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空当中,只听一声闷响,巨大的火炮震动将房梁地基险些震踏的一瞬间,也被屋顶上那跳下来的两个人一下抛掷向了远处已驱散游船的秦淮河内。
伴着充斥在眼底的烈火和差点将耳朵炸聋了的轰鸣声。
他们正面从那方才在停下爆炸中撞到了一起,额头抵着额头,后背都是汗,明明刚刚还差一点陷入危险。
“……”
“……”
外头的黑暗和混乱中,方才抢在最后关头将那颗已经引爆了的‘炸弹’一下丢入河中,再撞着回到楼上的两个人都气喘吁吁地低头不作声。
但是下一秒,撑着一只手臂起来点,整个人笼罩在对方身上的‘黑布巾’却望向‘白布巾’的眼睛突然笑了一下。
他其实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想笑。
但好像忙活了四五个时辰,在终于能脱险的这一瞬间能再看见对方,就是件令他忍不住觉得很开心的事。
而他这同样深深地落入了段鸮眼底的一笑,虽很浅,却也一下牵动了眉梢。
不仅冲淡了原本面孔上的薄情,充斥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个人魅力。
也冲淡两人过往积压的所有迷途,彷徨,搏斗凶险中的惊魂未定,是真正的潇洒桀骜,光彩照人,竟在段鸮眼中看来有一丝。
因为这一刻,从来连一丝开心都显得是一种奢望的段鸮突然也想跟着这人开怀而大笑起来。
不仅仅是笑,这一次老天爷竟让他有命活下去了。
也笑这世间最痛快潇洒一事果然还是这般,他看似永远也无法摆脱一直以来所背负的命运和枷锁,却到底可以在有生之年终于是活的如此痛快,潇洒。
这样的日子,当真是不枉此生。
也是这一刹那,段鸮终于在心底不得不承认一点。
眼前的这个人,这个叫富察尔济的人。
虽然是个时常令人觉得糟糕的人,却也确实是个让人不由得被他身上一切所吸引的人。
一个自己都有甚至被对方这份直直撞进他心底的气魄,不由得勾起一丝罕见佩服的人。
他们骨子里就是一模一样的人。
正因为如此,才总能够越过世人的目光,看穿对方心底那点对过去的胆怯,又一起面对眼前这一场场历险时才能产生的同样的豪情和共鸣。
“这次呢,算谁赢。”
被炸得脸都黑一块白一块的富察尔济狼狈地爬起来的瞬间,已是捂着嘴狼狈地咳嗽着来了一句。
“…谁知道呢,总要到最后才知道。”
和他比只看起来更糟的段鸮也不置可否地挑挑眉。
“啧。”
“啧。”
火光。
黑夜。
秦淮连绵千里的江宁府。
只因法外不容人。
法外不纵人。
这一切当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可这天下将无法阻挡他们的脚步。
只因剑刃虽会生锈,树叶虽会枯萎。
将夜长空永无尽头,命运多舛无人能测,前途不知险恶,鬼神难辨人心。
但这世上,终有青天大白,沉冤昭雪之日,他一定能够等得到。
……
戌时二刻
江宁府方才发生的爆炸已是传到了码头这处。
在这尽头,停着一古怪鬼祟的艘油布小船。
里头却是有一个探头探脑,布衣布鞋的身影在此心惊胆战地等候了一晚上。
在此之前,作为‘上家’,他已和那头失去联系了多日。
但没办法,谁让火硝是他卖给这伙人的,他总得收好尾。
可就在这生着张白面皮,额头上都是冷汗的‘上家’心里也开始想着要不自己索性就不等那伙‘皖南人’了,自行逃命离开江宁算了。
可就在这时,令这‘上家’如何也想不到的一群人却是在黑暗中一下包围了这里,他起初以为是自己的同伙,但当一只熟悉细瘦的手一下掀开船上的帆布,又和他对视时。
伴随着这‘上家’震惊无比一下跌坐在船上的狼狈模样,那数月前,曾经亲手抓住过他一次,名叫段鸮的男子只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又开口道,
“杨青炳,没想到处州府一别,还能在江宁前再见。”
“恭喜你,你又被捕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察段二人组虽然慢热工作狂又经常性地死直男,却是实打实的双箭头!
而且是一看见你就笑的那种啦!~
话说,其实到这里,富察这个真·高富帅从京城退休来松阳养老之前,到底是干嘛的其实应该蛮明显了哈哈。
第十九回(中)
世宗七年
紫禁城
“踏——踏——”
繁华富贵的皇城簇拥下,一团紫气徘徊在云中, 眼前热闹的大道上有来往的马车跑过。
市井酒楼上的吆喝声中。
生着一张没长开小脸的章佳阿桂正一个人无聊地蹲在城门行进军的大道上。
他的一只肩膀上扛着一根城门口兵丁们才举的破旗杆, 另一只手则不耐烦地扣弄着自己脏兮兮的鞋面,还给一屁股坐在城楼上拿地上的土撒气。
面前的黄土被他弄得飞溅起来,被过路的马蹄子搞得撒了他自己一身。
下一秒, 坐在路边的章佳阿桂就吃了一嘴土, 跳起来还呸呸了两下。
——光看这毛孩子这副游手好闲的样儿, 活像个不入流的街边小痞子。
虽身着件料子一看就极贵重的锦缎马褂, 脖子上是瑞兽金锁扣,脚上蹬着的是他额娘给他做的, 脚底镶嵌白玉的上好的靴子, 但却活像块负不起的烂泥。
若不是, 从刚才起就有几个小跟班远远地在对面招呼他。
还给隔半刻就送来茶水点心之类的, 这大名叫,章佳阿桂的小子怕是一刻都在这破地方待不下去。
“爷!爷!快吃吧, 这是福晋让我们从府里拿给你送点心的, 八珍糕, 莲藕粉团,都是您平时最爱吃的!”
“嗤,怎么才来!我都给饿死了,快点拿来!”
见小跟班们从食盒里给自己拿了点心出来,章佳阿桂个毛孩子顿时提起了些劲儿,但转头吃完了,得知自己这紧闭还没解, 他又开始没精打采了起来,
他今年十二三岁。
却已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混世小魔王,从来只有他惹事,没有事来惹他。但凡这小子出没,那势必就要这京城里要引起一通丢人现眼的鸡飞狗跳。
他阿玛是阿克敦,是世宗如今最为信赖的文股大臣之一。
因当年是进士出身,如今又身兼大学士和国子监祭酒之职,人人都道,阿克敦的儿子将来必然也是朝堂上个满腹学问的文臣。
但很可惜,到章佳阿桂这小子长到十来岁,毛都掉的差不多了时,外头的人就都差不多明白了。
他老子这个人有文化,完全是他老子自己的事,和打娘胎里出来,就注定没文化的臭小子章佳阿桂本人一点关系没有。
子承父业。
这种事从来只存在于他阿玛这个一把岁数了,还容易急眼的中年人的梦里。
要想他这个小子能安安静静坐下来读完一本书,却是比登天还难。
可若是不读书,有个别的志向也可以,男儿志在四方,本不局限于此,可但凡他阿玛在家查问自己这个独子的学问时,得到的必然是一番令人心塞无比的回答。
阿克敦:“今日想好将来打算做什么了吗?”
章佳阿桂:“吃,喝,睡觉。”
阿克敦:“畜生!怎像头猪一样无用,那你的志向呢!昨个在家不还和你额娘发誓说,想以后好好考功名的吗!”
章佳阿桂:“考功名费脑子,您和那些大官都是秃子,我不当了,我想去学人去串糖葫芦,听说卖糖葫芦一天可以赚六十文,还能在街上玩,我觉得挺有意思的。”
明明是小毛孩嘴里随口说出的话,却能把他阿玛一个成年人气的撅过去。
但若说他是个生来就坏到骨子眼的孩子,却也不是。
章佳阿桂心里明白,他爹这人本不是个一路一帆顺风的文臣,那年,他还小,他阿玛额娘就因为朝中之事,而落得生陷大狱,险些等不到他长大。
两广总督案,他爹被人构陷连累全家老小。
章佳阿桂那时候还小,却犹记得所有人迎接圣旨到家时,他爹跪在地上得到那句‘斩监侯’。
世宗嘴里的一句斩监侯,差一点就要他们章佳氏所有人的命。
若不是因为他爹这个人有个脑子,能从那场危难中最终脱险,还一朝再次得圣上信任,怕不是他眼下连块点心都没命吃了。
个人命运。
是这世上最虚幻,也最不可捉摸的东西。
这一点,这小子从小就依稀知道。
而说起为什么他今个原是他爹派人把他赶到这儿来,又像个傻子似的蹲在让他在这儿受罚的,还有个缘故。
因他昨天一身是泥地在外头和人大家玩回去时,正赶上他爹在前堂里终于是接待一个人。
这个人阿桂也知道,因为他已经连日来多次在门口卑躬屈膝地像个哈巴狗一样等着求见他爹了。
说像一条哈巴狗有点难听。
但阿桂听府里府外的人都是那么议论那个人的。
每次对方上门来都态度很恭敬地带着好些礼物。
虽然那些所谓的‘礼物’在阿桂这么个孩子看来,连他身后的小跟班往常赏赐人的都比不上,但看得出来已是那个从来都低着头,坐在门口的贫寒少年人的全部了。
听人说,这就是今年的新科进士。
但出生寒微,又并非京城贵族后代,所以在这京城中寻不得人脉,只得来四处求人,其中求的一个就是阿桂他爹。
他这段日子求了很多人,最后都无用,所以没办法才来求阿桂的阿玛。
这样的人,怕是个市侩又急于讨好权贵的庸才罢了。
就算是读书考功名,也只是为了一门心思爬上去做官而已。
阿桂他阿玛这个人很精明。
起初并不愿放下面子见这样心思不正的人,也怕惹上些麻烦。
但看这人年纪轻轻却连续来了多日,明明刚中了进士,却身后只有个一把岁数的老仆跟着,连双好鞋都买不起,就也放开面子见了他一次。
这既是为了让这个人死心,早点走人,也是为了日后留个交情,万一,此人就此记住他阿克敦的恩呢?
那天阿桂回来时,刚好就撞见这一幕。
可等他在一群小厮惊慌的阻拦声中跑进去想找东西,却见有个手上戴一串佛珠,衣着很朴素甚至有点贫寒的少年人正好要从堂前的松鹤隔断后,用手撩开帘子出来。
在此之前,阿桂一次都没见过这位一心想留在京城扎根做官的少年进士。
那天,阿桂家院子前的辛夷坞花正一朵朵开的正好,但这人出来时,却好像令满园的风光都失了些颜色。
少年进士本人,其实一点都不像外人口中所说,是个市侩卑微又只想着做官的人。
他看人的时候没什么喜怒,一般人也看不出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但这位性格比较沉默的少年进士似乎不喜欢小孩,所以之后有过这一面之缘,他们也就没什么交谈。
明明,他穿的不过是身贫寒的布衣,却比很多衣着显贵的人还要令人印象深刻。
他阿玛当时就在后头点,又准备出来送这个人出去。
两人本在客气地说话,正好撞上他们的阿桂吓了一跳,那个少年进士也正好垂下自己那双令人印象深刻的眼睛,又低头看了眼门口阿桂。
阿桂不知道,这就是他和这人此后唯一的一次正经见面。
他阿玛事后骂了他,年岁还小的阿桂有点无所谓地来了句,这人又不是什么大官,而且不是您说这个新科进士,也不是什么有大前途的人么。
可接下来,他阿玛却对他第一次改口了。
“不,这一次,全京城的人怕是都对这位少年进士看走了眼了。”
他阿玛言之凿凿地说。
“看走眼?为什么?”
阿桂更迷糊了
“你个傻小子可知,我今天在此人的眼里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一个人心中最坚定不过,也最宝贵的志向。”
“……”
“我方才问他,你为何要做官,你可知,他是如何回答我的?”
“他说,他要维护他心中的公堂正义,所以他一定要留在京城,要一直为官。”
“你阿玛我做官那么多年,却也说不出这样的话,有志者,事竟成,这人将来绝不是俗物,往后也必将成就一番功业,我此时帮了他,他来日青云直上,你阿玛我,连带着你这小子说不定都可以沾上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