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悠回过神来,喟叹道,原来,高璠锋芒毕露太过了。
假使高璠闲散无权,不愁吃喝,不必陷阵,可能会有很长的余生与荀悠一起闲情逸致、琢磨风月。只是这样,一个有志书生、一个纨绔王爷,更不可能有什么交集了。
荀悠任凭万千头绪占据脑海,缓过了那阵心痛后,整个人终于再度冷静下来。
未曾亲眼看见,他仍是不肯接受高璠的死讯,更何况他隐约察觉,只需一个契机让他抓住思绪中的某一点,他便能说服自己。
“你若是还活着,为何不来找我呢?”
荀悠要去寻人问个明白,临走时,他盯着棺中躯壳,良久才决然别过了头。
见荀悠出来,荀祜心底是庆幸的,他只有这一个儿子,他相信荀悠终会如他一般抛下那些虚妄的情爱,做对家族有益的事。
荀悠出言也未让荀祜失望,他说:“我会接替你成为荀家在朝廷的根基,就当回报你的养育之恩。”
“同时我也希望,在我清楚他的死因前,你别拦着我。”
荀祜算是见识了荀悠的固执,知道他心存希冀。只是,连太后都确信人没了,荀悠这么做只是自欺罢了。
荀祜的眼睛闭了又睁,方才一瞬他想到了昔日洛阳荀家高达几丈的阀阅,不知要过几代才能恢复那般荣华。
他拍了拍荀悠的肩头,决意下一剂猛料。他说:“你道为何仅凭一具不能辨认的尸体陛下就确信他死了?”
荀悠皱眉道:“为何?”
“陛下早有安排,明面上发兵讨之,暗地里则令内奸使毒。”
“下,毒。”便只会用这些下三滥的手段?
荀悠盯着地面,半眯着锐利的双眸,语气尤为讥讽。
荀祜毫不在意,道:“武成军全系他一人维持,所以,只要他死了,这场仗的胜利一定会属于朝廷,你也曾待在他身边,知晓他中毒一事,于是回来质问我,但你不知,陛下着人下的,才是真正的奇毒,中了毒的皆活不过三个月。”
荀悠冷笑道:“既能近身下毒,何不用鹤顶红,一击毙命,永绝后患。”
荀祜捻着胡子道:“三个月,足以验出某些人的忠心啊,一石二鸟之策,何乐而不为?”
“倒真算得上一出妙计。”荀悠淡淡道。
荀祜道:“刘将军为你请功,只可惜你当时不在,如今既然回来了,便随我入宫向陛下复命吧。”
功劳?不过是高璠演给旁人看的,他模仿自己的笔迹,骗了刘延之、荀祜……
荀悠收敛了情绪,一声不吭地随荀祜离开。此刻揭露这些已无必要,荀悠明白,高璠希望他全身而退、不沾一点儿泥,可是大齐已经没有洁净的地方容他歇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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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阳殿凉风堂内,皇帝正在漫不经心地批阅奏折,如今天下暂平,没有多少事务需要劳烦高瑒亲自处理,他放权放的宽,唯独在用人上精打细算。他端起一沓奏本,里面是南兖州刺史的陈情之表。“许大人操劳多年,也是时候准他乞骸骨回乡休养了。”高瑒难得体贴一回下属,只是他想起这继任人选就犯了难,正准备落笔驳回许老的奏折时,荀祜到了殿外。
高瑒对于荀悠的“功绩”不挂心,他在意的只是荀府不可以同时出现两个重臣。所以说荀悠的职位简在帝心,而皇帝如何想还要看荀祜的态度如何。荀祜自然深谙其道,于是他似作不经意间提及:“前几日南兖州许大人的亲眷回邺,臣疑惑不解,后来才知他们是专程回来请佛像的,许大人的身子,像是不大好啊。”
高瑒道:“别看他一把年纪像是大半截身子入了土,其实,还有许多年好活呢。”
荀祜附和道:“那是,许大人是我们这一辈中,身体最为强健的。老臣逊他远矣,今日晨起时还在阶上跌了一跤,愧矣。”
“太师可有恙,朕召医正为你检查一番。”
“多谢陛下美意,只是小伤,不足挂齿,只是这一跌,老臣忽感精神不济,思绪亦是混沌不堪,唯恐误了陛下的正事啊。”
高瑒挑眉道:“哦?竟然如此严重。”
……
高瑒与荀祜密谈了半晌,这才召了荀悠进殿。
荀悠行至荀祜身侧,叩首道:“陛下,罪臣愚钝,被叛王识破意图后只想着保全性命自行逃走,请陛下降罪于臣。”
高璠道:“个中缘由,朕已听刘卿说过了,你此去使得叛军分化,实力大减,朕要赏你才是。”
“微臣不敢。”
“朕与太师商议,让卿做中书舍人掌管文墨实是屈才了,正好南兖州任职有缺,你这便领旨赴任吧。”
荀悠眉眼一跳,“微臣斗胆,不知是何职有缺。”
“自然是主官,朕怎么亏待功臣。”
高瑒轻描淡写的说着,荀悠的心里却是掀起滔天大浪,他瞥了荀祜一眼,只见荀祜这会儿也跪下了。
“大齐政清人和,陛下受万民景仰,天下贤才皆为陛下所用,老臣也是时候退位让贤了。”
高瑒似是极为震惊,起身快步走到荀祜身前,“老师何出此言。”
荀祜退了一步,再拜道:“望陛下怜臣子息单薄、病痛缠身,允臣告老还乡、安度残年。”
高瑒叹道:“罢了罢了,朕准了。老师,快快请起。”
荀悠瞥见荀祜发梢灰白,知道他假言里有三分真,不觉怆然。
作者有话要说:
越到结尾芝兰的废话就会变多,诸位看官海涵*^_^*
乱京
荀悠离京南下时,前来送别的都是荀府的旧交,寒暄之余荀悠瞥见了不远处的阵势。他看见元松骑着马在马车前头,路过时停顿了一下,并朝荀悠这边望了一眼。
荀悠不动声色翻上马,径直南行。到了城外驿亭,他找了个借口撇下来六等人,离开官道独自往林深处找寻,然后见到了元松。
对于元松他实在没有什么好感。虽然不知道先前元松寻机责骂他、羞辱他是否受了别人的指使,但是元松的言行着实激怒了荀悠。若不是想要确认一些事情,荀悠压根儿不想看到他。
元松见荀悠来了,也不磨蹭时间,开门见山的说:“你写了信找我来,不是为了让我祝贺你高就吧。若是向我打听他‘生前’的事,我只能说——无可奉告。”
荀悠道:“我找你是想问其他的事,你阿姊无恙吧。”
元松颔首道:“身体已经全好了,此事我欠你一个人情。不过,你怎么会提起这个。”
“说来惭愧,出发前我奉命将几位姨娘送去晋州,途中听她们说了不少闲话,尤其是关于你阿姊——”
荀悠的话被元松打断,“多的是喜欢乱嚼舌根的妇人。”这些闲话元松也听了不少,无非是说成王新丧、元家逼女改嫁、元桐誓死不从……
“的确,我也是因为此事才发觉这些妇人不堪照料家父的大任,于是烧了身契驱遣她们回家。”
元松笑道:“多日不见,你倒是发起狠来了。”
荀悠面无表情,“只是寻些‘信得过’的人好生照料赋闲老父罢了。”
荀悠不提高璠,元松却主动提了,“见你安好,他必安心。”
“黄泉之下想必是不记得的。只有活着的人才会执迷于往事,不过也即将淡忘了。”荀悠话锋一转,道,“听闻你阿姊好事将近了。”
元松道:“哪里的事,就算阿姊同意,我也不同意,那兵痞子又憨又愣当我的姊丈他不够格。”元松言语不屑,但语气仍旧是欢快的。
荀悠微微曲身,抱拳道:“我这一去想必赶不上喜酒,劳烦将军替我道声喜。”
元松道:“多谢。”
“见诸人安好,他才安心。”
“也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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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悠沿原路返回,小厮们都恪守本分收拾东西继续行路。来六机灵猜到了什么,但他也不敢多问。自从荀悠回来就没有过好脸色,整个人闷闷的,眼神也失了神采。来六觉得荀悠定是遭遇了什么心里藏了事儿,不过他从来没往“成王伏诛”这件事上想,还以为荀悠不喜这趟差事而且匆忙上任心里不痛快。
荀悠上了马,对身侧骑驴的来六道:“小六,若一女子痛失其丈夫却一旬内自愿谈婚论嫁,你觉得会是因为什么?”
来六“啊”了一声对荀悠的话有些不解,他挠了挠脑袋道:“公子怎么问起这个——话说这女子的作为实在令人费解,有没有可能她根本不喜欢她丈夫?”
“不,她娘家与父家世代交好,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结亲后夫妻和睦更是被传为佳话,虽然未曾亲眼看到。”荀悠想起她病得那么重时还在问“他,可还好”,她的目光那样的恳切和着急,显然用情至深。
来六道:“这样啊。就算夫妻之情是做给别人看的,自小的友谊也定然不浅,更何况担了个贤妻的名声,任谁也不会草率论嫁吧,我觉得此事有内情。”
荀悠喃喃道:“是啊,人非草木,她这么做倒像是在掩饰什么。”
想要尽早撇清和高璠的关系也无须这般做派,有元松护着元桐也不可能为家族逼迫,她是同意的……皇帝若得知此事首先会对元家更放心,其次,没几个活着的丈夫能容忍妻子改嫁,故而皇帝以及天下人都会对高璠的死深信不疑……方才与元松交谈,他明明对我没有那么深的怨气却曾经羞辱我,更是为此愤然归附朝廷,可见他矛盾的作为是受了高璠的指使。元桐不会因为厌恶高璠就改嫁但有可能为了替他遮掩而假意改嫁,毕竟以元府的名望,新的夫家管不到元桐头上……
自己煞费苦心的一通试探终于寻着了蛛丝马迹吗?
荀悠想着想着笑出了声,然而随即又感到悲哀,脸色悲喜交加状似疯癫。
来六担忧道:“公子?你怎么了?”
荀悠平复好思绪,道:“无事,只是想通了一些困扰的事情。吩咐下去在前面歇脚吧。”
“好嘞。”
荀悠朝邺城的方向望去,呢喃道:“你不来找我,我只好千方百计寻你了。”
那话音像风一般消散在嘴角,却盘旋进脑海中,永志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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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王伏诛”一月来,周国屡有动作,皇帝只好派斛律睢留守西境,等到皇帝审视朝廷时才发现刘延之辞官、斛律父子在边疆,他所能用的主将只剩下元松了。
因皇帝大建佛寺、大修宫苑,将作监一开始买了不少私家奴隶,又放出牢狱之人挖土和泥,可是人手根本不够,皇帝又催的紧,将作监苦不堪言把这般实情报给皇帝,谁料皇帝金手一挥、玉玺一盖将工事作为徭役算在了平民百姓头上。眼见几日间恢弘的建筑一一拔地而起,不堪役使的民众突然反了。皇帝嘲笑他们不自量力,派了元松去剿灭。
元松半日就稳定了局面回来复命,皇帝听了元松的话,连道了三声好,对元松更加器重。
皇帝心安后开始流连华美宫室间,有时候待在铜雀台谁也见不着,故而他不知——
邺城已经悄悄乱了。
作者有话要说:
高璠怎么可能死嘛,聪明的小悠一下子猜出来了嘛(* ̄m ̄)
皇帝高瑒的人设是北齐高湛父子的结合版。
高璠,嘿嘿,私心人设长恭怎么样?
小可爱们若是觉得云里雾里看不懂,不要急= 。 =
写这本时芝兰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其实整个架空框架是建立在南北朝末期北周、北齐、南陈(有人称他们为后三国)并立的背景下,故而芝兰不自觉间写出了些家国情怀。。。在历史上三国互相摩擦,由于齐和周是从北魏分化演变而成,所以他们天天打仗。背景是宏大的,甚至有些残酷,而芝兰原来的设定就是写一个关于高璠和荀悠耍计谋安安稳稳离开朝堂过小日子的故事,所以,你可能会觉得有很多废话(关于背景和其他人的描写)、剧情拖沓(要交代的太多,他两的牵绊很多很多)、有点雷(在那个时代想要归隐的确很难,更何况以二人的身份),总之,望君海涵。
弑君
胡太后令人在深宫建了一座庵堂,住进去有些时日了,初闻噩耗时她曾去高瑒处哭闹过几次,她指着皇帝呵斥。“好歹是你一母同胞的兄弟,你怎么那么狠心,这是在挖哀家的心啊。”
皇帝只是冷笑:“朕不杀他,他就会要了朕的命,母后,你何其偏心。”
天家寡恩,母子也不例外。胡太后听了噩耗后身子就垮了一半,皇帝不闻不问更让她心灰意冷,她每日潜心拜佛之余不禁泪流满面。
这一日,胡太后终于从庵堂出来,刚刚踏出殿门就看到皇后为首泱泱一大群人往她这里赶。
“消息这么灵通,可真把自己当成后宫之主了。”胡太后不屑道。
皇后出身平平,但处事圆滑甚得帝心,走到胡太后身前,她福身道:“母后,儿臣带诸位嫔妃来看望您,您潜心礼佛也别不顾身子呀。”
胡太后抬头扫视,皇后身后站满了莺莺燕燕,其中还有不少生面孔,胡太后心中了然,皇帝最近愈发放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