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老先生手里拿着周玄逸写的字,心想着回头包好,一起送给夏侯府的大公子夏世松。
豪门恩怨向来复杂,旁人看到夏侯爷离奇死亡都猜测夏侯府是不是要完蛋了,俞老先生不这么看,他有过一段短暂的仕途,看这些勾当比那些涉世不深的儒生们有经验的多。夏侯爷的死恰恰是一个变故,夏侯府这个庞然大物开始活动筋骨,变故就像是抽骨换血,有可能会产生新的机遇。
俞老先生怎么可能会甘愿做一个万德书院的先生?这狗屁书院里都是一群教不起的孩子,他一辈子都不可能教出一个状元,成为状元的老师。不要看俞老先生一大把年纪,也得学会为自己谋别的出路。
夏侯爷死之前没有敲定继承人,但现在看来十有**就是长子继承,趁这个机会,俞老先生应该讨好未来家主。他老早就打听好了,夏世松喜欢收藏字画。
周玄逸看着俞老先生一副如获珍宝的样子勾了勾嘴角,周玄逸最厉害的地方在于,他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得像是自然而然发生的。
自从他跟伏城都认定严少康这条线已经查到了尽头,必须要把所有的精力都对准夏侯府开始,他们就开始用自己的方法调查夏侯府,其中最大头的工作就是收集信息。
伏城找出了并不存在的董强,而周玄逸在一堆琐碎的情报里找到了最不起眼的一条信息,夏世松喜欢字画。
周玄逸本身字写得好,为了万无一失,他在昨夜练习字画练到深夜,才能在俞老先生眼前看似随意的写下一手好字。
人们只喜欢看到天才,没人想知道天才背后到底付出了什么样的努力。
现在看来事情进展得不错,只不过具体能够达到什么样的效果还不得而知。
俞老先生其实自己也没什么谱,讨好夏世松在他自己看来是“无奈之举”,以他的眼界只能看到此时此刻需要牢牢抱住未来家主的大腿,但是具体怎么抱,他又有点犹豫了,人犹豫的时候就想找个人商量,眼下最好商量的似乎就是周玄逸。
接下来几天,俞老先生有事没事的就找周玄逸套近乎,周玄逸大多数时候都是冷冷的,心情好的时候会接一两句,往往说的那一两句就是让俞老先生醍醐灌顶的金句。
两人说了好几天有的没的,终于,俞老先生开始跟周玄逸透露一些重要的信息,道:“你觉得夏侯府这几个人谁比较有牌面?”
俞老先生问的隐晦,周玄逸回答的也隐晦,他让俞老先生给自己讲讲夏家,明里暗里套到了不少情报。
俞老先生道:“好多人都说夏家小公子夏世林是为了分家杀了夏侯爷的,我看这事儿不像。”
周玄逸不搭腔,等着他继续说道:“夏世林很受宠爱,远超过老大夏世松,这次夏侯爷之死对他的打击不小,现在正夜夜买醉呢?”
“买醉?”周玄逸适时开了口。
“是啊。”俞老先生有点八卦道:“夏侯府用了不少手段把这事儿压下去,刚死了爹,就喝成那样子像什么话?”
周玄逸笑了笑,道:“是吗?”周玄逸说得轻飘飘的,俞老先生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但也听不出是为了什么。
第27章 夏世林
白麓城中一条小河划开了南北两城,北城与南城不同,就连青楼也显得雅致得多。北城有一家酒楼,叫做德月轩,专供达官贵人享乐。里面的姑娘也不像南城那样庸俗,而是犹抱琵琶半遮面,藏一半露一半,别有风情。除此之外,吹拉弹唱样样在行。
德月轩近来有一位客人,已经在这里喝了八天的酒,喝的是上好的思春堂,酒窖都快喝空了。
德月轩的朱老板一面暗暗高兴,他不怕这位尊贵的客人会付不起酒钱。与此同时,又暗自担心,生怕这位公子死在自己店里。于是只能一边劝着:“别喝了,别喝了。”一边让伙计把最贵的酒端上来。
这位公子已经喝的不成人形,活像是从酒缸里捞出来,再好的华衣锦服穿在他身上也犹如乞丐般破烂。他披头散发的坐在德月轩,一杯接着一杯喝,喝到兴起时暗自流泪,嘴里说着胡话。
周围的人只会觉得他可怜,这位公子是夏侯府的小公子夏世林,他本来大好的前途,已经拿了朝廷的委任状,成亲之后就要去京都任职了。但是天降人祸,一夜之间,父亲死了,连新婚妻子也疯了。
头两天的时候大家都觉得夏世林可怜,第三四天就觉得他可怜兮兮的样子厌烦起来,第五六天的时候,旁人对夏世林简直到了恨铁不成钢的地步,男子汉大丈夫,这点挫折都经受不住,不仅不为父报仇,反而整日喝酒,像什么样子!就连在德月轩看到他颓废的样子都觉得碍眼极了。
德月轩到了夜晚时笙歌响起,夏世林只占一个角落的桌子,不妨碍老板做生意,朱老板便找个了伙计专门照看他,免得夏侯府的小公子真出了什么事儿。
这夜夏世林喝到一半,对桌突然来了两个人,一人是面冷的瘸子,一人额头上有一处火云纹。夏世林还以为自己喝多了发酒疯,所以并不在意,仍然在一口接着一口的喝着。
面冷的瘸子皱了皱眉,问道:“你每天都这样喝酒?”
夏世林摆了摆手道:“滚,别烦我。”
伏城道:“你这人会不会好好说话?”
夏世林紧盯着伏城的火云纹,觉得自己眼更花了,道:“你谁啊?轮得着你管吗?”说着就站起来,一边嚷嚷着,“朱老板,你怎么什么人都往里放,给我把人赶出去!”
朱老板开始发愁了,他没见过周玄逸,但总觉得这人也是个非富即贵的主,人家客人正儿八经的来喝酒,夏世林还真当这德月轩是他家夏侯府啊,于是苦着一张脸,对伏城和周玄逸道:“这边还有空座,这边请这边请。”
伏城一脚踩在椅子上,宛如地痞流氓上身,“我就想要在这儿喝,怎么着吧?”
“这……”朱老板开始犯愁,他看见伏城腰间明晃晃的佩刀了,北城不比南城乱,酒楼和刀客之间没有保护伞的关系,伏城这明摆着就是来砸场子的。
朱老板小心翼翼道:“夏公子,楼上有雅间,要不您上楼去?”
“凭什么我上去!”夏世林孩子气的脾气上来了,真跟伏城因为一张桌子较劲,“我今天就坐这儿了怎么着吧。”
周玄逸用拐杖点地道:“既然都想要这张桌子,公平起见,我们要不要赌一把?”这不是周玄逸心血来潮,白麓城的民风,难以抉择时还不如坐下来就赌一把。
夏世林果然又坐下来,道:“赌什么?”
周玄逸道:“最简单的摇骰子。”
“我不会。”夏世林不是不会,他年轻的时候也玩过几把,但是夏侯爷家风森严,他被揍了几顿之后就不碰这玩意儿了,如今好多年没玩儿,跟不会也没什么两样。
“我也不会。”周玄逸道,他确实是真的不会。
伏城听到这里就乐了,一个不知真假的小太子,一个真的小侯爷,这两个达官贵族竟然开始聚众摇骰子了。伏城和周玄逸来夏侯府之前曾经答应周玄逸,不论发生什么事,伏城都不能插手。
夏世林估计真的喝懵了,周玄逸说自己不会玩儿骰子他竟然真的信了,“赌什么?”
“我赢了,你把桌子让给我,还得赔我一坛思春堂。”周玄逸淡淡道,“我输了我就把这块玉佩给你。”周玄逸说着就从伏城脖子上把玉牌扯出来,伏城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手,周玄逸自从把这块玉牌送给他之后,伏城就一直挂在脖子上从未摘下来过,戴的时间久了,都让人忘了这是周玄逸暂时放在他这儿的。
伏城有点不爽,哪有送人的东西又要回去的?
玉牌在夏世林眼前晃悠了一下。仅仅是一闪而过,夏世林也断定这玉佩的成色相当不错。
夏世林悲伤的喝了八天的酒,第一次觉察出一丝乐趣来,爽朗道:“好!”
伏城听周玄逸竟然以龙符做赌注,手肘撞了撞周玄逸,“你心可真大啊。”伏城说好了不管这档子事,但只要周玄逸开口,不管是跟伏城借钱还是让伏城来赌钱,伏城估计连推脱都不会,乐颠颠的就去了。
周玄逸道:“我心里有数。”
伏城哦了一声,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决定不管这档子事儿。
周玄逸开始摇第一把,周玄逸这个人很容易给人一种错觉,不论他干什么事儿,一副胸有成熟的样子,光是气势都压别人一筹。夏世林这时候有点后悔,自己还真的信了这个瘸子。
实际上周玄逸并不懂其中门道,也不仔细听,颇为随意的摇了两下就开盖了。一个三,两个四,不大不小,要是第一次玩儿,这个数字倒还不错。
夏世林看到周玄逸摇的骰子,冷笑一声,他是断定周玄逸根本不会了。夏世林就显得专业的多,他足足摇了十八下,一边摇一边听骰盅,摇骰子的声音让整间酒楼的人都兴奋起来,十八下之后,骰蛊重重的砸在桌面上。
这桌身边已经挤了不少人,大多数都是看热闹的,活想看夏侯爷的小儿子到底怎么出丑。
在众人高昂的一声“开!”中,夏世林摇出了两个五一个六。夏世林得意的笑道:“我赢了。”
伏城还以为周玄逸有什么大神通,眼看已经输了,捅了捅周玄逸道:“你真给啊。”
周玄逸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他尤为淡然的把玉牌扔给夏世林,好像这玉牌乃是天底下最不值钱的东西。
玉牌在伏城讶异的目光下,在空中抛向了夏世林的怀里。
夏世林接住玉牌,忍不住笑了,自从夏侯府发生那件事儿之后,他好久没笑过了。他得意的摸着玉牌,上好的成色,手感如同水一般顺滑。但等夏世林摸清楚了玉牌上的字,突然睁大眼睛。
“受命于天,既寿永康。”这你娘的是传国玉玺上的字啊!
夏世林生长于官家,比伏城更能明白龙符的作用,龙符不仅是龙脉的象征,更是可以调动一只隐藏在暗处的羽林卫。
夏世林什么酒都醒了,当下就想给周玄逸跪下,”殿……“
周玄逸一手拦住夏世林下跪的姿势,同他使了个眼色,“楼上说。”
周围人的一脸的不明所以,觉得这两人好大的阵仗,玩起来真的好没意思。朱老板不愧是老江湖了,看人看的极准,果然如他所料,嚣张跋扈的夏小公子,在周玄逸面前跟着水的炮仗一样没了音。朱老板吩咐伙计麻利的准备了一间上房。“两位贵客,这边请。”朱老板已经下意识的把伏城当做周玄逸的打手了。
夏世林懵懵懂懂跟在周玄逸身后上了楼。为了防止有人偷听,伏城亲自在门口放哨。
一进房门,夏世林便再也装不出什么冷静淡然的模样,惶恐道:“太子殿下,你怎么在这儿?”没有听说太子离开京都的消息,更别说来白麓城这种地方。
“不提这个。”周玄逸淡淡一摆手,活生生把一张板凳坐出了龙椅的架势,伏城暗自思忖,说不定这小子还真是个太子呢!
周玄逸定定的盯着夏世林,他的目光坚定,带着很多安抚意味,道:“我这次来是为了你。”
“为了我?”夏世林指了指自己,意识到周玄逸说的是什么,突然跪下来,道:“请太子殿下查明真相。”
周玄逸扶起夏世林,一只手慢慢安抚着他。
伏城一边放哨一边盯着里面,腹诽着,怎么跟窦娥喊冤似的。伏城不以为然的啧了一声,好好说话,怎么还上手摸上了?
周玄逸问道:“夏侯府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
夏世林一听这话,刚才好容易燃起来的鲜活气又颓败下来,“好多人都问了我这个问题。”
夏世林眼瞅着周玄逸,不能怪他盲目信任,周玄逸已经是他仅有生涯中见过最尊贵的人了。
“那天本来一切都很好,”夏世林缓缓的开始说起,“江湖传言没有错,夜里拜堂的时候,突然一阵风吹灭了喜烛。等再点灯的时候,我爹,我爹……”
夏世林抽抽噎噎的说话,周玄逸慢慢拼凑出那天喜堂发生的事。新郎新娘拜堂奉茶,这是整个喜宴最重要的时刻,所有人都紧盯着一对新人。就在这时,突然间一阵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阴风,喜堂所有的蜡烛顷刻间熄灭,在场的所有人,包括伏城认为的四位高手在内,没有人反应过来。
那是很奇怪的一瞬间,因为连一阵刀光和剑气都没有,正在夏世林隐隐感到不安时,距离夏侯爷最近的新娘子突然大叫一声,随后一股血气弥漫开来。
再点起蜡烛,夏侯爷失去了活气,随之失去的还有他的半颗心脏。
新娘子当场晕厥过去,夏侯府的隐藏的暗卫调查了在场的每一个人,没有人手上沾血,夏侯爷的半颗心彻底消失不见。
新娘子是北疆名门望族的大家闺秀,连厨房都没进过,清清白白的世家子女,不可能一夜之间能杀了夏侯爷。新娘子长这么大连杀鸡都没见过,当下被吓出了失心疯,正被关在夏侯府的别院里。逢人便说:“好疼啊,我好疼啊。”
夏世林讲到这里时有些动情,他深吸了一口气,眼睛已经红了,周玄逸拍了拍他的后背,等他情绪缓过来之后又问道:“你有没有什么别的情人?”
周玄逸问的太直接,却也不是没有道理,选择在拜堂时下手,怎么看都是有点报复心在里面。
夏世林像是要撇清什么,急吼吼道:“断了,成亲之前就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