伤飞走了,回破庙时看到人去楼空是个什么心情。
刚这么想着,当天伏城便回到了破庙。其实他并不是完全没有回来过,毕竟周玄逸的命很重要,只不过每次回来时都是深夜,周玄逸正在熟睡,对此并不知情。
伏城不是那么不顾大局的人,他知道自己和周玄逸的关系不可能说断就断,之后还有不少要查的问题,放任不管不是伏城的风格,小脾气就憋着,所以这次回庙多少是带着讲和的意思。
伏城愿意回来,金铃松了口气,亲自下厨做了一顿丰盛的午饭。金铃显然比周玄逸懂得怎么逗伏城开心,菜一上桌伏城就笑了,“八宝鸡?今天你是要嫁人吗?”
周玄逸来破庙之前金铃不怎么下厨,进厨房都是看心情,随便做点家常菜已经是难得了,更别说今天做了一道大菜。
金铃敲了一下伏城的碗沿道:“你这狗嘴就不会说点好听的,姑奶奶今天心情好,就乐意做八宝鸡怎么着。”
“行行行,祝你明天也心情好。”伏城挖了一勺,鸡肉裹着糯米和虾子,再加上浓郁的绍兴酒,入口就两个字舒坦!虾子和绍兴酒都是白麓城少见的食材,金铃从太白居酒楼后厨连买带骗恐吓来的,虽然少了冬笋,但已经是难得的美味,起码哄伏城足够了。
周玄逸吃惯了山珍海味,对这道菜没有明显的反应,吃饭的时候几乎就没说话。
金铃噼里啪啦的和伏城交谈,怎么说气氛都有点诡异。
吃完饭,金铃抢着洗碗,一溜烟的钻厨房里不肯出来,她试过了啊,可别说她不仗义,这么难熬的时刻,谁爱贴着谁贴着。
金铃洗碗的时间长的不正常,伏城清了清嗓子,问道:“伤好了?”
周玄逸答:“差不多了。”
两人的话题到此结束。
两人又僵了一段时间,大概半柱香的功夫,连金铃都在厨房猫不下去。这时候宋小川突然推门进来。
他进破庙了才发现气氛好像不对,扭头要走也来不及了,伏城已经叫住他,“来了啊。”
“啊……”宋小川感觉到了点诡异,缓缓扭过头,皮笑肉不笑道:“都在呢。”
“过来坐。”伏城招呼道。
宋小川尴尬的挪过来,桌子四个角,伏城和周玄逸面对面坐着,宋小川只能挤在他俩中间。
宋小川干笑两声,道:“聊什么呢?”
伏城道:“聊天。”
……这让人怎么接?宋小川接下来的搭话都被这句话活生生堵住了。金铃抱着猫窝在厨房,偷偷往这边瞄,心里默默心疼宋小川。
宋小川愣在原地,真想一头钻进桌子底下去,他憋了一会儿,脸都快憋紫了,问道:“那条芍药手帕有线索了吗?”
刚说出这句话,宋小川就觉得说对了,这是多么合适的一个话题啊。
伏城三天都没来破庙肯定私下有所调查,但眼下他似乎也没有说话的意思,周玄逸看了一眼他,问道:“以你对严少康的了解,你觉得严少康会喜欢什么样的人?”
周玄逸这句话明显是在问伏城,但伏城也明显没有接话的意思,好不容易挑起来的话题也不能就这么灭了,宋小川只能硬着头皮小声接下去。“这个我就不清楚了……”
金铃觉得留宋小川一个人在那里也太不仗义了,抱着猫从厨房里走出来,坐在宋小川对面的位置道:“都聊天呢?”
周玄逸继续道:“你猜猜?”
宋小川道:“温柔的吧……金铃你是女人,你应该最懂男女之情,你猜猜严少康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宋小川决定把这个烫手山芋扔给金铃。
“严哥有女人?我怎么不知道?”金铃大大的圆眼睛转了转,道:“不过你要是让我猜的话,我大概能猜出来。严少康不爱说话,常年板着个脸,照我的话来说像个僵尸。如果那个姑娘也是个冷脸,他俩在一起能有什么好说的?互相比着谁不说话的时间长吗?”金铃越说越觉得有道理,最后一拍桌子道:“他喜欢的姑娘要么温柔要么活泼,这样性格才能互补。”
周玄逸点了点头,金铃跟他想的一样,不过温柔和活泼的姑娘天底下这么多,找起来如同大海捞针。周玄逸道:“先不考虑大街上偶遇,如果他要接触一个女人,只能通过什么途径。”
宋小川想了一会儿道:“他不去百花街,最常去的地方是医馆和药铺,要么就是上山采药,我猜那个姑娘十有**也是做这行的,不然严少康是个医痴两人没什么好聊的。”
宋小川说完就补充道:“当然这只是猜测啊。”
伏城突然插嘴道:“我调查了全城的医馆和药铺,没有任何一个女人符合这个条件。”伏城有一套自己查人的方式,这几天他一直在通过各种途径这位神秘的姑娘,但都没什么有效的收获 。
周玄逸也很自然的接过话题道:“严少康是一个谨慎的人,他和大公公见面的地点选择的是他常去的药铺,说不清是不是在给你故意留线索。”
金铃和宋小川打了个眼色,心想姑奶奶就是厉害,这不是交流上了吗?
周玄逸看了伏城一眼,两人有了短暂的对视,道:“他应该会好好保护好自己的女人,不会让她面临丝毫危险,所以对你们他都没有透露过她的存在,回春堂在南城,她应该在远离南城的地方,比如北城。当然这个理由也很牵强,能不能查到只能看运气。”
本来就是大海捞针,只能利用一点点已知的信息慢慢往后推,效果一定不好 ,进度一定缓慢,也有可能从一开始就想错了,但目前没有更好的办法,也只能这么着。
要想找严少康,严少康的女人是一个关键,但这人在不在白麓城都不好说。所以调查这位神秘的芍药姑娘不能太多投入精力。
话题再次结束,周玄逸觉得伏城这人别扭的不像话,仅有的耐心已经用完,于是对宋小川道:“我伤好得差不多了,多谢。”
周玄逸能恢复得这么快多亏了宋小川那天塞过来的瓶瓶罐罐。
“哪里哪里,”周玄逸一开口,宋小川就觉得惶恐,道:“都是严哥的功劳,我懂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