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知道,一直飘渺无踪的寒霜秘境竟然会在此时现世,他们又好巧不巧误入了秘境。
“你说,你曾经来过?”炽锦问。既然这人说之前来过一次,想来肯定是有法子离开秘境。
尔冬点了点头,他侧过头,似乎在寻找方向,但眼下到处都是一样的景、一样的雪。
炽锦不知他究竟靠什么分辨方向。那头披散的白发被风吹起,炽锦看到他消瘦的下巴和半边淡色的嘴唇,心里隐隐泛起一种熟悉之感。
“往这里走,”尔冬说。
炽锦不再问话,只跟在尔冬身后行走。
尔冬忽然问,“你不怕我欺骗你?你应该知道了,我并不是什么好人。”
炽锦闻言微微一怔,随即很快掩饰了脸上的异常。他哼了一声,说:“你一只兔妖罢了,我为何要怕?”
尔冬笑了笑,没有说话。
炽锦心想,自己其实是做错了,他不应该相信面前这只兔妖。
这妖毕竟是当年搅乱人间的魔物,纵使脸再温顺无害,但身份摆在那里,谁知道是什么乖戾的性子。
可是、可是,他却不由自主地相信了这只兔妖。
或许是因他每次看到面前这只兔妖,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少年的身影。那个少年五官寡淡,实在是再寻常不够的相貌,同面前的兔妖相较真是天差地别。
但他却总是在兔妖身上看到少年的影子。
炽锦觉得自己真可笑,明明二者没有多少相似之处,他却因这人无端想起尔冬。
不知走了多久,除了雪还是雪,偶而路过一棵光秃秃的歪脖子树。秘境里寸草不生,但还是可以看见野鸡、雪兔之类的小东西。
一只野鸡扑棱翅膀,连跑带飞闯了过来。这只野鸡或许从未见过人,直接撞到尔冬身上。
兀然撞上一个活物,受惊的野鸡顺着本能把头扎进雪里。
尔冬将野鸡从积雪里拔了出来。野鸡两只脚被人捉住,拼命地扇动。那只拎着野鸡的手臂苍白纤瘦,隐隐可见青色的经络。
野鸡扑棱着翅膀,不断挣扎,却被那只看着单薄的手牢牢捉着。
炽锦有些好奇,看向这个白发男人。
尔冬举着野鸡,回头朝炽锦一笑。炽锦遇到了他这辈子最匪夷所思的事情之一,一个传闻中心狠手辣的妖魔,竟一边抓着野鸡,一边问他,“你想吃野鸡吗?”
更令炽锦不可思议的事情之二,是他想都不想便点了头。
尔冬在背风的洼地扫开雪,支起火堆。雪原的木柴受湿严重,寻常的火点不燃,但尔冬身边坐着的可是天底下最善御火的妖族——凤凰。
“你怎知我是凤凰?”
这人刚让他生了火,显然是知晓他的身份。
“我随便猜的,”尔冬专心地呵护火堆,时时往里头添柴,料理好的野鸡支在简易的架子上,放在火上炙烤。
炽锦眯起眼睛,盯着尔冬的侧脸。
尔冬回头看他,说:“听说凤族容貌华美,想来你应是凤族的。”如此敷衍的借口,令炽锦再也说不出话。
尔冬继续给火堆添柴。
炽锦只觉得双颊滚烫,不知是不是那火堆的火烧得太旺。
鸡肉泛着油光,油滴从翅尖滴落。尔冬撤了火,将鸡肉撕开,递给炽锦。炽锦正要接过,忽然瞥见尔冬脖子上的痕迹。
一小片鳞状的印记从衣领处冒出,几乎爬到了脸颊。印记闪着珍珠般的光泽,妖冶异常。
炽锦一怔,手中的鸡翼落在地上。
一只没多少肉的野鸡仅被吃了小半。尔冬精神不佳,仅吃了几口,炽锦魂不守舍,也没怎么吃。
尔冬扯着外衣的领子,哈了口热气,方才吃了几口热气腾腾的鸡肉,浑身似乎暖和了一些。
“走吧,”尔冬继续朝前方走。
身后却没有动静,正当他要回头询问时,尔冬忽然听到炽锦的声音。
“尔冬。”
尔冬停下脚步。
炽锦悬着心,手心竟渗出热汗。
尔冬看着炽锦,笑了笑,问:“你说什么?”
炽锦垂下眼睛,回道:“没什么,还要走多久?”
“快了,”尔冬看了眼灰蒙蒙的天和飘絮似的雪花。
走了一会,天似乎亮了些。飘飘扬扬的细雪落在俩人的白发和黑发上,雪不曾融化,又轻轻地从发梢滑落。
炽锦见尔冬忽然蹲了下来,凑上去一看。拨开厚厚的积雪,冰雪之下竟生了一株青嫩的野草。
“这是?”炽锦问。
“寒霜秘境的阵心。”
炽锦不免吃惊,秘境的阵心竟然只是一株再寻常不过的野草,但更令他吃惊的是,这人竟能从雪海里找出比银针大不了多少的阵心,“你怎知道阵心的方位?”
尔冬听他一问,神情有些恍惚,他很快藏起那副失神的神情,只说:“如果你同阵心日夜相处数十年,也能找到它。”
炽锦不解,又不好接连询问。
尔冬拔出野草,于此同时,阴沉的天幕被日光驱散,漫天冰雪的雪原迎来了少见的晴光。一缕灿烂的阳光刺透云层,垂直落下。
秘境说到底,也是一处法阵,只是这个法阵是天地造就的。如果说阵法是锁,阵心便是钥匙。随着阵心被尔冬拔断,秘境里的雪眼见着变少,露出大地原本的模样。
阵心一断,秘境的灵气也很快泻去。
炽锦有些可惜这浓郁的灵气散去。尔冬说,“寒霜秘境不会消失,草籽随水流迁徙,指不定来年,草芽又会长出,秘境重新现世。当然,你也可以将这秘境带走。”
炽锦怪道,“带走?”
“以心头血滋养阵心,便能与法阵融为一体,届时你便是阵心。”
“可这人也死了!”炽锦蹙眉道。纵然是龙凤一族,没了心尚可存活,但少了心头血,浑身精力都会被抽走,与死无异。
尔冬笑了笑。
“你从哪听来这些古怪的玩意?”
这么多荒诞不经、不寻常理的话。
尔冬笑道,“一只王八精告诉我的,活了好久的王八精。”尔冬说到这里,忽然转了话题,“我们出来了。”
方才风雪交加的雪原仿佛只是幻境,眼前是晴空万里的山野,树木葱郁,溪水淙淙。
“我带你走出幻境,你帮我一个忙,可好?”尔冬说。
澄澈的阳光透过山林树叶间的隙缝,落在尔冬身上。苍白的肤色被日光照得几近透明。
炽锦说,“你说。”
“帮我带一样东西去一个地方。”
炽锦不明所以,“什么东西?”
尔冬借了匕首。炽锦忽然有股不好的预感,然而他想说的话却被糊在嗓子里,吐不出来。
果不其然,尔冬接下来的行径令炽锦大为吃惊,炽锦想夺过他手中的匕首,然而匕首的刀尖已经刺入胸膛。殷红的血浸染了五指,从指缝里流出。
“你在做什么!”炽锦情不自禁斥责道。他低头去储物囊寻找伤药,却被尔冬制止了。
“还不够。”
握着刀柄的手继续下了重力。
炽锦紧锁眉头,扬声说,“你这是要寻死吗!”于妖族而言,心头心滋养着内丹,没了心头血,内丹将逐渐枯竭。
尔冬看着炽锦,“答应我,帮我把它带去那里。”
炽锦只觉得眼前的男人是个疯子,然而他心里除了震惊、不可思议之外,还有一份莫名的心悸。
“峡州,茂村,无名山。”
炽锦被尔冬苍白的嘴唇勾去注意,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那个地方的位置。
“山上有一处小院,竹屋后面种着一株桃树。”
尔冬说完这简短的几句话,竟好似被透支了所有体力,不住地呼吸,“帮我带去那里。”
他又说了一遍,直到炽锦终于点头,尔冬才笑了起来,虚弱地勾起嘴角。
作者有话说:
52
寒霜秘境消解的那刻,困在秘境中的修士不免一惊,但想来应是清纭破了阵,众人纷纷循着清纭的灵息汇聚。
“清纭道长,此番多谢了,若不是您修为深厚,我等怕是困在那秘境里出不来了,”一个修士说。
其余的人一一道谢,但清纭都没有回应,众人以为他性情本就如此,并未在意。只有泽渊发觉师尊神色有异,他扫了眼清纭身侧的泽洲。
泽洲耸耸肩,示意自己也不知缘故。
泽渊正准备找个间隙,亲自询问清纭,不料未等到那时间,忽生异变。
寒霜秘境一消解,此地原本的模样便显露,这原是一片寂静的山林,草木茂盛。
刹那之间,草木仿佛被魔附体,张牙舞爪地扑向众人。不仅如此,地下犹如藏着异兽,那“异兽”不安分地拱起土层。
头顶密密麻麻的树枝交织成一处密不透风的囚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一行人罩住。
泽洲眼疾手快,避开了向他扑来的树枝,从**里掏出烈火符。
泽洲眼见着离自己最近的修士被脚底冒出的藤蔓束缚,却无能为力替他解开。
这些发了狂的草木竟连烈火符也不怕,不知有谁在背后操控。
变数来得太多,一行人中竟大半中了招。清纭握着长剑,踩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剑身躺着粘稠深绿的汁液。
天暗了下来,遮天盖地的树枝挡住了日光。
一人从树影后不急不缓地走至清纭面前。
那人一袭青衣,噙着温和的笑,额角的黑纹消失了大半,仅余下俩三条呈枯枝状从鬓角延伸出来。
“枕寒山?”一修士见到男人,大惊失色。
泽渊方才费了不少力气才避开那些无影无踪的树枝,见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枕寒山后,心跳如鼓。
枕寒山莫非真的已经同神格融合?
如若真是这样,又有什么办法杀了他?
如今杀他,和弑神有何两样?人怎能和神斗争?
绕是泽渊从未退缩,更从未因某事害怕过,后背也不免渗出冷汗。
枕寒山许是感知到泽渊的打探,轻轻瞥了他一眼。
那眼神依旧温和矜持,令泽渊想起他第一次见到枕寒山的情境。此人身着朴素青衣,周身缠绕药香,看上去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丹药师。
灵修生性平和,与人族亲近,泽渊本以为枕寒山也是这类灵修,可如今知晓了枕寒山的真面目,只被他看了一眼,自己竟浑身发冷。
“清纭,”枕寒山看着上方的剑修,问道:“我的小兔子呢?”
枕寒山面带微笑,但与清纭印象中的枕寒山格格不入。他所认识的枕寒山从未用过这般轻佻的口气说话。
“你是不知,还是不愿告诉我?”枕寒山一如既往用着那平和的口气,但手中幻化而出的冰冷长剑,不由分说地刺透一个修士的胸膛。
那修士被树枝束缚,还未察觉到危险降临,已经被长剑带走生命。
枕寒山所持的剑是一柄玉质的长剑,血槽积攒的血渍清晰可见。
他来此之前,怕是已经杀过人了。
“那兔妖不是和你亲近吗?难不成他也害怕你这怪物,不肯释放灵息,让你寻到他?”泽洲讥笑说。
清纭斥责道,“泽洲!”
清纭飞身挡住攻击,长剑剑身相撞,发出琅琅之声。
枕寒山收敛了笑意,“既然你们也不知道,那便没有用处了。”话音刚落,这方被树木囚困的小天地再次发生巨变。
“师尊!”
师兄弟二人惊叫道。
天地仿佛旋转,眼前的景象是重重叠叠的叶子。无数落叶萧萧落下,犹如一个大型的沙漏。
当年一己之力抵挡数千水妖的宗盟翘首——清纭道长,手中的剑竟断了。
枕寒山轻抬左手,无数藤蔓汹涌地涌向清纭。
清纭被藤蔓缠住,悬在半空中。泽洲泽渊二人赶忙营救。
枕寒山没有理会清纭的两个徒弟,而是低头自言自语道,“原来你在那里。”
他口中的“你”指的是尔冬,尔冬屏蔽了身上的灵息,直到方才枕寒山才感知到。枕寒山并不知晓自己为何汲汲于寻找尔冬,但既然找了这么久,那便去见一面。
枕寒山想到那只兔妖,又看到剑尖淌着的血,他忽然转了念,不想杀了这些人。
藤蔓一时之间尽数退去,连同那个让人胆颤心惊的青衣男人一起消失不见。
尔冬知道枕寒山会来找他。
即便眼前的枕寒山十足陌生,尔冬依旧对他说,“你来了。”
“天快黑了,”尔冬望了眼天空,如是道。
枕寒山笑道,“你莫不是在责怪我,过了许久才找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