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事远道而来,想必是累坏了,小王已经命膳房准备夜宴了,这几日还望司事赏脸,安心在我这西平府住下,待小妹送嫁之事办妥再启程也不迟。”
李德明开口说的是东京的官话,她记得没错的话此人自出生起就在河西,方才宣读诏书的时候也无人翻译,但可见他脸上的变化的表情,如此想来也就不奇怪了。
李少怀本想找什么说辞留在西平府观察一段时间,没有想到这西平王直接顺了她的意,“下官倒还好,只是随从们跟着我赶路,舟车劳顿,人和马都需要休息。本是奉陛下之命来迎郡主入东京的,既郡主还未准备妥当,那么我便留下等候郡主,还望西平王莫嫌弃叨扰了!”
“哎,司事哪儿的话,我西平府能得司事前来,乃毕生之荣。”
入夜,西平府王宫的宴厅内灯火辉煌,歌舞升平,宋使与西夏官员沉浸在一片欢声笑语中。
酒过三巡后一个女奴走近李德明,俯耳嘀咕了一阵子。
只见李德明突然放声道:“中原礼乐为小王所慕,小王内眷以及几个胞妹皆爱中原舞,司事要迎的乃小王的幼妹,小妹尤善歌舞,今献舞一曲,以酬诸使长途跋涉接送之劳。”
同夜,东京城被烛火照亮,惠国公主府内亮起灯烛,如白昼,府中奴仆虽多,但行走过道皆有秩序,府邸又大,故而显得安静。
满桌佳肴有些都不曾去筷子,家宴之上人不多,言语也不多,一来是宫中规矩,食不言,持筷也不许有声,二来是只有一方问,另一方答,问则答,有时候还会犹豫,不问则寂然无声。
一来二去,赵宛如就瞧出了三妹与妹夫之间不似东京街头传得那般,就是逢场作戏也不该这样的淡漠。今日她是特意找丁绍德过来的,至于三妹,她知道自己不必去和她说什么,想让长情之人换情,关键还是在于另外一个与之相处的人。
“长姐。”
“我家元容的性子,可还受得了?”
“三公主她很好。”
赵宛如端坐在榻上,轻抬头凝视道:“三公主,可不是你该称呼的。”
丁绍德低头不语。
赵宛如起身走至她身旁,“可是觉得委屈了?”
她忙的摇头,“不...”
“你不必解释!”她冷声打断,“你从国子监出来,以一纨绔之名举进士第七,深受官家喜爱凭己之力得以入御史台,成为台官,本是大好的前程,只因为我那妹妹任性一闹纳你为驸马,让你葬送了仕途。”
“你若不想入仕举高位,便不会两榜名次皆在前,与官家面前说起话来不比那些久立朝堂的宰执弱,如此,可证明你是想要掌权的!”
惠宁公主的话震慑入丁绍德心中,让她顿时紧张与不安了起来,眼前人不是长姐,分明就是大宋的惠宁公主,“公主你...”
侧头间,赵宛如瞧见丁绍德玉冠中间的簪子很是别致,上面有划痕应该是有些年岁了的旧物,眼珠打着转,轻轻勾起嘴角将那簪子拔下。
因事先就用发带固定了头发,所以即使赵宛如拔了簪子也不会影响什么,“三驸马这簪子好别致啊!”
丁绍德伸出手,可又不能抢回,一时间张手无措,“这簪子自幼便跟随于我,虽不是贵重之物,但是我极为喜爱的物事。”
“哦?”赵宛如仔细瞧了瞧这簪子,“桃花簪子...”笑了笑,“元容喜爱桃花,你可知道?”
“明年季泓府上若结了桃子,一定挑最好的送到长姐府上。”
丁绍德的回话倒是打了赵宛如一个措不及防,她瞥笑道:“元容是个性情纯良的姑娘,最容易痴情,长情,却也容易动情!”
“你,明白吗?”
丁绍德吸了一口长气,“实不动情,举家和睦也未尝不好。”
“那你甘心么?”
甘心么,丁绍德自己都不知道,矛盾的内心,答案无从得知,“我是至阴至阳正中所生,天生命缺,药石无医,宗正寺的薄子我看了,元容是至阳之时...”
“没脑子的东西!”赵宛如厉声道,“你的命是你自己的,不是道观寺庙里那些出家人的!”
赵宛如突然有些心酸,上一世丁绍德死的时候才不过二十出头,死因离奇,但也离不开她的病弱之身,李少怀也曾说过,丁绍德是先天体弱加之后天重创,就是她老师来了恐怕也无能为力,只能试着调理。
“夜已经深了,季...”
“我会安排人将你调离东京城,在朝为官是官,在地方也是,只希望你离开了东京后,依然会好好对待元容。”
这话从惠宁公主口中说出,丁绍德并未觉得惊讶,也没有觉得不可能,但是对方安的心,绝对不在自己,丁绍德知道,抛开亲情之后看似的关怀其实都是利益。于是也让她明白了,原来自己一直都在惠宁公主赵宛如的掌控监视之下,轻勾起嘴角,“即便长姐没有提醒,季泓也明白的。”
车马来往,有归家的轿子,有离家的马车,还有去往各大花酒楼,花茶坊的华丽马车,使得东京城的夜晚比白日更加繁华。
开封府,丰乐楼。
“三娘,楼里来了个贵客说要见您。”
“叫什么?”
“姓赵,名君。”
“赵君...”顾三娘念着名字,想了半天也不曾记得东京城里有过这个人,想着许是外地某个商贾慕名来的吧,于是翻着白眼道:“打发了吧,不见。”
女使愣着神的拿起手中物事,“那人说姑娘您见了这个簪子一定会见他的!”
顾氏漫不经心的微低头,惊瞪双目拿起簪子,走至飞廊朝楼下望去轻皱眉头道:“让他上楼来!”
第94章 塞外一曲风骨傲
汉人崇文, 边疆游牧民族尚武, 连这女子起舞的舞姿中都舍去了几分娇柔多了几分飒爽。
西平府王宫宴厅中间退下一干舞毕的舞女,又来一个带着面纱身段姣好的女子,不知是谁拍响的巴掌,只见随着声音落下殿后几名弯刀护卫抬来六面大鼓,分立于舞台周围形成一个圈。
随着皮鼓摆放好,伴奏的鼓声便停了下来, 此时只剩琴弦与管乐之声,听着曲律, 不像唐调,也不似宋音, 是极为浓厚异域风情。
女子的袖子足有两个人身般长, 就像那梨园里唱戏的伶人所穿衣物上的一般,但区别真是一个天地, 足下还赤.裸着,白皙的脚踝以及骨瘦的脚掌轻贴在那刺绣的地毯上, 使那一干宋使内资历深厚读书数载的老臣纷纷摇头羞视, 拥一处坐在后头的几个年长朱服官员窃窃私语,“女子的足怎可以随意裸露,何况她还是要入我大宋成为宗室新妇的!”
杯酒下肚,眼前女子舞随步起, 长袖煽动,鼓声便也起,紧凑而不乱, 快而不失律,不仅赏心悦目更是声声入耳探人心魂,这舞,舞的是风骨,女子的柔,女子的刚,以及女子的傲。李少怀放下酒杯侧头冷道:“诸位可听过,入乡随俗?”
“自诩礼仪之帮,可不是连尊重二字都要人手把手教的!”
听及此,两位大臣羞愧的涨红了脸,抬手低头道:“司事教诲,我等惭愧。”
对坐的党项族人见着宋朝官员们平常甚至带有不耻的表情,强压怒火,“这些个宋人真是些榆木疙瘩,喝个酒也这般拘谨。”
长袖击响最后一面鼓,余音绕梁三刻,率先拍掌的是宋廷使臣,先是一人,片刻下来所有宋官跟随着一同。
亲信端来事先准备好的酒,女子斟满一杯,红色的酒咕噜咕噜倒入银杯之中,她端拾起杯子赤脚走近李少怀。
刚走近还没站定就被李少怀身旁的武将横身拦住,“站住!”殿前步军都虞侯是丁绍文派来保护李少怀的。
“这是我们党项的公主,宋使这也要防吗?”对坐的党项大族沉不住气的吼道。
“安抚司事乃我大宋的皇婿,贵胄之身,岂能有半点差池!”
都虞侯此言让对坐的党项人皆不敢接话,意思为,李少怀是天下宗主国皇帝的女婿,身份尊贵,若有差池,恐怕这西夏就再没有太平的日子了。
李少怀从座上起身,语气温和,“将军无须紧张,请退下吧,我自由分寸。”
“那酒...”都虞侯的意思是要试酒,以保万全。
不等话完,女子横勾凤眼举杯将酒吞下,让身前几人直愣了神,原又是一个听得懂中原官话的党项人。
李少怀便拱手惭愧道:“今日有幸见郡主之舞,实乃下官之幸。”
“你们汉人就是这么扭扭捏捏,一点都不痛快,可惜了这葡萄酒,你没有机会喝了!”
“是,郡主是豪爽之人,自与我们中原的拘谨不同。”
“你们汉人规矩繁多,是不是女子连马都不能骑?”
女子不能骑马是没有这个规定的,但是一般大户人家的女儿出阁前连门都难得出,就是出行也都是轿子,骑马当然能,女子从德,像草原儿郎这般纵马肆意奔跑怕是隔日闲话就要传遍整个城市。
“大抵是的,不过下官认为,礼教束缚反而让人丧失天性。”
女子将酒杯放下,扫视了一圈宋官,又盯回李少怀,“果然,这一堆人里我就看你比较顺眼。”
“...”
宋,东京城。
站在临东北的飞廊往下看,可以看见横贯开封府的汴河,汴河经甜水巷,巷子里时不时有行人与马车经过,停留,驶离。
“呵,我道什么时候东京城有个叫赵君的大官人是我不认识的!”顾三娘淡漠的瞧着身旁的纤瘦少年,“原来这君,还真的是君!”
赵宛如不为所动,平常道:“我该如何称呼你呢。”她比她年长,“阿姐?”
顾氏发白着脸色冷笑,“堂堂惠国公主,竟要唤一个酒楼娼妓为阿姐吗?”
“娼妓?”赵宛如浅笑,“我问过丰乐楼的掌柜了,你的身籍从来就不在丰乐楼!”
顾氏轻皱起眉头瞥向赵宛如,疑惑全在眉头,却没有开口,想是心中有了答案。
赵宛如便又道:“若当年之事没有发生,或许阿姐也会成为大宋百姓人人敬仰的公主。”
顾氏笑的可怜,“若是如此,恐怕这世间便再不会有我。”她暗垂下眸子,失了颜色,“若是这样,该有多好!”
“不管怎么说,楚王与爹爹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你是楚王的女儿,便也是...”
失色的眸子复起深幽与冷漠,“够了,我不想与你们赵家有任何关系!”
探子的消息,以及在如今的交谈之中赵宛如发现这个顾氏并非等闲之辈,与平常女子不同,她说不出什么感觉,明明可怜,却让人生不出怜惜。
她向来不喜欢人拒绝,遂一改柔和,以上位者的态度冷道:“你不想卷入赵家的事与之有牵连,那么他的事呢?”
赵宛如再度拿起那根簪子,“丁家的四郎,大宋的三驸马,丁绍德。”
“你敢?”簪子上雕刻的桃花灼人双目,顾氏惊恐。
“有何不敢?”赵宛如冷漠道:“他敢入朝堂,便是入了我囊中,即便为驸马,我亦可掌控于他,纵是让他从此在大宋消失,只要我想,便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这凌厉恐吓的话让顾氏深思极恐,这恐惧来自于深埋心底的爱,以及她的亲身经历,原来权力,真的可以主导一切!
“你要我做什么?”
灵州,西平府。
女子在李少怀跟前取下面纱,直让身后一众宋廷官员傻了眼,唯李少怀似平常,艳若桃李的女子她自幼司空见惯,眼前女子只是五官特别了一些,大致与那些西夏女子是差不多的,至少在李少怀眼里是这么认为的,异域女子,眉眼间总是带着几分勾人的妩媚,就像樊楼内那些施加了粉黛的浓妆女子一样。
“党项第一绝色,果然名不虚传。”
让诸臣吃惊的还在后面,往年边境诸国遣使拜访大宋的多是男使,就算有女子,也大多都是进献给君王享用的,留在西平府的这几日,他们算是开了眼界。
西平府城外是开阔的草原,时常可见牛羊与骏马,广阔的蓝天之下,纵马狂奔的男女无数。
既已来到西北,草原儿郎善骑射,自然少不了马上狩猎,李德明自也不会放过这个一展党项武力的机会,便精心安排了一场围猎,事先备好从市集上买来的活物,挑选了党项武艺最好几大世家公子参与围猎。
帷帐设在平坦的草地上,北方刮来的风肆虐草原,吹乱了草原儿女们的头发,写有两种文字的长幡高高飘扬在空中。
主台座上的李德明正在用鲜卑语讲话,随行的翻译立候在李少怀身侧一字一句的转给她听,“北风起,正是我党项...”忽然间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了一个三四岁小孩,秃着头顶只有两边留有头发,小孩穿的是锦缎,圆滚滚的愣盯着李少怀头上的帽子,表现的十分好奇。
李少怀在这个圆圆的面孔,炯炯的目光注视下有些惊讶,“这个孩子...”
“昊儿!”
冷峻的声音响起后小孩顺着声音回头,有些胆怯,用着稚嫩的声音喊道:“舅。”
李少怀这才注意到前方站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没多久后就来了几个侍从打扮的妇人与侍卫赶来跪地求饶。
他们的言语李少怀听不懂,于是问道属下,“他们是什么关系?”
“回司事,这孩子是西平王的嫡子李元昊,刚刚那位是他的舅舅。”
元贞给她的西夏名册与资料中写了李德明如今的王妃是银夏一带的大族,党项羌族卫慕氏,还曾提到过这一代年轻人里最为杰出的就要数王妃的弟弟,卫慕山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