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你是官家之女,日后家中主母只能是你,后宅中事也当由你做主。”
“哦,知道了。”什么主母,什么当家,赵静姝完全没有心思,又不想一直理论下去,于是先应承下来。
垂拱殿外,外廷的大臣们依照身份排成一列,李神福将事宜安排妥当后从垂拱殿入内通报。
赵恒正与两位姑娘说家常,周怀政上前俯身,小声道:“官家,大臣们都到了。”
“好,让他们进来。”
同平章事王旦着紫色公服手持笏板进来,躬身,眯着老眼祝贺道:“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福履将之。...乐只君子,福履成之,老臣恭贺二位公主与驸马金玉满堂。”
按惯例,宗室皇子公主嫁娶进宫谢恩的宴上,外廷大臣都要按照官职大小依次上表致贺,致贺完后能得到皇帝的赏赐,当然赏赐多少全凭皇帝的高兴。
宰相是百官之首,对于王旦的这般恭敬,赵恒很是满意,“赏金五十两。”
“谢陛下。”
宰相之后是枢密院长官,枢密使未设,主管官员为知枢密院事,称知院,副官为同知院。接着是三司使,参知政事丁谓为三驸马的生父,虽升行辈分,但是仍然驸马的族亲,也在贺词之列,不过赏赐却是多一些的。
后来入殿的一些高官所上致辞皆差不多。
“赏银一百两。”
周怀政捧着高官名册呼道:“殿前都指挥使入殿贺词。”
紫色公服,玉带上挂着金鱼袋,这一身穿在持笏板进来的人身上让人看的竟没有一点违和,而且还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气质俱佳,倒真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骄子。
丁绍文作为驸马丁绍德的长兄,即是外男也是外廷大臣。
殿内两旁恭敬候着的宫人与内侍们望着丁绍文,又偷偷瞄着惠宁公主身旁的驸马,心中暗暗比较。
论人品,性子,他们都是温和有礼之人。
凭样貌,有人认为公主眼光好。
也有人替公主可惜,放着这样一个军功显赫的天之骄子不要,却嫁了一个没有家世的白脸少年。
在大臣入殿贺词前,两位公主就随驸马坐在一起了,周怀政宣召的时候,赵宛如特意挪近了些。
在沈家马场上闹了一出后,李少怀暗自与他较量,知道了其背后的阴险后更是厌恶,又想到曾经还说过贺喜成早日为驸马的话皱下了眉头,准备将杯中的酒饮下泄气。
赵宛如拦着她,将她手中的酒拿走,柔声道:“别气了,现在驸马是你,不是他,我的人和心都给你了,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好吗?”
李少怀将手反搭上,点头温柔道:“好。”
这一幕无心,恰好被有心之人看见,丁绍文虽心有不耻,但脸色仍如常,行礼之后笑脸道:“公主与驸马举案齐眉,真是羡煞旁人了。”
“臣的贺词只有四字。”丁绍文面色温和,“凤凰于飞。”
对于故弄玄虚卖弄,赵恒阴沉着一张脸,“卿,是在怪朕,没有把惠宁许给你吗?”
琼林宴天子言一年之期,可一年之期未满就食言,但圣旨已下,彼时琼林宴之事谁又敢再提。
丁绍文被误解,不知是皇帝是真误解还是故意曲解吓唬,贺词的人心惊的单手握着笏板跪下。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集爰止。蔼蔼王多吉士,维君子使,媚于天子。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傅于天。蔼蔼王多吉人,维君子命,媚于庶人。殿帅想说得贺词可是这个?”李少怀起身从中解围,朝他勾起笑后转身朝赵恒拱手道:“王朝贤士只供君子驱使,只听君子命令,此为先秦《诗经·大雅·卷阿》中的一句,以喻夫妻恩爱婚姻美满如凤凰于飞。”
再次朝丁绍文浅笑,“殿帅真是有心。”
李少怀的意思是,丁绍文说的是先秦颂歌,既赞扬了天子之功,更有祝福之意。
听得解释的赵恒将脸上阴沉散去,大笑了起来,“此词妙哉,卿好文采,来人。”但是心中却起了对丁绍文的猜忌。
“在。”周怀政上前一步。
“将朕书房中昨夜的画拿来赏他。”
皇帝的赏,可比给先前那几位宰执的赏赐都要重。
究竟是说词人妙,还是解词人厉害,趴于地上的人双手持笏板,抬头凝视了李少怀一眼,旋即叩首,“臣,谢主隆恩。”
外廷的高官一一入殿贺词完后,赐宴于外殿,乐队奏乐,教坊献舞,从早一直到昏时,宴会的歌舞持续了一整日。
“驸马,请喝茶。”杜贵妃的内侍女官端来一杯凉好了的下火茶。
丁绍德微点头,“多谢。”
钦明殿寝宫内室,杜氏支开宫人拉着女儿说话。
“母亲,什么话是宴会上不能会的,非要到这寝宫来?”
“府上一切可安好?”
“安好啊,还能有什么不安好的吗?”她剥着一个橘子,将一小瓣送到嘴里,轻轻一咬,“这冰窖里藏的橘子就是酸!”
“我是问你,他...不似东京街头那般的传的吧?”
说起这个赵静姝就来气,“东京的传言尽是吃人的,死人都能给说活,莫说她根本就不是那种纨绔,就连很多东西都...”她连说都说不下去了。
听到女儿的怒言,杜氏反而松了一口气,“那便好。”
“不过她体弱倒是真的。”赵静姝忧心道。
杜氏笑了笑,“读书人嘛,身体弱些也正常,将来不至于能欺负到你头上,回头我让翰林医官院派几个太医过,给他调理调理身子。”
赵静姝愣道:“调理身子?”
“你本就身子不好。”坤宁殿中刘娥担忧的望着脸色有些失常的赵宛如,“你怎也任由他胡来。”
“长得倒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没想到也是个狼,竟也不知道怜香惜玉的。”
母女闺房中的话让赵宛如涨红着脸,抵死缠绵是为那般,不正是自己要求的吗,遂替李少怀喊着冤,“此事不怨她...都是女儿高兴过了头,现下母亲不用担心了。”
“今夜你们就留在大内吧,明日再回去,我一会儿喊张则茂来替你瞧瞧。”刘娥端着走了两步回首道:“他自个儿也是个懂医之人...”
“母亲~”
好说歹说才赵宛如才说通了母亲得以从坤宁殿出来。
“秋画,你替我把宣召使唤来。”
“是。”
不一会儿后李神福到了坤宁殿院中,他是负责通知各大宫殿内嫔妃赴宴的内侍。
今日宴上赵宛如没有见到宸妃,于是先想到了宣召的李神福。
“宸妃娘子身子抱恙,所以今日就请了辞。”李神福恭敬道。
她挥了挥手,喃喃自语的思索着,“究竟是身体抱恙还是不愿见故人...”
扫视了一眼只有几个宫人在清扫落叶的庭院,唤道:“阿柔,驸马呢?”
“驸马刚刚...”小柔回头看着四周,“哎,刚刚还在的呢?”
“殿下,方才老奴看见驸马朝柔仪殿去了。”走了几步的李神福听见了公主的喊话后又倒回去恭敬的递了句话。
柔仪殿后是移清殿,心中记着地图,黑色的靴子踏在石子路上,路上碰见宫人见着她腰间的玉带也都只是侧身行礼并不言语。
“李驸马,我果真是低估了你。”
外朝大臣不得随意入后廷,而丁绍文作为殿前司长官却是有特例,李少怀迎面勾起嘴角笑了笑,“下官也看错了殿帅呢。”
笑容越发的狡诈,一改往日温柔,厉眼道:“殿帅的阴险,可真是与我那势力的二师姐般配极了。”
令丁绍文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向温厚的人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同时也让他深思极恐,莫不她也是极善于伪装之人,于是回笑,“娘子她有你这种师弟,”他摇着头,“真是可悲!”
冷眼相对的人终于离去,李少怀轻吐一口气,心道:你一心要嫁的夫君竟然是这般...最后我能帮你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抬头望着前面的荒芜处,泛着含光的眸子,元贞啊,你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告诉我,真是愧有及,爱极及。
丁绍文的伪装,李少怀几次生死不知,最后还是在沈家马场上看出了一些。
黑色白底的靴子嵌入草地,踩出了几个浅浅的压痕,黑靴的白底沾了青绿,踏上石阶,一眼望去,幽静的庭院内种满了梅树。
她记得,长春观后山满园的桃树中,也有一株梅树。
梅树下,妇人正在修剪枝干。
“请问...”她才吐了两个字,俯身的妇人就闻声将头转过,于是没有了后话,因为她找到了想找的人。
移清殿数年不曾来过男子,少年是独一个。
“师叔...和画像上的人一样,一点都没有变。”妇人的眼里如大海一般宽广,但不汹涌。里面只有安宁与祥和。
“是...惠宁带你来的?”
李少怀摇头,“是我自己来的。”
李舒不去问她她为何会知道自己在这座殿内,只是睁着眼睛静静的凝视着,“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才到你师父的膝处,如今你都...”
“师父她...很想师叔。” 虽已还俗,但心仍在山门。
李舒言半的唇微颤,闭上眼,沉道:“她与你说了些什么?”
“师父什么也没有说。”沈秀安的确什么都没有说,十几年来只字不提从前之事,“师父虽未说什么,但是我能猜出来。”那夜夜以泪洗面,夜夜伤怀岂能不被人察觉。
这究竟是孽,还是注定,困苦的不仅是失去之人,更有逃避之人,“事情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还提它做什么呢。”
“师父前日来了东京。”
李舒平和的眸子里突起了一丝光芒。
“宸妃娘子,惠宁公主来了。”偏殿门口,女官通报道。
第83章 绝艺如君天下少
月末的尾巴, 连那夜空中的月亮都黯淡无光, 宫廊的梁柱上挂起了新烛。
移清殿内,三人成影对坐,院外蝉鸣嗡嗡嗡个不停,又因夏日闷热使的过路之人听了觉得甚是聒噪。
两杯新茶刚从紫檀壶内斟出,正在一点一点凉去。
李宸妃着形似道袍的素衣,发饰也是极为简单的单髻, 赵宛如入殿先是用着略冷的眼光瞧了一眼李少怀,接着便在她身旁坐下。
睁着泛光的眸子看着李舒, 李舒则是既来之则安之的递了一杯茶到她跟前。
李舒原是皇后的侍妾,虽受宠过一段时间, 但因赵恒长情, 偏爱皇后一人,之后也就慢慢被冷落, 在赵恒登基后命人将清居殿改成宫观,成为了移清殿, 下旨让李氏住进了宫观。
被新婚二人同盯着, 那困惑的眸子,似曾相识,又或许是曾几何时。
曾几何时,她也是用同样的眼神, 向师尊求解。
赵宛如不说话,李少怀也不敢说话,李舒看着她们一个冷, 一个温,“你们想问什么,就问吧!”
抛开乌云才能见月明,李少怀黑夜来此,便已经扒开这层乌云的一半了,开半的门,不如全打开,长痛不如短痛,“小娘娘您与官人的师父,太清真人,仅仅只是师兄弟吗?”
李宸妃今年不到四十,看着像是连三十都不到的人,又常年修道,一身正气令人看着舒适。
“公主与驸马入夜来找我,就是为了此事吗?”
当然不只是为了这一件事,赵宛如润色道:“我想把故事听全。”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故事,无论是耀眼还是平庸,是皇天贵胄,还是平名百姓,一世人有一世的故事,一辈人有一辈人的故事,”李氏从禅垫上起身向偏殿的三清祖师虔诚的鞠了一躬,抬手示意她们随她入房,“每一个故事的尽头,其实都是另外一个故事的开端。”
宗正寺后宫嫔妃的册子上所记,李舒出身仕宦,母亲早逝,父亲续弦再娶,父亲死后继母携子改嫁,李舒出家。
李舒与沈秀安皆是杭州人,自幼相识,沈秀安的父亲与沈伦为同胞兄弟,沈家兄弟在沈伦入宋后拜相光耀门庭,沈家开始壮大,沈继宗与沈秀安为堂兄妹,就是沈惟温见了沈秀安也要称呼一声小姑。
李舒父亲死后,继母携家产改嫁,历经这变故后,李舒找到了沈秀安,在她的安排下,李舒拜在了扶摇子门下,成为了同门师兄弟。
然这一切真正的原因,只有她们二人知道,“继母为人苛刻,生下儿子后,越发的不待见我,爹爹眼里也只有儿子,就连后来我读书都被继母骂失德,若不是秀安,我或许在爹爹逝后就会被继母卖进青楼吧。”
因沈伦在东京做宰相,虽是庶弟但沈家在金华县也是数一数二的大户,有沈秀安这个嫡女出面出银子,李舒的继母与青楼里的妈妈也不敢说一个不字,收了钱,放了人。
“因为我,秀安她偷了家中不少银子,本来出家就与家中不睦,最后因为这些银子被沈家驱逐出府。”
李舒的身籍已经被卖到了青楼中,是沈秀安偷了家中的银钱将人赎回的,大宋崇道尊德,以沈家的门第,如何能允许家贼,又如何允许门中子弟与青楼内的小姐扯上关系,即便李舒尚未入青楼的门。
之后金华县流言四起,言及沈秀安与李舒两个女子之事,沈家更是花了大把银子才将这流言划去。
赵宛如听到这,压在心中的谜团散开,与她们所想的一般无二,“太清真人对您,真是姐妹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