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暗道出来后,明媚的日光刺得他眯起眼睛。明琮一身凝结血渍的红衣,犹如索命的厉鬼。
地牢连通着一间偏殿,殿内来往之人全是魔修,怕是就连宗盟盟主都想不到,他眼皮底下竟有魔修横行。
明琮失血过多,挥之不散的昏沉令他身子摇晃,但即便如此,他的背依旧挺得很直。明琮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目无下尘,却又不同于以往伪装出来的傲慢。
“他出来了?”有人看见明琮,压低声音问。
明琮跟在清斐身侧,帮清斐做事,辈分比这些人高了不少,因而难免招人嫉恨。在多数人眼中,他实力不配高位,怕是得了清斐的宠幸,才能平步青云。
“进了水牢还能出来,主子对他可真是一往情深,”一人讥讽地说。
“怕不是私自逃逸?”
“像他这样的人,就该死在牢里。”
明琮半眯起眼睛,盯着其中一人。那人咽了口唾沫,重新扬起讥笑,“你现在就只是条落水狗,虽说从牢里出来,能不能得到主子重用,还说不定呢。”
明琮眼神如冰,被他看着的人手臂上泛起冷意。
“不男不女的妖人……”那人话音未落,明琮隔空取走他剑鞘里的长剑,干脆利落地将人一剑捅死。
周围的人大惊失色,连忙说:“明琮,你犯下这等大错,不怕被主人抽筋剥皮吗?!”
明琮勾起嘴角,冷笑着看向另一个人。那人后退一步,手按着法宝。明琮手腕翻转,将手中的剑投掷出去,那柄长剑如箭般在空中发出低鸣,擦着那人的头皮而过。
那人玉冠被击碎,披头散发,眼睛里流露出畏惧。
这下周围的人再不敢出声,只是满脸疑惑地面面相觑。
明琮惯用的武器是长鞭,他不善用剑,但方才那下子,显然是惯用长剑的人才使得出来的。是明琮平日藏拙?还是眼前这人根本不是明琮?
容貌分明一模一样,明琮却跟变了个人似的,叫人心生畏惧。
明琮冷眼看着一人,伸出手道:“拿来。”
那人心跳如鼓,不懂明琮的意思,直到明琮目光落在他腰间的长剑,那人颤巍巍地卸下武器,交给明琮。
明琮拿着剑,径直离开了。
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天穹泛起鱼白,新日还未跃出地面。晨昏交替之际,最是魑魅魍魉作乱之时。
通天城内,一处客栈后院的山林里,九尾狐狸的残尸摆在地面,血洒了一地,沾血的草木灼烧得焦黑。
枕寒山忍受着剧烈的疼痛去寻尔冬,可是尔冬眼下与普通兔子无异,只知本能地避开危险来源。
现在最大的危险莫过于枕寒山,他额上缠着黑气,青衣被黑血沾染,还亲手杀死一只大妖,杀气尚未收敛。
枕寒山冷汗淋漓,只走了几步,就不得不停下来休整。
他这段日子造下了不少杀孽,先是那群惹事的魔修,又来个九尾,如今报应终究来了……
枕寒山气喘吁吁地闭上眼睛,黑纹不减反添,几乎毁了他的大半张脸。
皎洁的圆月挂在头顶,仿佛仍是黑夜。枕寒山睁开眼,抬头望向月亮,怪不得他走不出这片林子,原是入了旁人的法阵。
树梢上的白衣人落地,一袭白衣好似皎月。白衣人笑道,“枕先生,许久不见。”
“原来是你,”枕寒山沉声道。
“你我百年未见,枕先生竟未忘记在下,真是三生有幸。”
枕寒山没有搭理清斐的套话,“那些魔修都是你的手下?”如此相似的阵法同出一宗。
清斐没有直接回答,但和默认没有两样,“我本来只想要那妖魔的内丹,无意为难先生,但枕先生千不该万不该杀了九尾那等尤物。”清斐怜惜地摇头,说:“这般绝代佳人,竟被先生斩了头颅。”
“你和九尾是何关系?”枕寒山问。
清斐笑道,“枕先生不是多嘴的人吧?”
枕寒山抬起眼睛。
“忘了告诉枕先生,只要我控制着阵法,任何传送阵都会失效,先生没有必要同我周旋,”清斐笑意不减,眼睛里却仿佛盛着寒冰。
既然被人道破,枕寒山没有必要继续施展阵法。
他收回手,站在高树下,纵使浑身剧痛,亦如竹子般身姿挺拔。
作者有话说:
47
枕寒山鲜少落于败势,今日却连剑都无法提起。
从收敛杀欲的那刻起,枕寒山似乎被分裂成两半。那个嗜血的魔鬼被现在的他锁在心牢。
然而每当他手染鲜血,那个人便能减少几分束缚。一旦那人挣脱出来,人间怕是成了炼狱,尸山血海重现于世。
枕寒山隐隐觉得心底的那个人在冷笑,嘲笑他毫无反击之力,白白当了刀俎上的鱼肉。
额上的冷汗从鬓角滑落,后背的汗打湿了衣衫。他终究忍受不住剧痛,单膝跪地。
枕寒山只觉从耳边刮过的风疾速得很,他听不到其余的声音,只有呼啸的风声充斥脑中。
若非在这紧要关头,心牢里的那人作祟,清斐不能伤他分毫。
“我还未做什么,先生便对我行大礼,实在令人惶恐,”清斐走近道。
清斐手中现出长剑,剑尖指向枕寒山。他挥动长剑,剑尖闪过冷冰的锋芒。
可这剑并未落在枕寒山身上,不知从哪冒出的长鞭卷起剑身,令那剑势骤减,剑尖仅划破了枕寒山的脸。
“谁!”清斐沉声问。
长鞭的主人迈入阵法。那人白发红眸,连眉睫都是白色,衬着冰雪般苍白的肤色。
清斐脸上的笑容稍许凝滞,沉声道:“妖尊大人。”
百年前效命于北域龙族的妖修。众人不知他原身,更不晓他姓名。水妖称他为妖尊,人族称他为妖魔。着实是个神秘的大妖。
这妖魔修为高深、作恶多端,旁人都以为一个罄竹难书的恶人必定凶神恶煞,实则不然,他生得一副秀美容貌。
清斐看清尔冬的相貌,笑道:“怪不得妖尊大人不喜以真身示人,原来是这原因。”尔冬现在是人的模样,但本该长着人耳的位置,垂下柔软的兔耳。
一手遮天的妖尊,原身竟是一只野兔,就这么一只兔子,令当年的修真界闻风丧胆。
尔冬手持银白长鞭,这条长鞭通体洁白,看似毫无杀伤力,却是闻名天下的神器。
它的主人原是龙族皇子,后来龙族皇子殒落,众人哀叹神器下落不明。谁知数十年后,这把神器再次现世,掀起腥风血雨。
“滚开,”尔冬挥舞长鞭,长鞭寒气逼人,令清斐连连后退。
清斐脸上的笑容挂不住了,他擅长阵法,并不善利器。
头顶皎洁的圆月染上血色,那轮明月一分为二,好似天穹被劈成两截。
尔冬眼前的事物都带着虚影,面前的白衣人分裂成无数,密密麻麻地占据尔冬视线。
受阵法压制,尔冬按着胸口,呕出一大口鲜血。
清斐看着他狼狈的模样,不由笑了起来。
这妖魔看着唬人,实则不过强弩之末。想来也是,被镇守在山河归一阵里数十年,岂能在短短数月间恢复。
“当年我那师兄如此相信枕先生,谁知枕先生竟也被这魔物蛊惑,将他放出山河归一阵。不知令先生心软的缘故,可是这张楚楚动人的脸?”
清斐笑着用剑挑起尔冬下颌。
枕寒山费力地抬起头,面上可怖的黑纹犹如有生命的活物。
“我原想着妖尊大人白白死于剑下,浪费了一颗内丹,未免太可惜了。谁知妖尊大人竟是一只野兔精,哎,从一只兔妖体内剖出内丹,真是太掉价了。”
清斐面露嫌弃,却步步逼近,走至尔冬面前。
他的手尚未穿过尔冬胸膛,头顶的圆月霎时间恢复原样。一时间阵法被破,皎月和黑夜瞬间消逝,天恢复了破晓前的灰蒙蒙。
清斐停下脚步,避开袭来的凌厉剑气。
接连两次被打断,清斐面上很是不耐,他循着剑气袭来的方向看去,直至那抹红影映入眼中。
清斐脸上满是疑虑,甚至忘了开口询问,只站在原地,眺望持剑的明琮。
明琮面无表情,再次挥剑。清斐堪堪避过那如罡风般的剑刃,脚尖轻点,白鸥似的后退。
“你恢复记忆了?”清斐不可思议地问。
明琮却未回复。
清斐唤出长剑,抵挡明琮的攻势。明琮手中的武器不过一柄中品法宝,远不及清斐手中名唤浮尘的宝剑。
然而当那剑击落在浮尘剑身时,浮尘不由发出低鸣,就连清斐的手腕也随之一颤。
明琮不善用鞭,这点清斐了若指掌。
“你究竟是谁?”清斐咬牙道。
“明琮”手中的剑如寒冬凛冽的狂风,咄咄逼人,清斐不多时便落入下风。
清斐身上的白衣见了血,鬓发被剑气割裂,参差不齐的碎发贴在脸颊上。他许久没有这么狼狈。
“清斐,你把我那傻弟弟骗得真惨,”“明琮”扬起长剑。清斐连连后退,但胸口还是裂了一道口子。
清斐取出灵丹,咽了下去,目中泛起杀意,“你是、他的胞兄?”
明琮确实有一位兄长,那人是罕见的剑修奇才。但这人英年早逝,亡故那年,宗盟还派人前去吊唁。
一个早已逝世的死人怎么可能重回凡间?
不可能!
更何况……清斐凝视“明琮”的脸,在明琮鼻梁上有颗不显眼的小痣,面前这人的鼻梁上也有一颗痣。
即便是双生子也不可能生得一模一样!
但是,清斐看着“明琮”,又没有办法劝服自己,他和明琮是同个人。明琮不会有这般凌厉的招式,更不会有这般冷厉的眼神,仿佛视他如……不堪入目的污秽。
清斐几乎忘了一侧的尔冬和枕寒山,目光尽数黏在“明琮”身上。
“不可能……”清斐喃喃自语。
“呵,”明琮冷笑。他一剑刺透清斐胸膛,又将人踹在地上,剑刃从血肉里分离,热血喷了一地。
干脆利落的剑招,半分华丽的招式也无,却招招指人要害,确实是当年淳门剑修的修行风格。
清斐咽了保命的灵药,可他被利剑刺伤,只能狼狈地趴在地上,眼见着胸前的白衣被血浸染成红色。
“我本应杀了你,但琮儿尚未摆脱九尾的影响,他既不情愿,我就暂且饶你一命。”
清斐顾不上听“明琮”的说辞,他盯着“明琮”的脸,心里闪过一个念头。
传闻,双生子共享一魂一魄,一人故去,魂魄则尽归另一人,然而这一魂一魄深受亡人影响,使得仍在世的人会做出与亡人相似的行径。
“明琮,你不是明珏,别让亡魂作祟,”清斐捂着伤口,直视“明琮”双眼。
“清斐,莫不是我弟弟对你太言听计从,以致你忘了你是我淳门的仇人。如若琮儿寻回记忆,必然也是要杀你的。”
清斐闻言,双目不由睁大,唇角溢出鲜血。
“明琮”眼都不眨砍下清斐手臂,清斐痛得直冒冷汗,双目通红似血,却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明琮”。
他束起长发,露出与女子相异的脸庞轮廓,纵使五官精致、俊美阴柔,少了长发遮掩,不至于叫人分不清性别。
“明琮”收起剑,轻声道,“阿弟,这仇我替你报了,以后别再这么听话,被人蒙骗。”
朝阳露出一角,四方逐渐明亮。霞光初现,赤橘布满天边。
“到了!爻卦推测之地,”不远处传来青年男人的声音。
“明琮”抬头望去,见是宗盟的人寻来,毁了清斐的断臂后迅速离去。
“清斐师叔,你怎么在这里?”依旧是那陌生男子的声音,“哎呀!清斐师叔,谁把你伤成这幅模样?”
男子话音刚落,另一人的声音响起,“稍后再说,泽洲,处理正事。”这人声音冷冽,如出鞘的利剑。
名唤泽州的青年男子收敛起懒洋洋的语调,“是,师尊。”
后来的俩人同属宗盟,一人是宗盟盟主的师父清纭,另一人盟主的同门师弟泽洲。当年,尔冬就是败在清纭剑下,被人洗去了记忆,关押在山河归一阵里。
然而两人此番前来,却并非为了尔冬。
观星阁的巫师告诉清纭,灾星有变,提前降世,清纭令人施展卦爻,算出易变之地恰好就在通天城中。
清纭心急赶来一探究竟,时间紧迫,只带了弟子泽洲。饶是清纭见多识广、处事不惊,看到这仨人,也不由一震。
清斐在此尚且说得过去,可那另外二人……清斐目光落在尔冬身上,眸色一冷,手中现着长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