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到了地方放下人之后,富察尔济这家伙先给他找了去处呆着,又去楼上寻了些药箱和包扎的东西才下来。
入目所及,这地上摊放着一堆乱糟糟的外衣杂物。
诸如他一个男子的也就算了,竟还混杂着一两件女人的肚/兜手帕,真是十足荒唐/下/流,在一旁另有倒了一地的酒缸和些邋里邋遢的杂物搞得是一团糟。
可因这胸膛上皮肉绽开的外伤怕是要先止血。
倚靠在一旁,嘴唇全无血色的段鸮也自行一把扯下衣襟露出了大半胸膛,又脸色惨白地抬手将伤口皱眉捂着,才用刀子弄了点包扎布下来。
“你这儿,还有别的伤药吗?”
因为伤口还有点没缓过劲,段鸮气息有点弱地闭眼问道。
他的额头上有些冷汗,嘴唇泛白。
但表情却很镇定,一双眼睛也是不见有一丝慌神,也是这般失血状态下,倒让人不由得多看了急眼这人原本丑的令人从没有兴趣正视的脸。
这么看,段鸮其实长得并不丑。
相反,还是个一眼便过目难忘,一身气概不似常人一如远山江河,只面无表情垂眸望着烛火便令人侧目的男子。
除却那一道红色的毁了他脸的疤痕。
他生着一张于常人而言不俗的成年男子面容。
鼻梁生的挺直,生的瘦而高,唇色有点淡,眉峰却又透着些冷肃,眼梢沾染着上位者的嶙峋,嘴唇生的薄。
那一双总被人说是刻毒的眼皮上挑着,天生还生着一双心机城府极深的眸子,气度,心胸,筹谋才是此人身上最妙之处。
要是没有这道古怪又难看的疤,他本该是个容貌生的极出色,也有吸引力的男人。
也是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富察尔济回过视线,又见他痛成这样,还拒绝着使用一般伤药的古怪样子才问了句道,
“这药你不能用么,你要别的干什么?”
“我有病,不能用太多放了草乌散和曼陀罗花等为了止血而麻痹伤口的药,这些会影响人精神状态的药我都不能随便用。”
段鸮回答。
“……”
这话,倒是让富察尔济有点没想到了。
他忍不住回头仔细上上下打量了圈外表一切挺正常,甚至比一般人还要情绪沉着稳定太多的段鸮,半晌还是没问太多,又先去帮他找了些的别的没掺和草屋散的药来。
也是这一通兵荒马乱的,这一个救人的一个被救的才彻底在这儿安顿了下来。
“喂,接着。”
因为这止血药多是掺了些麻痹止痛作用的,也是一番好找,富察尔济才有从一旁丢了几瓶药给他。
人半倒在地上的段鸮用手接过又赶紧迅速止血。
四五个塞子被拔开的药瓶子倒在两人的脚边,他擦拭那痛的要命的血口边缘,并将边缘血管堵住的手很稳。
常人碰上今晚这种事早已自乱阵脚。
但也许是早已见惯了了生死之事,段鸮这一系列举止才显得无比冷静熟练。
见状,对处理这类外伤似乎也熟门熟路的富察尔济取了阁楼上缝针过来,又在蜡烛火苗的边缘上扫了下,这才递给他自己又任由他处理伤口。
对此,段鸮也不想麻烦任何人,借了他一块地方就把自己这外伤给收拾了一下。
也是差不多快一个时辰后,到受到那凶犯袭击的段鸮再把伤口处理好,他这才确定自己今晚好歹是在那‘石头菩萨’脱险了。
只是这挨了一刀,却也不能说完全得不偿失。
也是如此,今晚出现时,用那张半男半女的面具吓走了方才那人的富察尔济也和段鸮一块做了最后一次关于凶手的推演。
过程中,已经包扎完伤口,看上去已并无大碍的段鸮作为方才第一目击者。
该是唯一能够给出关于那个真凶体貌,并验证之前所有关于这个罪犯的人格测写的最佳证人。
今夜其实也正是破案的最后时机。
因为明天就是瑞邛尸体下葬之时,‘比’限一过,怕是这真凶真要自此逍遥法外了。
也是在这种情况下,段鸮才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目睹到了富察尔济这个人实际上擅长的破案办法是什么。
“段仵作,听说过心理侧写吗?”
富察尔济这么抱着手淡淡问他。
“没有。”
段鸮眯了眯眼睛。
“心理侧写,源于唐时,以心辨理,心决定脑中所想,进而影响行为,是以行为论断勾勒出那个杀人凶犯的样貌,并推断他的心理状态,分析他的性格,生活环境,职业和成长背景等,从而指引破案的一种方法。”
“孩童,成人,女子,每个人的行为论断都可从这种办法出发,那个‘石头菩萨’也正是如此。”
“这个人很自卑,也很易怒,他对自己的样子在内心始终是有极大的抵触的,所以我带的那个面具才会令他想起自己不堪的样子。”
“他以为自己的伪装很完美,却已经暴露了最大的避短,那就是他本身存在的心理疾病,这便是他犯罪之后最大的罪证。”
“这世上根本不存在毫无破绽的凶手,这就如同在一张原本完好的白纸上泼洒脏污,即便手法巧妙,也势必会留有墨痕。”
“是真凶,就一定会在他的所作所为上留有自身杀人的证据。”
“这些追丝马迹,就是来日公堂之上的罪证。”
这尚且还是两人第一次面对面坐着以这种方式交流。
两个人都是极聪明冷静的人,说一句活于这世间,惯于看破人心也不为过。
富察尔济惯于推理。
段鸮则明显擅长观察。
如若不是有今晚的事,这场关于破案的较量本该还要持续些时日。
夜色中,整个探案斋内只有两把勉强能做人的黄花梨椅子,所以他们二人必须面对面坐着,中间摆着的则是一张布满物证的矮桌。
桌上有一盏绘着梅花灯笼。
底下垫着些杂学书籍,分割开二人的视线,也是在这样的前提下,彼此身上的气息都和平常不太一样的二人才突然一起开口道,
“我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凶手。”
“我心中也有了一个凶手。”
烛火之下,面对着这摆满了深夜的探案斋桌上的物证以及口供,两个人异口同声道出了这样一句话。
富察尔济和段鸮抬眼对视了一眼。
却是明白对方心中那人也正是自己心中所想。
这场关于这场凶杀案的无名比试到此,他们没有分出输赢,但是关于这个凶手是谁,他们却已经共同得出了正确的答案。
因为他们已经明白,那松阳石头菩萨杀人奇案的那真凶,正是——
第四回(中)
第二日,天才刚亮。
街上打更刚回家歇下的功夫,富察尔济和段鸮就一块去官府了。
昨天夜里,段鸮一夜都没回去,到清晨,段元宝竟然也没着急他爹跑去哪儿了,想来他们这对父子倒也真是奇了。
不过去官府这事,上次,某人就是中途跑了。
这次,他却是不想去,也一定得去了。
段鸮见这个人只不过是去个官府,还非要如此鬼祟有点莫名其妙,但富察侦探却避讳莫深,还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
“哦,因为我平生最敬而远之就是官场中人,段仵作有意见么?”
这话,作为一个地道的不能再地道的官场中人,段鸮也没说什么,但好端端一个没有违法乱纪的人,偏偏对官府这么躲着,怕不是件太多正常的事。
不过这是这个人自己的事。
本也和他无关,所以暂时决定合作的两人也就暂时压下这一笔,先忙活正经事去了。
也是这鸡叫三声,城门铜上锣鼓响起来之时。
那衙门的带刀捕快札克善就领着手下的小衙役们出现在了衙门,恰好,富察尔济和段鸮这边正来到官府寻他,札克善其实也是刚好从义庄那一处来了。
初登门时,见段鸮人不在。
外头门也没锁上,本想提上瑞邛的棺木去山上下葬的札克善在义庄里外几间找了一圈也没找着人,心中也有点奇怪。
他不知道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想着段鸮一早怕是有什么事才先出门了,结果转头才要出来,他却刚好见那这段日子早已熟悉的身影来了。
“诶!富察尔济!段鸮,我刚去义庄还没人应,想说你人去哪——你,你这身上的伤是怎么了?”
乍一见人出现,札克善这马大哈便风风火火跑过来,招手叫了一声。
可平常没大没小,与人称兄道弟惯了。
札克善这作势要上去一拍他,却被段鸮这不同于往日的样子给惊了一下。
要说他今天这打扮看着和以往也没什么区别。
但他到底在京城呆了十年,只是就这样光站着不开口说话,那架势也还是怪吓人的。
札克善一时见他抬起头,这面无表情,却浑身带着丝冷肃地盯着人的样子有点发憷。
也是见札克善被好像被吓到了,这会儿倒也没心思解释那么多的段鸮才拿出一早就准备好的卷宗笔录,又语气缓下来点,缓缓回了句。
“我没事,遇上点小麻烦。”
他并没有主动提昨夜的事,只在外头先自行多加了件衣服盖住了伤口,样子也像是活熬了一宿似的。
“哦,好好,没事就好,是这样啊,我这正要找你们俩呢!这不是‘比’限到了么!马县令那边都等着了,就想着说让证人,衙役,仵作还有一众人证物证都到齐再开堂了,然后再通知各府,定要将那失踪的凶手王聘捉拿归案。”
因有点没反应过来,所以札克善讲话还是有些磕绊。
但知他们肯定是有事才来官府,就也没多想地赶忙接了一句。
今天是那石头菩萨庙凶杀案正式开堂受审的日子,‘比’限已到,札克善作为捕快,需把目前所有手头的罪证交予官府,再下达一个定案。
以目前所搜集到所有的证据来说,最可能的真凶便是那失踪多日的童生王聘了。
所以昨日,衙门这边已经把手中这份凶杀案的案情定案修好,又准备着今早在堂上移交给马县令了。
这次的这桩案情之奇,之怪,乃松阳乃至松江府历年来都少有。
关于那王聘究竟人在何处,至今是个悬案。
但既然案子已经进行到了这里,怕是要先给死者一个公道,再将此事定案了。
可谁也没料到的是,原本以为这案子到此怕是也查不出更多东西了,众人却在下一刻就听一旁的富察尔济来了句。
“你们不用想办法找王聘了。”
旁边的那个姓富察的突然开口。
“啊?为什么,富察尔济?”
札克善也愣住了。
“因为王聘已经死了,真正的凶手根本不是他。”
段鸮在一旁就这么补了一句。
“你,你们这话是什么意思,段鸮,王聘也死了?”
“对。”
两人异口同声。
“——!”
两人这话,一时惊着了衙门里的札克善和这帮小捕快。
站在后面围着看热闹的衙役们纷纷交头接耳,像是觉得富察尔济和段鸮这怕是疯了,才会凭空说那八成是杀死瑞邛真凶的王聘也已经死了。
但这二人却像是很有明确把握似的,也没解释太多。
只先问札克善借了刘岑捕快养的的那条短尾黑狗说是等下还有用处,富察尔济又径直向他提出了这么一个奇怪的要求。
“札克善,你知道往常城中有过修缮和补瓦经验的瓦匠大多住哪儿么?”
抱手约是在思索什么,站在一旁的富察尔济这般开口言语中有些问询盘查的意思。
他手中没有纸笔,但脑海中的思绪却明显在快速活动着。
“瓦匠?”
札克善一脸惊愕地反问道,
“对,告诉我们城中的泥瓦匠中有没有这样的一个人。”
段鸮问道。
“可松阳的瓦匠满打满算也有十多个啊,我也不知道……你们要找的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瓦匠啊?”
“很简单,这个人,很不起眼。”
“一般不会有什么人去主动注意到他,他和这个案子从头到尾没主动扯上过关系,但年纪大约就在二十四五。”
富察尔济在一旁帮忙提醒道。
“他今年应还是未成婚,往常还和家中另一个亲眷一块住,石头菩萨一打雷下雨,他便会时不时去派去修庙。”
“他的长相,就只是平常规矩的一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