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思虑周全,势要将余下三个弟弟妹妹保护到最后。
何所悟看懂了他眼神中的深意,颔首道:“好,我听大哥的。”他向来唯商离行之命是从,哪怕这次也不例外。
商离行道:“中洲由我守阵,护阵之事交给赋阳生,东岛有曲少阁主负责,护阵交给天一阁众人,至于北陆与南岭,就留给贺七与他带来的人吧。”
何所悟也道:“步蟾宫与云山剑宗都准备妥当,北陆兽族也将给予援助。”
商离行深吸口气,道:“好,辰时一到,我与赋阳生将奔赴中洲,那时,我们再在阵中相见。”
商离行并未将傅长宁祸世之事昭告天下,但当日傅长宁生祭小镇十万生灵的惊天骇闻却已传遍南岭每个角落,南岭氛围沉重,人人自危,各门派修士也知南岭到了危急存亡的地步,此时更需团结一心,共同抗敌。秋水门众人分头行动,逐次联络各大门派抗敌。何所悟独身一人踏上了前往西涯山剑阵的路途,商离行在将南岭诸事全部交给向晚宁后,也带着赋阳生来到中洲大地。
上次来中洲时,是为处理维天之柱颠覆之事,那时他与谢留尘遭到傅长宁几度暗杀,九死一生,终于成功脱离险境。而这次再度来到中洲,身边除带了赋阳生外,心头更添了几丝茫然之感。
商离行暗暗想道:“那个人,现在应该回到西涯山了吧。”
命途的抉择从来由不得人心,但他总是存着自己的私心,哪怕人族注定覆灭,也不该由那个人来承受。
他生性阔达疏朗,却在那日目睹傅长宁残害十万百姓之后,竟耳生出绝望痛楚之意,只是他将自己的心思藏得很深,谢留尘虽隐隐知道他心绪有异,却到底没有猜到他最深层的想法。
寒风肆虐,冰雪催发,无俦劲风将二人身形吹得摇摇摆摆,站立在维天之柱脚下,赋阳生忙前忙后,依照门主指示布阵。
商离行望着他忙碌的身影,心思几度转换,突然开口问道:“赋阳生,你可知当年无念真人留下的星盘是何用意?”
赋阳生佝偻着腰,全神于排布手下法阵,闻言身形顿住,搔首道:“门主,天无绝人之路,您老人家不该如此丧气——”
其实商离行没有将自己的愁虑表现在外,但众人跟随他日久,最能看懂他的脸色,话说到底,秋水门氛围沉重,跟商离行的忧愁未解也脱不了关系。
商离行负手叹道:“是啊,天无绝人之路,不到最后一刻,总应该要心怀侥幸。”
过了一阵,阳光脱云而出,照射大地,在厚重云层下投下一束束灿若流金的光幕,粗粗计算,据傅长宁脱出熔炉的时间只剩一个时辰。商离行又突然问:“我知道你们散修入秋水门都是为了获取修行资源,又为何会陪着我坚守到最后呢?”
“我一直以为你们会逃走,会远遁,毕竟你们散修出身,不像其他门派的弟子,你们没有守护门派的义务。”
“门主也太看不起我们了,我们虽是散修,但多年受门主恩惠,心中感激非常,当此存亡之际,怎会弃门主于不顾呢?”赋阳生讪讪笑道,“再说了,又能逃到哪里去?我们是人族之人,也不可能背离自己的家乡,去投奔西涯山。”
商离行第一次听得手下散修的真心话,先是一阵哑然,后是失笑长叹:“患难见真情,果真是患难见真情……”心中因书生祸世带来的烦闷之感,也由此消散几分。
赋阳生忠厚老实,没亲眼见得那日地狱般的一幕,自是无法与商离行感同身受,闻言只是呵呵一笑,又继续于手头上的布阵大业。在他勉力运作下,围着维天之柱的剑阵完成十之八九,阵光时现时隐,与点点洒落的晨光交相辉映,照得眼前一切都不真实了起来,商离行目光放空,茫然望着巍峨难攀的天柱,蓦地心思触动,心道:“这是最后的机会,如果连这个剑阵也没办法诛杀傅长宁,那么,只能与他同归于尽了。”
心思杂乱无序,莫名其妙想了片刻,只听赋阳生道:“门主,剑阵布好了。”
商离行收回眺望天柱的目光,心思定住:“嗯,入阵吧。”
入阵之刻,眼前白光一闪,只闻耳旁呼啸不绝的风声。五行剑阵为他亲手所创,为能更好呼应五名剑修,不仅能在阵中互通讯息,入阵的剑修更可在剑阵之中看见彼此。过不多时,西方角落浮现何所悟的身影。
商离行问道:“曲少阁主何在?还没入阵?”
何所悟默然摇头。
商离行有些担忧曲空青的症状,旋即又想天一阁曲白微阁主稳重老到,有他在一旁管教看护,曲空青再是丧气也不会置大业于不顾,念及此处,稍稍平静。
如此等了片刻,东方才传来曲空青略带沙哑的声音:“我在。”他虽出了声,身影似是被云团遮挡着,飘飘渺渺,看不清五官。
商离行听他声音黯然,为之感伤。纪清的死让曲空青受了不少打击,听他喘气粗浊,声带哽咽,料想是回东岛后一蹶不振,不思修炼,受到了父亲曲白微的训诫。
曲空青意志消沉,见了入阵的剑修由谢留尘换成了他,也没有问些什么。何所悟脸色收敛,没有表现出如他那般的丧气,但商离行却知道何所悟心中郁郁不下于他二人。
商离行将二人神色看在眼里,为鼓舞士气,朗声道:“此战关乎人族与四陆危亡,诸位,成败我亦没有把握,只能竭尽所能,做最后一搏。可惜,”他声音微微一顿,“可惜现在离辰时只剩半个时辰了,若贺七没有在傅长宁脱身之前赶回来,再厉害的剑阵也是枉然。”
话音未落,耳旁传来贺七的声音:“商师兄,我们回来了!”
商离行惊喜道:“贺师弟,你终于回来了,找到适合的剑修了吗?”
只听贺七道:“找到了,找到了,商师兄,她来了。”
贺七声音一落,只见南岭方位缓缓现出剑修身影,却是一名身穿紫衣的持剑女子。
商离行道:“这位是?”
贺七的身影随后显现,只见他摇头晃脑道:“这位是我们盘龙峰的萧师姐,自从得了紫渊秘境继承之后,远遁尘世,避世修行,我可是磨破了一双嘴皮子,才请得动她下山啊。”
商离行与何所悟恍然,原来此人正是继承凤临川紫渊秘境的萧紫玉。
此人一心向道,沉迷修行,如今却愿为剑阵之事下山,商离行一时感叹,深深躬身:“有劳了。”
五人同处剑阵,阵光纵成五行,无数光亮由五方阵眼疾射而出,交织在五座大陆之上。受此所引,俄而风云色变,大陆震荡,一股惊天动地的气势拔地冲出,结成恢弘阵网,这一方大手笔的五行剑阵调动五陆地势,汇聚天下灵气,堪称震古烁今。成败,在此一举。
各人盯紧阵光,静待敌人到来,心思变换不定,但一颗心却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第一百七十五章
北陆,荒谷。
晨风轻拂,碧空如洗,万顷山谷间不时传来兽嗥之声。在贺七登陆北陆,与兽族对接,入了剑阵后,兽王丹吾带领数千妖兽守在法阵周围,作护阵之姿。
丹吾靠在一头巨型妖兽背上,眯眼仰躺,不时晃腿搔头,间或呵欠连连,神情满是漫不经心。兽族神智低下,生来受天命庇护,在他看来,傅长宁再是如何神力加身,也伤害不到他们兽族。对于兽族而言,这个书生甚至还比不上同处北陆的魔族来得危险。
不过,再是怎么吊儿郎当,丹吾也非不识轻重之人,早早便在荒谷助商离行设下剑阵,命兽群严守剑阵,以防宵小之辈暗中偷袭,荒谷数千兽族也会在他的带领下守到最后一刻。
正思索间,兽群之中忽而发出阵阵充满敌意的吟声,丹吾闻声睁眼,抬眼往山坳深处望去,只见一名面容英俊的男子领着数名魔将,朗然出现在荒谷上方,透过高高的山壁,俯视荒谷兽族动向。
正是钟涟。
丹吾一见是他,立时全身戒备,冷冷瞪视山坳上那道身影,口中嘟囔道:“真是想什么来什么!这老小子这时来到荒谷,他想作甚?难道,难道他想帮那个书生破坏剑阵?”
他想到这里,心下一沉,急忙翻身站起,站立兽背,提高声量道:“钟涟,你要是敢暗中搞鬼,我立马率兽群踏平你的魔宫!你听到没有?!”
钟涟居高临下觑他一眼,却未回答。
丹吾虎目直瞪,仰视钟涟,怒喝道:“你听到没有?快滚出去!我们荒谷不欢迎你们魔族之人!”
他喊得气势汹汹,心中却也没底,魔族早不来,晚不来,偏在剑阵开始运行之时到来,到底是何用意?现今北陆魔族人员锐减,无能奴役兽族,他们倒是没有什么可惧怕的了,可是,可是现在剑阵正运行到紧要之际,怕就怕钟涟暗中出手,偷袭贺七与兽群,致使剑阵功败垂成,这样一来,事情可就棘手了。
出乎意外的是,钟涟始终没有做出什么过分举动,只是冷眼旁视一阵,哼了一声,带着手下魔将转头就走。
丹吾见他一言不发,也没出手攻击,便这么莫名其妙地离去了,一时讷言,停下叫喊动作,暗自纳闷道:“奇了怪了,这小子怎么说走就走?他到底是干嘛来的?”
他细细揣摩钟涟离开前的脸色,心思转来转去,蓦地想道:“难道是——嘿嘿,我明白了,这小子一定是听了商门主和小尘哥哥的话,心肠慢慢变软,本想带人来摧毁剑阵,到了荒谷却又改变主意了。哼哼,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放弃跟你的决战吗?”
想到这里,又被激起好胜心,哈哈笑了几声,提声道:“嘿!钟涟!你别神气,别看我现在不是你的对手,五十年后我一定可以打败你!你等着!”山谷四面皆为厚实壁垒,空谷传声,将他这道中气十足的遥遥传送出去。浑厚的声音在山谷间久久回荡。
数千妖兽群齐声呼应,发出阵阵长吟之声,声震荒谷。
过了片刻,才从山顶上远远传来一道不屑声音:“哼。”钟涟根本懒得回应,径自带着魔将离开荒谷了。
丹吾听得这道“哼”声,便知钟涟有一说一,不会再来袭击他们了。他再度仰躺兽背,翘起双腿,侧目不由自主望向剑阵中的贺七,心中默默祈祷:“希望这一次能将魔头消灭掉,不要出什么事故才好。”
东岛,天一阁。
巨浪狂飚,长风急呼,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今日敲打在岸边,也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
曲白微带领五百一十六名天一阁弟子,排列阁楼四周,为剑阵中的曲空青护阵。
众人依据阵法站位依次站立,守护剑阵,曲白微负手站立于楼台上,听得四周弟子们的声音交相传来:“好大的风啊,天一阁建立五百余年都没有过这么大的风浪。”
“阁主,大师兄已经入阵了。”
程辛然站立他右侧,脸上洋溢斗志昂扬的气色,听闻弟子相继传来的交谈之声,低声说道:“阁主,他们说大师兄已经入阵去了,您可以放心了。”
曲白微嗯了一声。
程辛然见他双眸低垂,问道:“阁主可是身体不适?又或者担心大师兄心绪异常,没办法施展剑阵?”
曲白微摇摇头,低叹一声:“我倒不是为你们大师兄担心,只是……”
程辛然身为他的亲传弟子,服侍左右多年,早已习惯他的性情,闻言劝道:“阁主莫要担忧,此战关乎重大,弟子们哪怕拼着自身性命不要,也当随阁主死战到底!”天一阁地处东岛,正是设立五行剑阵的据点之一,在接到南岭传来的讯息后,天一阁众人便做好所有的准备。
曲白微老感宽慰:“好孩子,你们都是好孩子。”
程辛然挺胸昂首,正气凛然道:“人固有一死,但也要死得有价值,与魔头抗争到死,才是我辈修行之人最轰轰烈烈的死法。阁主,我相信人定胜天,邪不胜正的道理,也相信凭借我们的力量,一定可以创造奇迹!”
曲白微点头叹息:“你说得对,你说得对啊。”
在他这个年纪,修行五六百年,早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早忘记当年踏入修行是怀着何种初衷,早失去当年立志开创惊天事业的热血,他恍惚想起那些与他同时期的人物,那个与魔尊同归于尽的清阳真人,那个为阻魔族兢兢业业却死于自家弟子之手的云相长老,还有死在抗魔大业上的无数先贤烈士……他们以歃血钝肉的痛楚,以灰飞烟灭的代价,换来难得的盛世太平,逝者已矣,好在生生不息,岁月荏苒,总有后来者继承前辈志愿,继往开来,一往无前。
他念及往事,心情本是异常大起大落,霎一抬眼,望向深处剑阵的独子,神色却又渐渐缓和下来。
他这个儿子一生下来,便无母亲管教,多年来浑浑噩噩,养成顽劣轻佻的性子,他身为天一阁阁主,举世非誉,尤为可甚,一言一行都将成为门派表率,才不得不对独子严厉教管,生怕儿子误入歧途,累及门派。但所谓爱之深责之切,作为父母,怎么可能不爱自己的孩子呢?
幽幽回想前天场景,那时他的儿子曲空青自秋水门回来,一脸失魂落魄,对着他说道:“父亲,纪清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