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珏为何灵田被毁,无人知晓原因,即便是善于岐黄之术的素女,看过后也只无能为力地摇头。
旁人听闻,怜惜地叹一句,天妒英才。
明琮觉得天塌了。他平日里哭,只不过掉掉眼泪,使手段逃避修炼罢了,唯独这次哭得撕心裂肺。
他哭得这般伤心,反倒要明珏抚慰他。
明珏起初对明琮说,他无碍,过些时日会好的。然而伴随灵气流逝,明珏连剑都无法拿起,再也不能拿这借口宽慰明琮了。
那年,寒冬刚过,初春已至。
明珏身体好了些,披着玄色裘衣坐在石凳上看明琮练鞭。黑色的狐裘衬得他面色如冰,苍白得毫无血色。
梨花雨簌簌落下。
明琮练了一套鞭法,红衣翻滚,像只艳丽的红蝶。
明珏温柔地看着那只漂亮的红蝶穿梭在梨花雨中,他无声地对明琮说,阿弟,对不起。
明琮未能听到,梨树也未能听到,除了明珏外,再没有第二个人听到他的那句话。
阿弟,对不起。
明珏一死,他往日肩负起的责任无疑尽数落在了明琮肩上。明珏本以为自己可以活得更久一点,牢牢地将阿弟护在他的双翼之下,然而他却食言了......
万物复苏的春日未能留住明珏,他走了,在梨花落尽的时刻。
下葬当天,淳门上下所有的梨花都凋谢了,花瓣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比明琮身上的缟衣还要白。
所有人哭得肝肠寸断,母亲甚至几度昏厥,唯有明琮一滴眼泪都没有掉下,甚至当夜他便脱了缟衣,拿起长剑。
他习惯了披散头发,那夜却像明珏般束起了长发,他面无表情持剑的模样,与明珏如出一辙。
传闻说,双生子共享一魂一魄。
明琮知道哥哥没有死,他在自己的身体里,与自己的魂魄成为一体,一如降生之初。
阿娘却以为他中了魔,让他别再胡思乱想,甚至将哥哥的佩剑拿走,封存起来。
所有人都不相信明珏还活着,包括阿爹阿娘,但明琮想,只要他还相信,哥哥便就是还活着。
他在夜深人静的夜晚,在树下舞剑或练鞭,而那石凳处有一个朦胧模糊的人影,看不清面庞,唯独一双明目含着春水似的温和。
明琮本以为他一辈子、从生至死都会记住明珏,直到那日,红月似血,一人白衣如雪,似天神又似魔鬼般站在他的面前。
四周都是尸体,有他的父母,有他的婢女,有他的师兄弟……鲜血染红的平地,是他幼时玩闹的乐园。
“你恨我,却帮我做事,该会多么有趣。”
白衣人浅笑着说出恶毒的话,可他却只能束手就擒,被九尾控制记忆,忘记了淳门,忘记了亲人,忘记了他的哥哥明珏,成了清斐手下一条卑贱的野狗。
当年,淳门上下视若珍宝的明琮,成了任人打骂的野狗。清斐要他死,他便会忠心耿耿地去死。
他不再有朋友、有亲人,面对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斥责、讥讽。甚至在清斐不使唤他的日子里,他只能待在黑暗的暗室,孤寂地守着一盏昏黄的灯。
他的哥哥,对他千依百顺的哥哥,怎会让自己捧在心尖的阿弟受人如此践踏?
利剑穿透胸膛、划过血肉,溅起血花。
那些嘲讽阿弟的人该死,那个戏弄阿弟的人该死,那些人真应该死在剑下!千刀万剐!
明琮透着血雾,看到了一场雪白的花雨,梨树下持剑的少年,目似春水,冲着他浅笑。
阿弟,我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49
宗盟后山。
后山本是一片空地,背倚险峻山崖。宗盟弟子常在此处切磋论道,平日里也算热闹。
但今日与往常相比略显冷清。偶尔俩仨个弟子匆匆路过,低声议论。
“听说那个妖魔逃走了,清纭道长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捉了回来。清斐道长甚至因此断了只手臂,不知能否医治?”
另一人不解道,“什么妖魔?”
“这你都不知?百年前水妖南侵,那时出了个与魔共生的妖物,宗盟将他制服后,关押在归一阵里。”
“我确实有所耳闻,昨日清纭道长外出归来,带回一妖,锁在囚龙塔里。莫非就是那妖魔?”
有人怪道,“囚龙塔里锁着妖物不假,只不过是只兔妖,那妖化形练得都不熟练,脑袋上还搁着兔耳朵。”
这人话音刚落,另一人嗤笑道:“若真是兔妖,用得上囚龙塔?”
“你还别不信,昨日我正是觉得古怪,多看了两眼,确实是一只兔妖,模样又生得乖巧,料想不是穷凶极恶之徒,却被关在囚龙塔里,”说话之人啧啧两声,“可惜,我还没细看,便被守卫赶走了。”
“难不成当年那妖尊是只成精野兔?”这人说罢,众人捧腹大笑。人妖之间积怨已久,虽近百年内再未发生大战,但一直摩擦不断。
听到说那被水妖尊称为妖尊的妖物是兔子成的精,几人大笑起来。
兔子,再卑贱不过的弱小生灵,灵智未开时是猛兽和人类的猎物,就算有幸成了精,也不过是不入流的小妖。
后山禁地。
囚龙塔名唤塔,实则却是一处囚笼,外形与装画眉鸟的鸟笼酷似,道道黑铁打制而成的栅栏将笼子围得水泄不通。
囚笼的把手上设了禁制,禁制专门为妖物所设,被困囚龙塔的妖物无法变回原形,更无力反抗。
囚龙塔困住的妖大多是虎豹一类的猛兽。而今日困住的妖却与以往不同。
那妖一头白发,眉睫也是白色,像是冰雪塑成的假人。一对红瞳仿佛两瓣残梅落在雪地上。他垂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这妖怎么看都不像伤人的妖物,反而像是女孩喜欢的灵宠。
“你助枕寒山逃离,可知后果?”
清纭站在囚龙塔外,他今日换了件玄色的道袍,手握入鞘的名剑。清纭不苟言笑,为人端正,周身缠绕凛然剑意。任何妖物看了,都难免露出两分胆怯。
可囚龙塔里的尔冬竟是看都不看他一眼,依旧不知在想何事。
“枕寒山身蕴神格,有朝一日必定祸害四方。水……”清纭还未把“妖”字说出口,目光落在尔冬的兔耳上,难得一愣。他顿了顿,继续道,“你可知神格意味着什么?”
“众神陨落,唯有杀神千年一轮回。神格降生于世,蕴藏于人或妖体内。神格为灵,承载者为器,灵器一旦相融,天下皆成焦土!人也好妖也好都将成为剑下亡魂。”
清纭见尔冬漠不关心,恨不得拂袖而去。然而,枕寒山以炼丹师的身份闻名于世百余年,众人却只知道他是个灵修,亲近人类,做了不少善事,其余一概不知。
唯有尔冬与枕寒山交情最深。
枕寒山实在是深藏不露,若不是当天亲眼所见,清纭自己怕是都难以相信,杀神神格竟在他体内。
被神格选中的人或妖,天生性情淡漠,不通情 欲。见枕寒山那从容温和的模样,谁会猜疑到神格竟选中了他?!
“不管是人,还是你那些兔族的妖修,都逃不过杀神的惩戒。你还要如此固执,始终一言不发吗?”
尔冬沉默不语,睫毛纤长半掩眼眸。
正当气氛死寂之时,仙鹤背上下来一人。那人一身道袍,容貌端正,不苟言笑,他走至清纭身侧,躬身道:“师尊,弟子回来了。”
青年是宗盟盟主,也是清纭的弟子之一,名唤泽渊。
泽渊冷淡地看了眼囚龙塔里的尔冬,继续说:“杀神一事,弟子已有所耳闻,不知师尊可有从这妖魔口中听到枕寒山下落?”
清纭轻轻摇头。
泽渊看着尔冬,目光泛起冷意,“卦爻至少三日后才能重启,每多过一刻,便多生一分变数。若枕寒山完全与神格融合,后果不堪设想。依弟子之见,对这妖魔严刑逼供,早日得到枕寒山所在方位。”
清纭默然地望着尔冬,他并未让人取走尔冬的武器,绝尘化作银镯,仍旧戴在尔冬手腕上。
泽渊揣摩清纭的态度,知晓了师尊的选择,说:“弟子不知师尊因何等缘故总是对这妖魔手下留情,百年前,您已放过他一次,只将他困在归一阵里,但这次不同往昔。”
泽渊顿了顿,才继续开口,“我自幼承蒙您教诲,以天下苍生为己任,不可罔顾个人私情,误了大事。难不成今日,您要告诉弟子,往日教导都是空话?”
清纭转头,凝视泽渊。
泽渊深呼吸后,俯首道:“弟子失言,望师尊见谅。”
就在此刻,一直没有开过口的尔冬忽然抬起头。
“他就是你当年不惜背弃旧友也要救的人?”
那声音不大,却令清纭瞳孔骤缩。一贯克己的他竟不由上前一步,盯着尔冬,仪态尽失,“他还和你说了什么?”
尔冬却不再说话,只漠然地看着清纭失色的脸。
清纭望着囚龙塔里的尔冬,尔冬披散着白色长发,暗红色的眼睛逆着光,透着些许灰调,虽然身在牢笼,他却毫不在乎,与当年的那个人颇有几分相似。
清纭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对泽渊说,“你先回去,稍后我再和你详谈。”
泽渊看全了方才的那幕,自那妖魔一开口,师尊竟然面露些许慌张,这幅神态,泽渊从未在师尊脸上见过。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听取了清纭的话,告退了。
清纭意味深长地看着尔冬。当年,他见到尔冬之初,便感到惊诧,尔冬身上有那人的龙息,手握绝尘,又为龙族效命。
清纭确实猜测过尔冬是那人的私生子。
因此,在众人主张诛灭妖邪之际,他还是保下了尔冬,委托枕寒山将尔冬关押在山河归一阵。
如今看来,当时的揣测真是个笑话,但是清纭越发心存芥蒂,面前的兔妖究竟和那人有何瓜葛,竟继承了他的绝尘。
清纭满腹疑问,但上唇重若千钧,压得他张不开口。况且清纭知道,即便他问了,尔冬也不会回答他。
尔冬看他的眼神里带着冷漠,如果那人站在他面前,怕是也会用这相同的眼神。
看守囚龙塔的守卫回来,见清纭也在,慌乱地半跪,“清纭道长。”
清纭恢复了往常的姿态。
守卫起身后,见到囚龙塔里的尔冬漠然地看着清纭,斥责道,“你这妖物,如此大胆,见到清纭道长也不跪下!”
尔冬仍视若无睹,抱膝坐在地上。
“罢了,你看住他,别让旁人靠近,”清纭说。
守卫连声应诺。
清纭随即离开。
尔冬沉默地待在囚龙塔里,守卫的讽刺也罢,过往之人如针般的窥探也罢,他都当作没有看见。
旁人也不知道这个妖物在想些什么,往常困在囚龙塔里的妖物不是在破口大骂,就是扬言恢复自由身后要把所有人吃了,终于见到着安静本分的妖物,守卫竟感到不自在。
寂静的后山忽然传来喧嚷的人声。
声音由远及近,应是一行人逐渐靠近。
那行人衣着华美,衣袖边沿都压着金丝暗纹,与宗盟崇简的风气格格不入。
为首的两人,一人是那日在场的青年,名唤泽洲的修士,另一个身姿高挺,容姿华美,从头到脚佩戴着昂贵的配饰。
守卫窃窃私语,“禽族的人怎么来了?他们不是偏安一隅,鲜少离开都广吗?”
“据说是盟主邀来的,说是有要事商讨。”
“既然是盟主出面,来的必定是凤族的人了。”
“确实,听说是凤族的世子。”
两个守卫闲聊之时,囚龙塔里的尔冬忽然改了面色,他遥遥眺望那行人中为首的凤族世子,慢慢地站起身。
守卫察觉到尔冬的异常,“你做什么?”
尔冬却只看着那人,似乎想靠近一些,看得更加真切。然而他的手刚刚触碰到囚龙塔的栅栏,骤然间,一阵刺痛从手心传遍全身。
尔冬俯身缓解疼痛,纵然浑身剧痛,他也没有让呻吟冒出嘴唇,只顽固地直起身,想离那人更近一步。
“呵,妖物,我劝你安分点,囚龙塔设下的禁制可是专门针对你们这种妖怪的!”
或许是尔冬的凝视,惹来了那人的注意。那人回头,扫了一眼。
“世子,这边请,”泽洲发现炽锦停下了脚步,说道。
炽锦收回视线。泽洲问,“世子,可是有事?”炽锦矜持地说,“没什么,劳烦泽洲道长继续带路。”
那行人走远后,尔冬依旧看着炽锦背影远去的方向。
他唇色苍白,不知是因疼痛导致,还是因炽锦那冷漠的一眼。
记忆中那个鲜活的少年,突然间便有了距离,两人之间仿佛裂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