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朔。”
连名带姓地如此称呼,已经许多年不曾有过了。这么些年没有亲耳听到这个声音,只有入了梦才得以反复回忆,此时听来也一丝一毫都不觉得陌生。祁朔停了步伐,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他转过身。
祁衍安一言未发,朝他伸出手。祁朔踩了棉花似的脚步虚浮,还有几分近乡情怯在踉跄的步伐中。他正欲伸出手去,祁衍安就把他提上了马,等祁朔镇静下来,才发觉他们正如多年前共乘一骑时的那般,他整个人都被祁衍安圈在身前手臂间。
围观的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也论不出个所以然来。
“见了我还要躲?嗯?你说说看是想躲到哪里去?”几分愠怒责怪,更多的是拿他别无他法的无可奈何。
“少爷……放我下去……”祁朔闹了个大红脸又别无他法,只得向始作俑者哀求,“这样不妥……”
“不必管他们,”祁衍安手握缰绳,下巴轻蹭祁朔的鬓边,又添了一句,“有我在。”
日思夜想的人就在耳边说着话,他的气息又把祁朔包裹得严严实实。祁朔的一颗心七上八下扑通乱跳,除了偷瞄身后的祁衍安,也就想不起别的了。哪怕心知不妥当,在眼下已经无关紧要。毕竟心无旁骛只想着祁衍安这件事,祁朔最为拿手擅长。
“这人不是璟祥斋的大掌柜的吗?”
“啊!我想起来了!听说好像是将军的弟弟……”
“原来如此……”
窃窃私语了一会儿,再度欢腾热闹了起来。
可不管是他人的私语还是热闹都与祁朔无关。一张张或匪夷所思或兴高采烈的面孔掠过眼前,可他心中所想桩桩件件都与少爷相关。他想起幼年时他们在爬满藤蔓的墙角下对的暗号,“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他记起了他们在马背上的初吻,那时他还懵懂而天真,不知道折磨人的“情”究竟是什么。他记得他多少次被祁衍安困在这双臂间的一隅。
兜兜转转,辗转多年,这一隅还是回到了他的身边。
第41章
燕雀啁啾,露珠从金银花花瓣上滑落。晨光熹微。
“又要急匆匆地去哪里?”
祁衍安连眼皮都没有睁开,可就是知道祁朔人在哪里,一伸手就揽着祁朔的腰把他拉回了怀里。
“我没有要去哪里……”祁朔咬着嘴唇,踌躇着不知该怎么讲才好,“我只是不太习惯……”
“不习惯有我在?”祁衍安的手顺着祁朔的肩头背脊,一路摸到了腰线,话语间还带着晨起时慵懒的鼻音。祁朔缩在他怀里,仰着头看着他,手掌摸上了祁衍安的胸口。这些年的经历让祁朔显出一种疲态的苍白,五指白皙修长,祁衍安的肤色倒是因为风吹日晒的缘故深了不少,胸口呈小麦色。
祁朔的食指蜷起又放开,指尖一下一下点在祁衍安的锁骨上。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以前的时候,夜里如果做了这事……是要摸黑回去的……”
“在少爷怀里看见天亮,这是第一次……”
祁衍安霎时睁开了眼,祁朔没来由得慌了,垂着眼红着脸,手指蜷曲。
“那你怕是得习惯了,”祁衍安捏了捏祁朔的耳垂,几分亲昵逗弄,“这种事以后多的是。”
祁朔抿唇垂眼,不说话了。
“他们叫你……大掌柜的?嗯?我是不是也要叫你大掌柜的了?”
祁衍安这么一提,祁朔简直羞愧得要命,支支吾吾又语无伦次:“不……不……少爷就……就叫我……就像原来那样叫我……”
声音渐弱,越说越本能地往祁衍安怀里钻。
半晌,祁朔抬起头来,眉尾稍稍向下撇,一对澄澈清亮的下垂眼直勾勾地盯着祁衍安看:“我也不该叫少爷了……应该改口叫老爷……”祁衍安如今确实是祁家当家做主的人了,叫老爷才更是妥当。
“但是……外头的人都喊少爷大将军……”
祁朔为一个称呼困惑不已的模样直叫祁衍安发笑,他的手指绕着祁朔的头发玩,道:“你想叫什么便叫什么。”
祁朔定定地看了祁衍安一会儿,眼中闪烁着明亮的期冀,忽地低下头又不说话了,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祁衍安苦笑,小时候一点都藏不住事儿,越长大越不坦率,越会把话往心里藏。
“有很多疤……”
昨夜月色朦胧,再加上祁衍安有意遮掩,尚且还看不分明,此时却是看得明明白白一清二楚了。祁朔的手摩挲起祁衍安胸腹上大大小小的伤痕,有深有浅,是在不同时期留下来的。有些看上去异常锋利,有的却不规则地蜿蜒着。祁朔不禁能想象到这些旧伤在最初血淋淋的原貌,是切肤之痛,疼在自己身上。
“少爷从来没在信里提起过这些……”说着,竟还有了些幽怨的调调来。
祁衍安心说你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向来都是报喜不报忧。信中除了“安好”,就没写过旁的。你自己看看你瘦成这样,像是安好的模样吗?要不是祁朔眼角飞红,说他一句他像是能哭出来,这才让祁衍安把话咽下了。
“几年前剿匪时留下的了,”拇指覆上祁朔紧皱的眉心,祁衍安不留痕迹地转换了话题,“说起这一战,倒还有一桩趣事。守城的山匪头子性情暴躁沉不住气,我命一队新兵去城下闹腾了几日,他被闹得焦躁,又见是一队没什么经验的半大小子,就上了钩,第三日就打开城门迎击,这就中了我的埋伏……”
说着说着,就抬起了祁朔的一条腿。
“嗯……”呼吸霎时变得急促。
临近晌午时,祁朔才堪堪醒来。祁衍安已经离开了,走得有些急,还是潦草地为他清理了。疼痛酸胀的感觉真实而愉快,久违的令他感到发自内心的快乐。祁朔随即做了一件让他自己都觉得十分害臊的事,他把薄被抱在怀里,低下头嗅闻上面残留的味道,只是这样就又红了脸。
少爷回来了。少爷平平安安地回到他身边了。
不管之后会如何,至少在这里,至少在此刻,哪怕不光彩,哪怕还是不光明正大的……那少爷也是他的。
傍晚时分,祁衍安才回来。大老远就看到祁朔在巷口踱着步,时不时的朝四处张望,俨然是等待着丈夫归家的妻子的模样。祁衍安还像他们小时候一样总是爱捉弄祁朔,轻手轻脚走到祁朔身后,在他耳边道:“你这是要成望夫石啊。”
“少爷!”祁朔闻言回首。时过境迁,斜阳下,祁衍安笑眼弯弯的模样一如从前。
祁朔望了他好半天才回过神,调笑的话语戳穿了祁朔的心事,叫他很不好意思:“少爷……莫要取笑我。”
“夫人,”祁衍安牵起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回罢。”
双颊染上酡红,睫毛像蝴蝶似的扑闪着,祁朔再一次小声重复了刚才的话:“少爷,莫要取笑我。”
一桌子菜肴每一样都是祁衍安爱吃的。祁衍安动筷夹了两样,祁朔竟有些忐忑,一眼不眨地盯着祁衍安看,生怕错过祁衍安脸上一丝一毫的反应,也生怕他不喜欢。
两样菜每一样祁衍安都只尝了一口,就说道:“萝卜糕是你做的,粉蒸排骨不是。”
“粉蒸排骨我做得不好,”祁朔小声辩解,“这是这地方酒楼的招牌菜,虽然比不上京城里的厨子做的,但却是此地最好的了。”
“味道好不好又如何,我又不在意这些,”祁衍安又夹起了一块萝卜糕,“你做的,清粥小菜也可。馒头咸菜都有滋有味。”
祁朔面露羞赧之色:“少爷总是拿我寻开心。”
祁衍安夹起一块鱼,蘸了汤汁放进祁朔碗中:“明日我就要启程,回京面圣。”
祁朔一愕,这般快。“不能再多待上几日?”
“这事可是耽搁不得的。”
祁朔沉默了。
祁衍安握住他的手:“你同我一起回京。”
祁朔猛地抬起头:“我也同少爷回京?”
“怎么?不好安排?”
“不是的,”祁朔摇头,“少爷叫我同去,我就同去。”
藏在桌下的手暗暗攥紧衣角。京城原本是他们的家,可祁朔却执拗地觉得,一旦回了京,他们就又要如少年时那般在黑暗里偷偷摸摸,在夜色中苟且。他不愿再做一个提心吊胆,时时刻刻担心自己所爱被夺走的贼。他有预感,等祁衍安回京,正当壮年又无妻室,定会有不少人上门说亲。若说这还好应付,那如果祁衍安被赐婚呢?这是光耀门楣的大喜事,为了祁家,为了少爷,他理应感到骄傲。若是老爷还在,他也一定会为少爷骄傲的。想到老爷,祁朔又揪心起来。当年没能及时赶到见老爷最后一面,一直是他心中的悔恨,他也背负着沉甸甸的恩情和愧疚咬着牙摸爬滚打了这么些年。为了祁家,他不能任性胡为,更何况他放在心尖上心心念念了这么多年的人已经平安归来了,他还有什么可奢求的呢?
“少爷……”祁朔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一直都在少爷的身边吗?”
“这还需要问?”祁衍安敲了几下他的额头,“我们这辈子都难分开了吧。”
祁朔闭紧双眼不声不响地受了这几下,还罕见的不知足起来,执拗地看着祁衍安道:“可是我下辈子也想在少爷身边……”
祁衍安忍俊不禁,觉得他这股认真的傻劲儿也可爱得紧,在祁朔额上啄了一下。
“都依你。”
第42章
回京途中,白天赶路,临近傍晚时再找地方落脚安置。路途上虽是一路喝彩,却也奔波。祁朔越发像是他的妻,在住处备好饭食,等待祁衍安归来。祁衍安现在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少爷,还是那么多兵士的将军,往往要操持完诸多事务,才披星戴月而归。夜里他们相拥而眠,大抵是多年前的习惯,祁朔总会在天亮前醒来,在晦暗的黎明前安静地端详他爱极了的眉眼,极其珍视地用指尖描摹祁衍安的鼻梁眉峰。
有时祁衍安若是不忙,就会带着祁朔在附近走一走。各处的景致倒也相似,大多都是山水人家。
夏季暑热,太阳落了山,乘凉的人也多了起来。柳条飘摇白絮飞,星子洒落夜幕,圆月缺了一个口,它不懂人间喜乐悲苦,月光不分远近亲疏,亘古不变的明亮皎洁映照着地上的悲欢离合。
两人背靠着树乘凉,夜风一吹便听到头顶繁茂的枝叶发出浪潮般的声响。临水边的亭子里传来几个孩子的嬉闹声,偶尔长辈也会呵斥几句,可没过一会儿孩子们就又闹腾了起来,一家人其乐融融。
祁朔侧头看向祁衍安,双瞳黑得明亮,盛满了月光:“少爷……无论做什么事都是游刃有余的。”
祁朔这句没头没尾的话着实把祁衍安给噎了一下。祁衍安想起多少年前的情窦初开时,他最不游刃有余的时候,就数那时面对祁朔的时候了。祁朔无知无觉,天真懵懂得像是天上软绵绵的云朵,却能把他硬生生逼成了一个抓耳挠腮的猴儿,有苦难言。
然后就是长久的分别。浑身上下皆被刀剑利器所伤,胸口还插了一支箭,汩汩流淌的血液把放在心口的平安符也染红。意识模糊时,思绪从横尸遍野的沙场飘回了京城。纵然这里是成千上万忠魂义士的埋骨所,可他不能死在这里。他还答应过父亲,他还有未了的心愿,还有人在等着他。
祁衍安稍一分神,随即回过神来,眉峰微挑:“嗯?何出此言?”
“……很久很久很久没有见到少爷了……一看到少爷,胸口就发烫得厉害,心也扑通乱跳。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不知道要做什么才好,不知道现在少爷喜欢什么,喜欢我怎样……”祁朔恨不能把心掏出来捧给祁衍安看,还怪自己这么些年还是毫无长进,一对上祁衍安就被狠狠打回原形,那么笨嘴拙舌,“我……很紧张……但少爷和我不一样,少爷什么都知道……”
还未等祁朔说完,就发觉祁衍安脸上变了神色,重逢后的祁朔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样子的祁衍安。祁衍安极力憋笑,甚至抹了抹鼻尖掩饰,最后还是转过脸来,笑眼虎牙一如当初,笑中带了些许羞涩,是祁朔最熟悉的祁衍安当年的模样。祁衍安拽过祁朔的手腕,差点让祁朔一个重心不稳歪在祁衍安怀里。
祁衍安拉过祁朔的手按在自己胸口:“感觉得到吗?”
霎时,祁朔竟分辨不出这个心跳是祁衍安的还是自己的。它急促热烈,像是正燃烧着跃动的火焰,柴火也用不完似的,火越烧越旺。
祁衍安凝视着眼前的人,眉梢带笑目灼灼:“巧了。我也一样。”
“少爷……”
祁朔慌乱得更厉害了,欲抽手又舍不得,还被祁衍安按住,只好谈不上使力地挣动几下。正手足无措之时,余光瞥见升空的天灯。黄澄澄的天灯飘飘悠悠的,直上天穹。
“你以前不是总爱放这个,每回都要格外认真地许一个愿,”祁衍安道,“怎么,现在得偿所愿了吗?”
祁朔迟疑片刻,点了点头:“十之八九。”
祁朔的心愿祁衍安心中自然有数,“愿少爷平安康健,无病无灾”。照理说应是都实现了才对,可祁朔却说只有“十之八九”,那一二究竟是什么?难不成祁朔又有了新的愿望?
天灯飘摇,星河璀璨,明月高悬。夏夜的风知情识趣,把孩子们的嬉闹都卷去了远方,宛如设下了一道天然的屏障。天地宽阔广袤,月光下仿佛只有他们二人,静谧得能听见彼此炙热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