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面了,尊敬的——”他拖长了声音,“陛、下。”
发尾的银环叮当作响。
不是太上皇,而是从前的尊称,还有那微弱又无比刺耳的银环响声。
李怀安混乱一片的脑海里瞬间清明。
他咬着牙忍受着久违的剧痛,冷汗从额头渗了出来,气息不稳地从牙关里挤出几个字:“赤余……畜生。”
作者有话说:
弱弱地求个海星QAQ……看见评论里有小可爱提到了,突然觉得需要补充,双洁双洁,赤余小皇子和怀安之间不存在“那种”情节,作者可以拍胸脯保证_(:з」∠)_
第28章
李怀安手中的刀终究没能劈出去,他浑身脱力倒下,不得不把长刀插.进土里,支撑着他单膝跪下的身体。
“擒下!”
李越冰冷的命令在他身后响起,下一瞬整个人便被揽进了怀中。
在他整个人被铺天盖地的记忆吞没之前,黑暗先行淹没了他。
李怀安像是睡了一觉,这一觉里没有乱糟糟的梦,也没有七零八碎的记忆。就如同一场永夜里的漫步,他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漫步目的地前行着,没有目标,也没有同行人。
最后将他从永夜中叫醒的是一道若有若无的推门声。
“李越!”
他寻着声音挣扎醒来,喉咙里的两个字冲破阻碍,被他没前没后地喊了出来。
睁开眼才发现房间里一片昏暗,几道微弱的烛光可怜巴巴地照着空荡荡的凝华殿。
哪里有李越的影子。
李怀安扶着头坐了起来,晕倒之前记忆如潮水涌进脑海,像是堆成山的碎纸片,难以拼凑。
眼下也是如此,零落的片段不受他控制般跳出来,在他脑中叫嚣,片刻后又被裹进那堆碎纸里。
寒冷的夜,屋外嘶吼的风,眼前的刀锋,还有身上的伤。
“够了……够了!”
李怀安被那些恼人的片段扰得又头痛起来,呼之欲出之前的疼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剧烈。
急促的脚步声冲了进来,他受惊一般仓惶抬头看去,是李越。
李越见到他这副神情,脚下一顿。手中还捧着一块托盘,盘里有几个小药瓶和纱布,那双手却突然有些僵硬。
他一瞬间以为数月前那个皇叔回来了,那是他最深的噩梦。
幸而皇叔下一瞬便放松了身体,像平时一样对他招了招手。
“你过来。”
他顾不得手里的东西会被察觉,不安地走过去,在床边坐下,试探着叫了一句“皇叔”。
“诶。”
李怀安应下来,头痛欲裂却装得风平浪静,状似寻常地问道:“刚刚去哪儿了,我叫你也没人应。”
李越视线就没从他脸上移开过,直直看着,一不注意就说了实话:“去给您拿药了。”
他此刻什么都不关心,只知道皇叔整个人不大对劲,过于云淡风轻了,倒像是暴风雨的预兆。
李怀安随手拿了一只小药瓶,放到眼前借着微弱光线看上面的字。
这架势像是在仔仔细细地看,然而他已经痛得视线模糊,端详了很久才勉强辨认出一两个字来。
“给我敷伤疤的?”
李怀安却能看分明一件事,侄子眼里倒映着几点烛光,稀疏亮点里还有一个他自己。
他一时间好像明白了什么:“你每天晚上都来给我敷药?”
李越点点头,他伸出手轻轻拭走皇叔额边的汗珠。
“您别忍了。”
李怀安倏然愣住,面具裂开一道缝隙,真实的情绪泄露了出来。
他此刻是有些怕的。
那些一闪而过片段已经让他害怕,他更怕真正记起来后,自己还能不能好好地活下去。
他怕自己像刚回魏国时那样,囚于梦魇之中,那根本不叫活着。
此刻的一切多好啊。
李怀安不见天日的脆弱终于浮出水面,带了一丝水汽,熏得他眼里也盈了一点不属于夜色的水光。
透过那层光,他能看见李越的轮廓,那样一个荒谬又真挚的少年人,像是他唯一的救赎。
他带着哭腔,气息也不稳,可终究还是说出来了。
“我就要想起来了。”
他顿了顿:“我害怕,李越,我害怕。”
下一瞬便被拥进了怀里。
李越的怀抱是冷的,沾着冬夜的寒气,但他感觉无比温暖。
像是春日的融融暖意,在冬日的怀抱里默然而至。
过了很久李越才开口,语气和看雪那夜很像,都是沉沉的,却透着某种执着。
“如果恢复记忆无可避免,我陪您一起面对。”
他的手轻拍着皇叔的肩背:“害怕的话,就试试把我放在记忆里,我在那里陪着您。从今以后我帮您分担所有痛苦,在赤余的每一年,每一天,每一刻,您不再是一个人了。”
烙印一般的话,烫在了李怀安心上,可能永远也洗不掉了。
李怀安埋在李越肩窝里没动,却又听他轻声唤了一句,如同呢喃。
“怀安?”
头痛仍然不减,却让他觉得没那么难忍耐了。
他笑了笑,声音从肩窝里传出来是闷闷的:“李越,怀安这两个字是你叫的吗。”
“这件事您可管不着我。”李越把皇叔的脑袋从自己颈窝里捧起来,用手指擦了擦眼角,干燥一片,原来没哭啊。
不过手感挺好,像温热的瓷器,他干脆移到太阳穴,稍稍用力按了起来。
李怀安放开了矜持,抱怨道:“头好疼。”
头两边的手指打着圈给他按摩,把痛意一点点揉开揉散。
沉默片刻,李怀安才攒够了勇气,轻声道:“你都这么看得开了,我也没道理当缩头乌龟……你帮我理理头绪吧,全部记起来好过一直头疼。”
李越手下没停:“您说。”
那段记忆从青州外的两军对峙开始。
他乘着马车赶到青州,那里和京城是两个天地。他离开京城时,百官都躲在宫门之内,低着头不愿意看他。
在这里,魏国军队从南边城门一直跪到北边城门。铁甲染血裹灰,黯淡无光,一道道眼神却带着强烈的光亮,死死盯着他的身影。
那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是一败涂地的屈辱。
李怀安被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心中早已没了任何想法。
冷啊,他只感觉到从脚底蔓延到指尖的寒冷。
阴云压顶,这雪怎么也不肯下,把整座城笼罩在惨淡天光中。
李怀安从城南走到城北,还穿着没来得及换下的龙袍。上面的九条龙也被冻僵了,盘在黑色布料上,死气沉沉。
北边城门是最终的一方故土,他走到城墙边,看见了贺老将军。
老人家年事已高,两鬓白发已满,在战场杀敌数月,更加沧桑。
贺老将军想过来送他,他摆摆手:“回去吧,贺将军,回京好好享福,别再上战场了。”
他想一个人走向对面,不需要别人陪同,况且这条路也该他一个人受着。
对面赤余大军浩浩荡荡,两军之间隔得极其遥远。寒风肆意呼啸,在平原上裹挟着尘埃扫荡而去。
李怀安的脸被吹得生疼,连眼中都被冻出了水汽。
他眨了眨眼,在万人的注视下,走到了赤余阵前。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的收藏评论还有海星,每条评论我都有认真看的!今天又有点短小,惭愧,明天一定长长长(? ?_?)?
第29章
李越听着听着,身上也渐渐觉得冷。室内无风,他却感觉青州城外的狂风在他耳边呼啸。
“然后呢?”
李怀安笑了笑,李越的指尖干燥而温热,按得他有些心不在焉。
“让我想想……然后我就随赤余大军回到了他们的都城。”
塞北之地,那座都城建得粗糙却厚重。天幕压得极低,他们的宫殿一眼望去尽是茫茫的灰色。
从一座皇宫千里跋涉,目的地仍然是一座皇宫。
起初两年,他都住在宫中偏僻的角落里。赤余老皇帝随手一拨,给他分了一处人迹罕至的小破屋,比牢房大上一些。
没人照顾,也就意味着没人故意找他麻烦。他仿佛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战俘,被扔在那里自生自灭。
李怀安满足了,每日有人送来饭菜,也有换洗的衣物。离了魏国的精食细脍,糙而无味的赤余食物对他而言也没那么难接受,能果腹就够了。
赤余皇帝下令,他不能离开那处小院,于是每日一大半的时间他便都用来发呆。盯着青灰色的石砖,一看便是两三个时辰,熟悉到能在心里描摹出它的纹路。要么就看天,看草,透过院门缝隙看外面。
真正难挨的还是赤余的气候。春夏时候还过得去,可一到冬天,他时常怕自己活不下来。
赤余人像是故意的,知道北方冬天难熬,便没给他任何可以御寒的衣物。
李怀安何曾受冻过,一冷才知道这滋味有多刻骨铭心。
他躲在屋里,石砖砌成的房子到处漏风,寒气从四面八方浸进来。蜷缩在床角,把所有能穿的衣服都穿上了,身上还裹着那床破旧的被子。
一定得熬过去啊,堂堂皇帝被冻死了,传出去多不好听。兴许明年冬天之前,自己就能回去了,但愿李越那孩子比他过得好。
李怀安心里自嘲,脸却已经冻僵。
真的能熬过去吗。
他突然听见了屋外一声轻响,轻到像是他的幻觉。抬头看向房门,正犹豫要不要出去看看,门便被敲响了。
他倏然警觉:“谁?”
门被推开,一个女子探身进来。大约三十出头,干干净净的一张脸,说不上绝色,却让人提不起防备。
看打扮似乎是赤余老皇帝的某个后妃。
“陛下……奴婢来迟了。”
中原话说得极其流利,说话间侧身进了屋。
李怀安被冻得头脑不清醒,这一声奴婢让他几乎分不清身在何方。
女子做贼似的关上房门,便立在原地低头不敢看他。
他乱糟糟的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人名。
“你是那个叫秋辞的和亲宫女?”
女子突然抬头:“陛下还记得?走之前先帝给我赐了国姓,李秋辞。”
何止是赐了国姓,还封了公主爵位,赐号宁瀚。封号还是先帝甩给李怀安,他随口取的。
何曾想在此时此地遇见了。
李怀安愣了愣,他乡故人,本该感到高兴,可眼下谁沾了他的事谁就跟着倒霉。
“你来做什么?”几个字说得磕磕绊绊,他的嘴唇都已经青紫。
李秋辞的双手一直背在身后,这会儿才拿出来,臂弯上挂着一件厚袍子。
她有些忐忑:“给陛下送衣裳……奴婢之前一直打听不到您的消息,前段时间听宫人谈起,说您这边什么过冬的物件都没有,这哪儿行啊……”
李怀安深吸一口气道:“你回去,别再来了,也别管我,和魏国撇清关系对你更好。”
嫁到赤余也有十多年了,这姑娘怎么还关心着魏国的一介俘虏。当初先帝送她去和亲,摆明了把她往火坑里推。舍不得自己的女儿,便让他人的女儿嫁到敌国外邦,这些事她应该清楚的。
傻不傻啊。
李秋辞鼻子有点酸,李怀安这副模样她哪儿能狠下心什么都不管。她往前走了两步,把厚衣服放到床边,又退了回去。
“您不必替奴婢担心,没人跟过来,不会被发现的。”
李怀安瞥了一眼那件毛茸茸的厚袍子,身体本能让他忍不住想拿过来。他掐了掐自己的手臂想清醒一些,却已经感觉不到太大疼痛。
那件衣服一定很暖和。
他抿了抿嘴唇:“能……留下吗?”
李秋辞眼里顷刻间含了泪,点点头。
他在床上爬了两步,摸到那件外袍后裹在身上,整个人不住发抖。
李秋辞从前只在魏国明晃亮堂的大殿上见过李怀安,那时他还只是个皇子。举止间自成风流,眉眼中满含矜傲。
如今却变成这副模样。
她看了看那床薄被,没有迟疑地把自己那件雪白的大氅也解开脱下来,披在李怀安身上。
他蜷缩的身子感受到另一股重量,艰难抬起头来,却看见李秋辞一身赤余衣袍立在几步之外。
人还是昔日那个魏国姑娘。
“奴婢不再来了,这衣服您平时藏好了,别被发现……您一定保重。”
她最后看了李怀安一眼,便如诀别般离开了。
这是李怀安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她。
他从这场严冬中勉强生存下来,如之前的那一年,单调枯燥地又度过一次了春夏秋。
第二年入冬,他才知道李秋辞已经病逝,只留下一个还未成年的小皇子。
他知道这件事,是因为那个小皇子找上门来。
十四岁的少年,不像真正的赤余人十三四岁身量已足。或许是他母亲的原因,他看起来更像中原的小孩。
让李怀安想起了李越。
少年叫勒其尔,却有一个李秋辞取的中原名字,于南。
他踢开了李怀安的房门,一把长刀被他拖在地上一路滑行,发出刺耳的声音。
天气阴寒,李怀安腿痛复发,正倚在床头。长刀劈来时,他抓起破枕头挡了挡。枕头被一分为二,他的手臂也见了血。
被关在这里太久,见到的第一个陌生人竟然是个小疯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