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祈指尖发颤,沉默着暗下了神色,他伸手接过香火点燃,对着长案上的牌位叩首拜了三拜,待起身后,又将细香交换给了小沙弥。
难言的酸楚让萧祈有片刻的失神,于父子而言,他憎恨萧钺的薄情寡义,于君臣而言,他厌恶萧钺的昏庸无能。
总之,他是永远不会跟这个死人和解的,杀兄弑父的恶名早已压在他身上了,他注定要做背离纲常的异类,所以这软弱无能的委屈和伤感必须与他无关。
萧祈在内殿待得有些久,殿外的人不敢抬头细瞧,只能安安静静的跪在外头等候。
山风吹响寺顶破旧的铜铃,喑哑不清的声音让人心里发闷。
又是两刻钟过去,萧祈才从殿内出来,场面事做完,剩下的都是些要正八经出力的苦活。
这寺里上下都要清扫出来,旁得地方可以由别人代劳,但这内殿却必须由萧祈一人来清理。
小沙弥啪嗒啪嗒迈着小短腿带萧祈去拿工具,净尘则晃晃悠悠的跟出来双手合十一拜,告知大家祭祀一切顺利。
荀远道这才松了口气,老爷子如释重负,压根顾不上搭理还要出力干活的萧祈,直接脚底抹油的往外走,直奔膳房吃斋饭。
而余下的亲卫和内侍则比这相爷靠谱多了,见自家主君已经动手干活,他们便立刻按照分配好的任务帮忙打扫,想要替萧祈分担些工作。
不过一帮戎马武人干不了什么细活,眨眼的功夫,扫地的掰折了笤帚,擦灰的刮花了门柱彩绘,上房修瓦的还踩碎了硕果仅存的琉璃瓦。
明君忠臣这种场面大概是永远不会在萧祈身上上演了,鸡飞狗跳之间,净尘眼底藏笑,拨着念珠默念了两声阿弥陀佛。
他毫不心疼自己这点家当,也不在乎正提着水桶往回走的萧祈到底会不会失手摔了祖宗牌位。
他迈步穿过忙碌的人群追上自己的老友,打算让膳房弟子多加两个菜,他方才看见了自己的故交小友,这山上苦寒简陋,皮糙肉厚的旁人他可以不管,但他这小友必须得有一蛊热汤暖身。
君王入寺,不强求静心礼佛,悟道论经,但总得做出点样子。
净尘知道萧祈是个什么德行,更知道他没那个勘悟大道的慧根,所以也不与他费什么口舌讲经论道,只让他夜里待在房里抄经静心。
萧祈白日里蹭了一天地砖,累得两眼发昏肚子直响,寺中斋食清淡,虽是好吃却不顶饱,他自幼吃苦太多,活生生的饿怕了,一顿若是没有荤腥垫底,他总觉得心慌难安。
只是身在国寺,就得守人家不碰荤食酒肉的规矩,萧祈再不情愿也得托着腮帮子坐在桌前安心抄经。
山中静谧,远没有宫城的灯火通明,萧祈抄了两页纸便困得点头,他这一天没见着谢濯,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内侍叩门的声响惊扰了他在梦中跟谢濯相会的企图,他揉着眼睛打了个呵欠,手上的墨汁还蹭到了脸上。
“进来。”
他端正身形之后才沉声让门外人进来,萧祈只当这拎着食盒的小内侍是阿泽,临出发前他跟阿泽说过寺里斋饭吃不饱,到时候能多偷两个馒头就多偷两个馒头。
“你这是去拿了几个馒头啊?怎么来这么晚,还拿什么了?”
三层食盒拎起来沉甸甸的,第一层四个白花花的馒头,第二层是一碗冒着热气的素汤,萧祈吃菜吃得脸发绿,看见菜叶子就浑身难受。
他本想就此打住,干巴巴的生咽馒头,但一直没说话的小内侍却替他打开了第三层的盖子。
“你……”
油纸包裹紧的东西安安静静的躺在食盒里,将纸张剥开,映入眼帘的就是一根根色泽诱人的肉干。
萧祈咬馒头的动作一顿,赶忙将那垂首低眉的内侍扯到眼前,一把掀开了碍眼的帽子。
挽好的长发披散而下,拢住了单薄瘦削的身形,小巧红痣凝在眼尾,叫昏黄灯光一衬,显得格外明艳,这不是谢濯又能是谁。
“谢、谢濯?谢濯?!你怎么,不是,你怎么,唔——”
萧祈惊得眼睛溜圆,欢喜得像是转圈摇尾巴的奶狗,他一口馒头卡在嗓眼,死活咽不下,只能一边蹦一边拼命锤着胸口。
堂堂一国之君,偷吃肉干不算什么丢人事,被偷吃的肉干噎出个好歹才算。
谢濯又想笑又心疼,他赶忙的拖着萧祈坐下顺气喂水,又特意用袖口沾了茶水,替他擦去脸上的墨迹。
“小点声……小点声,快吃你的,别让人发现了。”
第10章
“.…..谢濯,谢濯。”
熟悉的淡香沁入鼻腔,萧祈压根没听见谢濯在说什么,他只看到了谢濯薄唇张合,便想也不想的吻了上去。
谢濯是这世上最能让他感到心安的存在,白日里的涩苦与疲倦一并变成过眼云烟,压在他心头的重担也应景的消失干净,他攥住谢濯的细腕十指交错,缠绵之间,还将自己脸上的墨迹蹭去了谢濯脸上。
“是我,快吃点东西,先吃东西,我不走。”
谢濯眼帘半合,纤长的羽睫轻轻颤了两下,他顺着萧祈的动作收握五指,紧紧贴住了萧祈满是厚茧的掌心。
萧祈的手很凉,三九寒冬打水擦地,即便是做惯了苦活的都不能轻松应对,更何况是萧祈这种只会出蛮力的生手。
谢濯借着阿泽的身份在外头守了一整天,既看见了萧祈跪在殿中请罪,更看见了萧祈孑然一身的背影。
这是萧祈的命中注定,谢濯比任何人都坚信萧祈能够背负天下重振江山,但也比任何人都心疼这样的萧祈。
“这是你喜欢的肉干,我特意叫御膳的大师傅做得。”
唇齿勾连又依依不舍的分开,谢濯忍下心中酸涩,故作轻松的抵着萧祈额头眨了眨眼睛,他罕有这般俏皮的时候,竟似带着少年人的活泼劲。
“嗯……我闻出来了。”
谢濯不这样还好,他这话一说出口,萧祈冷不丁的鼻子一酸。
肉干便携易储,他常年在外,喜欢这种又能磨牙解闷又能管饱的东西,以前他都是顺手在路边买那些最常见的,后来谢濯觉得他难得专情一种食物,便专门请了民间的师傅进御膳房教。这东西要提前很多天准备的,所以这就说明早在他因为进国寺祭拜而闹脾气的时候,谢濯就已经做好了陪着他一起来的准备。
这世间,唯一一个不会舍下他的人就是谢濯。
萧祈手上又用了两分力气,谢濯身上很凉,应当是被寒风吹得,他闷呼呼的拱去谢濯肩窝里咬紧了牙关,硬绷了一天的脊背终于垮塌了下来。
谢濯借了内侍的身份,白日里就必须掩人耳目,换而言之,无论是跪拜还是打扫,谢濯始终在默默无声的陪着他。
情至深处,总是难免这种两厢酸楚的时候,谢濯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又偏过头去仔细吻上了萧祈的鬓角。
“好了,快吃东西,好不容易给你带进来的,吃完还得抄经呢。”
“.…..哦。”
提及那厚厚一摞经书,萧祈总算缓过了劲,他嘴唇一瘪,这才皱着鼻尖从谢濯怀里起来,努力把快要流出来的眼泪鼻涕嗦了回去。
萧祈的字不好不坏。
谢濯当年费尽心思教他的横平竖直没有就饭吃,他现在的笔锋里还有那么点仔细练过的架势。
但他写字废墨,他惯用单手刀,右手的力气太大,握笔总是收放的不自在,故而墨点留得又深又重,稍不注意就会把纸晕透。
谢濯坐去案几边上替萧祈归拢零散的笔墨,密密麻麻的字迹力透纸背,他只看了一眼就下意识捂住了抽动的嘴角。
萧祈不懂经,也没那个性子细读,经书晦涩意深,字句行文生僻古怪,萧祈照葫芦画瓢的抄,抄漏的字、写错的字、抄窜行的字,比比皆是。
谢濯揉上额角,无可奈何的瞥了一眼身边这个正往嘴里塞馒头的傻小子,实在不忍心再让他重抄一遍。
“你也吃点……诶,你干嘛?”
一个馒头下肚,萧祈才满脸期待的抽出了一根肉干,他歪斜身子贴去谢濯身边,想要分给谢濯半根。
“……我吃过了,你快吃。”
“谢濯——”
萧祈眯起眼睛再次拱去了谢濯怀里,他这回更加肆无忌惮,居然直接叼着肉干舒舒服服的一倒,正好枕去了谢濯跪坐的膝间。
“噢——太傅是不是要替我做功课呀?”
萧祈挤眉弄眼的样子就像极了叼了块肉就嘚嘚瑟瑟的小土狗,他爱惨了谢濯为他抛弃师者原则的样子,每当这会他就觉得他一定是谢濯心里最宝贝的小孩。
“闭嘴!”
谢濯眼角沁得发红,许是恶从单边生,他将那两页漏洞百出的抄页按去了萧祈脸上,纸上未干的墨迹同先前的墨迹蹭到了一起,萧祈故作吃痛的惊呼出声,然后傻乐着将谢濯扑去了地上。
谢濯也累了一天,萧祈自然不忍心让心爱之人替自己弥补,他搂着谢濯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等腻歪完了才爬起来风卷残云的吃完东西,随后重新坐回了案几边上。
他搂着谢濯坚持自己抄写,有谢濯在,他比先前心静多了,谢濯念一句他写一句,一个时辰下来,居然工工整整的抄了十几页也没出大错。
“写完了,谢濯——醒醒,让我亲完再睡。”
萧祈抻完懒腰,搂着谢濯使劲吸了一口,往日里认真做完课业都是有奖励的,但现在他们毕竟身处国寺,总要有所忌惮。
亲吻落在颈侧未消的红痕上,谢濯困得睁不开眼,索性由着他亲亲啃啃,萧祈亲了一串还意犹未尽,硬是又将谢濯抱去榻上拦在怀里连着啃了十几下。
一页纸,吻一次,萧祈在这个问题上极其严谨,待谢濯被他亲恼了,他才悻悻住口,拉过了被子往谢濯身上一蒙,乐颠颠的闭眼睡觉。
山中安静,萧祈难得一夜好眠。
谢濯在他怀里睡得安稳,虽然惦记着得早点出去,不能让别人瞧见,但萧祈怀里太舒服了,他睡着睡着就过了点,直到天光明朗也迟迟没睡醒。
负责叫早的是昨日那个小沙弥,他打着呵欠叩响了门扉,想叫萧祈起床去上早课。
小孩子没那么多顾忌,他又自打出生就待在寺里,尽管知道萧祈贵为皇帝,可昨天他跟萧祈相处下来,总觉得这人也没什么特殊的地方。
小沙弥摸了摸自己圆溜溜的脑袋,他杵在门口敲了好几声都没听到回应,稍加思索之后,他大大方方的推开了门,他怕萧祈起晚误了早课和早膳,这样他就肯定抢不到糖饼吃了。
“陛下,陛下,师父叫你起……”
室内还是有些昏暗的,他迈着小短腿走去床边推了推床上鼓鼓囊囊的被窝,被角一滑,他便看见萧祈似乎是搂着什么在睡,他又踮着脚抻着脖子一瞧,这才看清了萧祈怀里是个活生生的人。
“呜哇——!!”
小沙弥吓了一跳,骤然清醒的萧祈也吓了一跳,他戎马征战,警惕性极佳,可偏偏今日睡死,差点被这小孩毁了一世英名。
一大一小,一个着急忙慌的裹被子藏人,一个慌不迭的摔了屁股墩。
“萧……”
谢濯在小和尚又吓又疼的惨叫中迷迷糊糊睁了眼,他下意识拉开闷人的被子往外探头,结果又被萧祈按了回去。
“啊啊啊——唔唔唔——”
小沙弥摔得眼圈发红,萧祈毫无同情心的下床一捞,直接勾着他软乎乎的小肚子一兜一夹,又迈开大步,将他扔去了门外。
“闭上你的嘴,你什么都没看见,记住没有。”
萧祈目光森然,蹲去了地上跟小孩脸对着脸,惊魂未定的小沙弥还委屈巴巴的捂着摔疼的屁股,他呲出犬牙压低声线,一字一句的威胁着眼前的小东西,直把人家吓得缩着脖子哆嗦。
“不、不行,嗝——佛祖说,嗝,不能撒谎……”
“.…..那我就把你丢进山里喂狼。”
“山、山里,嗝,没有狼。呜……”
害怕归害怕,小沙弥还是意志坚定,逻辑清晰,他打着哭嗝连连后退,廊下有几阶石阶,他冒着鼻涕泡往后撤,差点又稀里糊涂的滚下去。
“.…..”
萧祈黑着脸伸手一捞,免得他再把屁股摔成四瓣,他这一时好心,反倒让小沙弥抱着他手臂哭得更大声,他磨着后槽牙头疼欲裂的功夫,披着外衫的谢濯刚好推门出来。
“你快回去,这不用你——”
萧祈额角青筋直跳,他甚至下意识把这小孩嘴巴一堵,生怕谢濯因为这个受委屈,然而他死都没想到,谢濯竟然胸有成竹的俯身蹲下,冲着这嚎哭不止的小孩张开了手臂。
“守湛怎么了?怎么哭成这样,来,到谢哥哥这来。”
“呜——谢濯哥哥,呜……呜哇!!他是坏人——”
第11章
谢濯是国寺的常客,在萧祈回来之前,他每年年关都会上山。
一是图清静,二是为避人,他曾做到相位,荣宠一时,辰梁上下官吏无一不想趁着年节给他送礼讨好,除了国寺这种僻静地方,他无处可躲。
细论起来,守湛还是谢濯看着长大的,从一个爬都爬不利索的奶娃娃到一个带着佛珠满地跑的小娃娃,谢濯眼见着他那个软乎乎的腮帮子日益照着净尘的模样变圆。
山上清苦,净尘对这些孩子并不严苛,未让他们尝什么佛家清修之苦,所以谢濯每回上山都会给他们带点新奇的糖糕糖果,小守湛极爱吃糖,总是边吃边攥着谢濯的袖口不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