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离行笑道:“哪有人能永远开心的?又在说孩子话。”
“怎么就不能开开心心了?”谢留尘知道他在打趣自己,也翘起嘴角,道,“你这个人啊,自己都一身伤,还老是为别人操心来操心去的。”
商离行握上他白皙修长的双手,收了笑意,道:“不操心不行啊,谁让商师兄有这么多弟弟妹妹要照顾呢。”
“哼,不照顾了,让他们自生自灭,当个无拘无束的散修去。”
“唉,这可不好,我既担了这个大哥身份,自然要帮他们考虑后路,将她们平安送走,也算尽到了做大哥的责任。”
谢留尘佯装气恼道:“他们是你的责任,那我是你的什么?”
“你也是我的责任啊,当年你师尊将你送到我身边,便表示把你的一生都交到我手上了,”他目光下滑,落至桌案白纸上,正色道:“所以,你也要听我的话,好不好?”
谢留尘下意识接了句:“什么话?”旋即很快反应过来,捂住他的嘴,语气急促道:“不准说,不准说!我不会去西涯山的!我不想再听你说那样的话!我要生气了!”
商离行幽幽一叹,推开他的手,语气中带上几分缅怀:“那星盘上应当是显示了些什么指示,将南星指引到了三百年后的周家村,如果我没料错,星盘的卦象应该显示了傅长宁的出生地,南星知道三百年后将发生一场大劫难,才急于带着气息奄奄的你来到现世,却不知命运早已在他登上天柱那一刻开始,便已偏离原来轨迹,命途之说,越是想摆脱原本命运,就越是身不由己。”
他说到这里,声音微微颤动,再不见平日里那般轻柔嗓音,“天衍宗上下六百年弟子悉数归降魔族,也是因算到了这场劫难的到来,天衍宗推演天机之术何等出众,连他们都深信不疑的东西,我怎能……我明知不到最后一刻不该放弃,可是,可是如果,如果这一切真的是冥冥中注定好的结局呢?”
谢留尘听他一字一句,语气中流露绝望痛楚之意,心中越加怜惜,双手搂在他颈边,讨好似的摩挲着,口中同时说道:“不会的,不会的,我不准你这么想,贺师兄一定能在辰时前回来的!”
他用自己的方法安抚眼前这人,“你看看我嘛,我也是几次都面临生死关头,结果都是大难不死,好好地活下来,可见什么命途之说都是骗人的,要是人人都顺应天命,就不会有修士的存在了,我们也不能修行到如今年岁啊。”
商离行只是握紧他的手,面色严峻。
见不管自己如何百般抚慰,商离行始终愁眉不展,他陡然生出一个想法,拉起他的手:“来,跟我来一下。”
商离行任他牵着而去:“又有什么新花招了?”
“跟我来一下嘛。走啊!”
他一心讨商离行开心,拉着人径直来到厢房,往床上大剌剌一坐,拍拍自己大腿:“来嘛,躺下。”
“这么大的人了,还玩什么小孩子游戏?”商离行嘴上说道,却是听从吩咐,脱履上榻,根据他的吩咐,顺从地平躺在他的双腿上,只听谢留尘道:“闭上眼。”便应了一声“好”,随即将眼帘轻轻阖上。
谢留尘有自己的主意,自不是同他玩什么小孩子游戏。他双指黏合,自掌心生出一股柔绵妖力,附着于拇指指腹,轻轻为他按摩额边穴位,心下想道:“倘若大长老知道他传授给我的妖力用来给商师兄按穴,都不知作何感想?”
想是这么想,手下力道却丝毫没有减弱,甚至还轻声问道:“舒不舒服?”
商离行暂且抛下其他念头,惬意地闭上眼,听得耳边他的询问,长舒一口气道:“舒服。”
谢留尘又道:“以后你要是处理俗务累了,我就帮你揉穴好不好?”
听得“以后”二字,商离行初初恢复平静的内心又是倏忽一痛,心道:以后?哪里还有以后?天一亮,傅长宁就要彻底炼化十万精魄,脱身而出,南岭修士再多,哪里又是他的对手?可是这话现在却不能说。说了,这家伙定然又要捂他的嘴。
相较于他的苦闷酸涩,谢留尘内心却是平静异常,自听说傅长宁可能修炼半神之躯后,他便做好了万全准备,甚至要求去守中洲的剑阵,只因他听商离行说过五行剑阵需阵主在中洲护阵,这样就算功败垂成,他与商离行也能依偎在一处死去。
他向来是个率性而行的性子,当年十分讨厌商离行,觉得他虚伪无比,故而无论对方说什么做什么,在他看来都是居心叵测,用心不良,而现下心中有了这人,商离行说什么他都觉得是对的,做什么他都愿意跟随。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两人刻意回避沉重话题,享受着最后的温存时刻,秋水门内外自知大难已到,人心惶惶,再无人来打搅他们,倒是难得的清闲时间。
可是,为什么明明万分不舍,时间还是过得这么快呢?再度往门外望去,见外面天色幽暗,又到夜晚时刻。谢留尘还一直低头凝视他,按摩的动作也一刻都没有停下。
谢留尘问:“累不累?”
“累。”
“睡一觉?”
“不睡。”
谢留尘道:“还有两个时辰,我们要做什么?”
“我们来聊天吧。”
“聊什么?”
“唔,就从我们第一次见面说起吧。”
谢留尘回想当年紫渊秘境初见,点头道:“嗯,第一次见面你就对我动手,我那时可讨厌你了。”
商离行闻言一阵怔忪,很快笑道:“我们第一次见面可不是在紫渊秘境,而是在很久,很久以前。”
谢留尘呆了下,按摩的动作也慢了下来,旋即道:“你说的是三百五十年前,南星师父抱着我去找无念真人的时候。”
“是啊,就是那个时候,我见到南星怀抱中的你,”商离行轻轻一笑,道,“当时我就在想,怎么会有这么可爱、这么好看的孩子,小时候就这么惹人疼爱,长大后该迷倒多少人。”
谢留尘扬起嘴角:“你老实交代,是不是那个时候就喜欢上我了?”
商离行知道他爱听这些奉承话,便恭维道:“是啊,可惜那时候南星戒备心过重,不让我抱你。要早知道长大后是个小美人,我当初就该夺了你来,自己养到大,也不至于念念不忘这么多年。”
谢留尘果然很吃这套,听了煞是得意,道:“现在小美人在你身边,你可以尽情抱个够啦。”
听了他这段孩子气十足的话,商离行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摇头苦笑间,只听谢留尘又道:“这么算下来,你也没比我大多少嘛,以后就不准在我面前装老气横秋的样子了。”
商离行道:“我性子便是如此,你也不是不知。要是像你一样爱玩爱闹,那不是耽误多少正事了?”
谢留尘道:“以后有我帮你分担啊,我也是很厉害的。”
“好啊。”
聊了不知多久,商离行又看了一眼房门,坐直起来,下了床,走开几步,回头。谢留尘静静旁观他的动作,就见他转身过来望着自己:“你头发乱了,我帮你梳一下吧。”
“好啊。”谢留尘也看不见自己头发是否凌乱,依言歪下头,任由他的手抚上自己乌黑的长发,感受着他亲昵的抚摸。
商离行抽出木梳,攥一把他的头发在手里,慢慢揉摸,细心地梳理着,屋后传来一阵沙沙的竹子声,谢留尘惬意地闭上眼,口中说道:“我帮你按摩,你帮我束发,也算有来有往了,以后我们天天都要这样相亲相爱。”
商离行手上动作一顿,谢留尘问道:“怎么了?”
商离行回道:“没什么,看你好看。”
谢留尘弯起嘴角。
梳完头发,戴上发冠,谢留尘坐在床上睁眼,又见他怔怔望着门外。外面天色微醺,正是五更时分。
“又怎么了?”谢留尘对他屡屡张望房门的举动感到好奇,不由问道。
商离行道:“时辰快到了。”
谢留尘不以为意地点头:“嗯,我知道。一会儿就要出发啦,我都准备好了。”
“好。”商离行回过身,目光又转回到他身上,谢留尘与他对视,抿唇笑了笑,方想起身,又听他道:“等一下。”
“啊?”
“脖子后还有一缕没束好。”
“哦。”谢留尘看不到身后,闻言点点头,正要转过身去,商离行又道:“不用转身,抱着我就可以。”
谢留尘道:“好吧。”依言站起身来,张开双手,将床前的人抱住了。
同时间耳旁传来细不可闻的叹息声,谢留尘只觉得这人举止古怪,正想问何事,倏感后颈一痛,穴窍封闭。
突然动不了了?
这是……怎么回事?
自己身怀妖王之力,照理而言,商离行的阵法再对自己不起作用了。
错愕怔愣间,只听耳边那道温柔如昔的声音道:“不必动了,西涯山在给我的信件中,教会我克制妖力之法。”
他突然似明白了一切,气息一颤。
商离行放开他,与他对视。
“半个时辰前,从西涯山出发的马车将白萱和崔明若送往西涯山,本来你们应该是上同一辆马车的,却是我的一番私心,想与你多相处一点时间。”
他目光下移,动手为他整理散乱的衣袍。
“我没有把握能赢他,一旦败了,就是人族覆灭的结局,我承受不起失去你的代价。我虽不是剑修,但剑术不在你之下,你的位置由我来顶替,剑阵也由我主持,我将尽我最后一份心力,至死方休。”
“你不是人族之人,没必要陪着我们枉死,等回到西涯山,通道一关,出来又是几百年后。到时候,兴许外面又是新的世界了,你那时还会不会记得我呢?会不会向人提起我呢?”
他抚上他脸庞,语气温柔似哄弄道:“忘记我好不好?忘记商师兄好不好?”
谢留尘想开口,却发现自己嘴唇微张,发不出半点声音,商离行做得很绝,生怕听他说话,索性连他声脉也一并封住。
门外脚步声起,听得赋阳生在门外低声道:“门主,西涯山马车来了,现在停在院外。”
商离行道:“好。”
谢留尘只感身下一松,旋即被他抱了起来。
门外天色灰蒙蒙的,天际星辰寥落,赋阳生带着几名散修,提着小灯站在院门外。
元桑牵着一驾高大车马停在门外,见谢留尘被抱着出来,立时心领神会,掀起半边车帘,方便他们进入。
商离行始终目视前方,没有向门外众人投去一眼,也没有看谢留尘一眼。他稳稳抱着怀中人缓缓行来,上了车,轻手轻脚将人摆放好,为他找到最舒服的坐姿,末了,又替他抚顺垂在鬓边的一缕长发。谢留尘泪珠不断自双眼涌出,砸落地面,他紧紧死盯眼前人,一个念头在心中无声回旋:“我恨你,我恨你!”
商离行吻去他脸上泪珠,低声道:“我知道你恨我,我宁愿你恨我。”深深望他一眼,旋身下了车鸾。
第一百七十四章
元桑见他下了车,立时走过去,带着笑意道:“商门主果真仁义,小主人回西涯山后,妖族上下将铭记商门主大恩大德——”
“不必多言,”商离行制止他的话,又往车鸾望了一眼,“好好照顾他就可以。”
元桑舒舒嗓音,道:“那是自然,商门主言而有信,妖族也自当谨遵承诺,西涯山已经划出剑阵地界,商门主可以随时派人上去布阵。”
商离行随口应道:“好。”言罢头也不回,带着一群散修进门去了。
元桑目送众人进屋,良久,收回目光,叹息一声:“保重,希望来日还有重新见面的机会。”
他跳上车鸾,坐于车前,朝着帘帐低声道:“王,我们启程回家了。”
车帐内无人应答,元桑也不甚在意,轻轻一笑,“驾”一声驭起妖族宝车,在微微泛白的穹空映衬下,朝着西方疾空飞去。
商离行带着赋阳生等几名散修进了书房,坐在书房中默然不语。众散修知他心情沉重,个个虽满怀不解,却也不敢出言相扰。
默坐片刻,天色彻底明亮起来,等何所悟走进来,他才回神,问道:“什么时辰了?”
“卯时一刻了。”
“贺七还没回来?”
何所悟顿了顿,道:“没有。”
商离行沉思了下,起身道:“罢了,那我们先出发吧。”
众散修齐声道:“是。”各自转头出门,处理自己手头上的事情去了。
何所悟也应了一声,跟随众散修走出书房,被商离行叫住:“何所悟,你去西涯山守阵吧。”
何所悟愕然回身,道:“大哥,之前不是说好了,南岭由我守阵吗?”
商离行摇摇头:“这是大哥的命令,你去西涯山,也好就近安排后路。”
如果剑阵失败,其他四陆都将遭到傅长宁的报复,绝难存活,但身在西涯山的剑修,却比其他剑修有更多的活命机会,他将何所悟安排到了西涯山,便是希望妖族能看在他与谢师弟的份上,在剑阵出事的时候,顺势救下何所悟一命,纳入西涯山屏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