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城被指责的时候,第一个反应是荣幸,他们竟然以为自己能够杀了正玄山的一位长老,接着又感觉可笑极了,他不能杀人,却平白得到了这样的污蔑。但伏城听着几位长老互相辩论便释然了,他们只是需要一个替罪羊,恰恰是伏城而已。
伏城是魔教出身,他改不了自己的出身,而正玄山不敢承认,他们名门正派还会出这等凶恶残暴之徒。
没有证据能证明伏城没有杀人,也没有证据证明伏城杀人了,所有人都只想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师父知道伏城没有杀人,因为他知道伏城没法杀人的心病,但他做不了主,只能把伏城驱逐下山。
伏城下山了,他无处可去,最后又回到了命运开始的地方——白麓城。
伏城一无所长,只有一身好功夫,于是在白麓城柳荫巷干起了刀客。他没心没肺惯了,不觉得离开正玄山是多么伤心的事儿,反而觉得柳荫巷更加快活。他年纪轻轻,但对生死看得淡薄极了,拿刀的人总有一天是要死的,要么死在正玄山上,要么死在白麓城,于伏城来说并没有区别。
伏城不光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了,好安顿好了一个小姑娘,金铃。
伏城不能杀人,在柳荫巷也不是什么秘密。
别人只会觉得伏城假慈悲,只有金铃觉得伏城是真冤枉,伏城是真的不能杀人。高手过招生死一线,但在那一线间,伏城还是下不了手。伏城没有杀心。一个没有杀心的人,能够在柳荫巷活下来已经是运气好到了极点,天底下没有几个运气这么好的人。
伏城出门时,腰间挎着两把刀,一把是真刀,一把不开刃。在危机生命的关头,伏城都想激起自己的杀心,然而每一次都失败了,即使临危急存亡的时刻,他依然下不去死手。
伏城觉得自己的运气一向很好,不论多么惨烈的战役中都能生存下来,于是他骨子里有一份对危险的狂热,好像是在试试,自己什么时候就死了。所以女人的生意听起来既诡异又危险,但伏城还是接下来了。
伏城看到了桌子上整整齐齐的码着的金条,一共二十五个。
伏城坐在桌前,嘴巴里叼着一根草,手里捏着一个信封,十分不解这倒霉催的差事是怎么落在自己头上的。他不能杀人,那神秘女人却偏偏指定了让伏城接手。
伏城自诩是一个本本分分的生意人,身为一个刀客,连人都没杀过。他又想自己在江湖上也没什么名气,怎么会有麻烦自己找上门来?
刀客这行生意,花销和收入都不太好算,伏城这种张嘴等着老天爷赏饭吃的更是如此。生意好的也有神秘女人这样大的买卖,差的时候找上门来的无非是让伏城上门讨债,或者帮忙找个人。
接生意也是要讲规矩的,若只是看钱,很容易枉死。这活干不干净,会不会留有后患,委托人是谁,最好都查清楚,不然惹祸上身不说,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神秘女人是谁?为什么非要找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刀客?
金铃这个小崽子可没法回答他。
“你都坐了半个时辰了,你到底去不去?”金铃气鼓鼓的坐在他身边,抬起女人剩下的茶水正要喝。
伏城依然在低头看这莫名其妙的信封,这时候敲了下金铃的腕骨,金铃手一松,水杯脱手而落,在即将砸在桌上时,伏城随手捞了一把,杯子才没有粉身碎骨,反而稳稳的落在伏城手里,半滴水都没撒出来。随后在金铃的惊呼中往后扬手一倒,茶水在地面上泼出一道扇面的水渍。
整个动作流畅至极,连眼皮都没抬起来。伏城道:“别喝这种不干不净的东西。”
金铃揉了揉手腕,道:“好好说话不成吗?”
“不成。”
金铃对于伏城这种摆架子嗤之以鼻,问道:“你想怎么办?你要是真不想去,还不准咱们跑吗?惹不起还躲不起了?”
伏城道:“凭什么我要跑。”伏城在江湖上闯了好多年才寻了柳荫巷这么一个风水宝地,天高皇帝远谁也找不着,要说为了这个事儿卷铺盖走人了也不至于。
伏城把信封翻来覆去的看,活像是抱着一个烫手的山芋,看了半天又琢磨不出来个所以然来,他觉得这个事情怪异极了,但眼下好像也没有什么拒绝的余地。他抖出一张信纸,上面的内容很简单,一个时间,一个地点,还有一个人名。
他把信纸翻烂了也找不到再多的信息,只能反复琢磨那个人名——周玄逸。
“呵,还是国姓当头。”伏城头疼起来,说不定还是个皇亲国戚。
当今永乐帝是个武将出身,登基之前四处征伐,领着大军踏平了西夏王朝,逼得西夏的皇帝死前大骂他断子绝孙,没想到一语成谶,被人下了咒似得,登基二十九年只留了当今太子一个种。这一代就一根独苗,但其他宗室可是人丁兴旺,姓周的也不少。显然伏城一个粗人,对于这些世子的名讳毫无印象。
剩下的一个地点是侯府,这件事儿伏城倒是知道,后天夏侯府家的小公子娶亲设宴三天 ,白麓城内人尽皆知。夏侯爷已经是个老人,身份爵位比不上镇北王尊贵,但在白麓城这样鱼龙混杂的地方足够能称霸。
娶亲设宴,宴请的都是些世家大族,自己一没权二没势,伏城又开始头疼。
伏城随手扯了跟草叼在嘴里,一边缓慢的咀嚼一边思考这桩奇怪的生意,一桩大生意自己是做不成的,伏城在等人来。所有人都知道女人走进了伏城的破庙,所有人也都晓得这里面有一桩大买卖。伏城平时跟柳荫巷刀客们混的不熟,几乎是井水不犯河水,来的人要么真有大本事,要么就是想让伏城给他找个差事。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伏城的将桌上的金子重新码回竹篮,用碎花布盖得严严实实之后才去开门。
站在伏城门口最近的有三个人,是在柳荫巷混得最惨的三个人。
书生打扮的人是宋小川,他可不是什么剑客书生,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书呆子,混在柳荫巷的刀客里十分不协调。宋小川身子孱弱,着急的时候话说还有点小结巴,一副人尽可欺的模样。他家就在伏城隔壁,考了几年秀才都考不过,反而流落到柳荫巷,和一群五大三粗的刀客混在一起。你让他出去打架估计不行,但做起东西来极其细致,要不说是个书生呢,你给他看上一眼,他就能给你仿个七七八八来,早年他没钱的时候还仿造过大通银庄的银票,但这人胆子小,被抓过一次之后差点被打的半死,幸亏伏城路过捞了一把,但宋小川从此之后再也不干这等偷鸡摸狗的勾当。伏城觉得宋小川能在柳荫巷活这么久,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奇迹。
严少康是一个野郎中,他精通医术,但更擅长使毒,伏城想不通他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沦落到柳荫巷里。这人对伏城有过救命的恩情。严少康身上常年带着一股熏人的药味儿。他一张脸其实长得挺俊俏,就是板着个脸,活像是直接从古墓里爬出来的僵尸。
最后一个人是方海,方海的长相在柳荫巷十分普遍,方脸阔腮,两条眉毛极粗,长了一副凶面孔,好像把“老子有刀”四个字刻在脸上一样。他刀快但脑子却一根筋,常常被其他刀客戏耍。以前对伏城那一套做派十分不服,后来两人打了一架就打服了。
他们三人在门外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伏城开门,多少有点松了一口气,笑得叫了声老大。
伏城不是他们的老大,但在一个地方想要混下去就要有朋友,伏城的武功不错,平时会帮衬着这几个倒霉蛋。
宋小川贺喜道:“老大发财了啊。”
伏城苦笑了一声,没有搭话。
等人都落座了,伏城才掀开竹篮上的碎花布,道:“我这里有一桩棘手的买卖。”
宋小川和方海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金条,在柳荫巷,钱和命是挂钩的,天底下没有掉馅饼的买卖,钱越多的生意危险也越多。
伏城看着几个人明显是被这笔买卖吓傻眼了,仔仔细细的把女人的事情讲了一遍。讲完宋小川和方海依旧沉默,只有严少康问:“你给我仔细说说她的针。”
伏城想了会儿,边说边比划道:“那针有点不一样,有三寸多长。”
严少康神色微变,“你当时闻到什么味儿没有?”
“味儿?”伏城一阵迷茫,他完全没在意什么味儿,“挺香的?”
严少康没好气道,“没问你香不香,是什么香?”
伏城正窘迫的时候,一直在旁边听的金铃突然插嘴道,“我知道,是梅花香,甜丝丝的。”
“梅花香……”严少康略一沉吟,道,“是蜀中唐门的血影十三娘,错不了。”
伏城追问道:“你怎么知道?”伏城皱了皱眉,神秘女人如果真是唐门的人那就麻烦大了,白麓城地处偏僻,大多数都是些江湖散客,魔教被铲除之后,有名有姓的门派他就没见过几个。
严少康是个用毒好手,对暗器也有所涉猎,解释道:“暗器这东西,做的越精巧越好,上好的银针细如发丝,软中带着韧劲,长度不过小指甲盖但杀人无形。血影针却是反其道而行,铸造上往古朴的方向走,三寸长的暗器很少见,更锐利穿透力更强,来人若是个内功好手,一枚银针可以轻松透骨。血影针是好东西,但对于用针人的内力要求很高,不是随随便便能掌控的暗器。当今血影针用得好的也不过十个人,其中最有名的当属蜀中血影十三娘,她的血影针带毒,多少会对使用者有所影响,因此常年服用一种解毒丸,这种药带有一股梅花味儿。”
伏城比了个大拇指,道:“哥们儿高啊。”伏城默认女人身上都会有脂粉味儿,从未不知道这里面还有这么大的名堂,严少康仅从一个气味就能理出这么多线索来。伏城又问道:“你怎么知道她不是故意伪装的?”
血影十三娘的特征如此明显,要是有人刻意误导,绝不是什么难事。
严少康一板一眼道:“不知道,我只能推断出是谁,至于是不是冒牌货是你的问题。”
伏城听了之后觉得很在理,苦笑一声,唐门和夏侯府都不是他能招惹得起的。
宋小川听了半天,突然问道:“蜀中的十三娘为什么要来找你?唐门不比柳荫巷的刀客靠谱多了?”
伏城摇头道:“女人心海底针啊,我怎么知道?”
宋小川又道:“特地来找你,知道你不能杀人,要么就是看上你的本事,要么就是让你去当个替死鬼。”宋小川说到一半,瞥了一眼桌子上的金块,道:“这些钱估计是你的买命钱。”
宋小川的话说完,三个人都沉默下来,怎么看都是第二种可能性更大。如果这是送命的买卖,没人想掺和进去。尤其是宋小川,他生性胆小,就算是再缺钱也不敢接这个生意,何况听到了夏侯府,这个白麓城谁也惹不起的官家。宋小川道,“我……”
伏城刚想劝他想走就走,严少康冷不丁道:“也有第一种可能。”
严少康的话是说女人看上了他的本事,伏城讪笑了一声:“我能有什么本事?”
严少康宋小川和方海一齐盯着他,他们都知道严少康说的是什么意思。伏城在柳荫巷格格不入,除了不能杀人以外,伏城也是柳荫巷一个不大不小的“传说”,从沙城战役中活下来的唯一一个人,被人发现时手里握着的依然是一把没开刃的刀,而一个不能杀人的能却在沙城之战里活下来了,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严少康的一句话让在座的三个人都无形间有了一层隔阂,伏城对沙城之战闭口不谈,每次聊起来也会轻飘飘的带过去。
伏城道:“都盯着我干嘛?你们爱去就去不爱去拉倒。”强扭的瓜不甜,何况是要一起搭伙滚刀子,心要是不齐说再多都是扯淡。
宋小川挪开黏在金块上的目光,现在这金块在他眼底不仅不诱人,散发出的金光犹如毒药,道:“我就算了,我胆子小没志气。”
方海则问:“你出多少钱?”
亲兄弟也要明算账,既然问了价钱,说明就想了解这桩买卖了,伏城伸出三只手指道:“每人三根金条,不用跟我进侯府。”
不进侯府危险被大大降低了,方海想也没想道:“我去。”
“算我一个,”严少康斜看宋小川一眼,道:“让你做个假名帖,又不是要你的命。”严少康竟然出口劝宋小川?伏城一挑眉,倒不是质疑这句话的意思,严少康脑子好,武功平平但旁门左道的心思多得很。但他是一个凉薄性子,他怎么愿意掺和在伏城这种奇奇怪怪的生意里?严少康迎着伏城疑惑的目光道:“我缺钱。”
伏城心下了然,珍贵药材的开销大的吓人,严少康这个理由也算是说得过去。
其实伏城一说不用进侯府的时候,宋小川就有点后悔了。现在两人都已经表态,他自己倒是有点尴尬了。伏城再三保证只是做几个文书与通牒,绝不会暴露宋小川的存在,宋小川才勉为其难的答应了。
严少康问道:“接下来你想干什么?”
伏城道:“去趟天香楼”
天香楼是百花街最好的窑子,姑娘的品质最好,消息也最灵通。真正聪明的人,不会因为女人的枕边风就腿软口不择言了。但也有那么一群男人是色令智昏的主,一坛酒一个温柔乡,什么秘密都把不住。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最开始跟这帮妓女打听消息的竟然是官家太太,宅院里的争宠夺势太激烈,让她们来这种风月场所交流交流。后来就是些趋炎附势想往上爬的小官爷,打听打听大人们的癖好,送礼也好投其所好。百花楼的老鸨从这里面嗅出了钱的味道,竟然做成了一条生意。慢慢的,生意竟然做大了,但也不是什么消息都有,每次去问也不过就是碰碰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