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画儿一直映在我脑子里,每每想起,仿佛,他就在身畔……
现在这感觉尤为强烈,好像,他正在某个地方看着我呢……
飞檐上的男人垂目看我,庸懒的,淡漠着,看不出喜忧。
而我,自然是惊喜非常。如果我懂些武艺,一定会立马跳到他身前,好好的抱一抱他。
可我只是一个软弱的书生,并且,晓川好像并不希望我这么做。
我看见他朝前躬了躬身,似乎是要走的样子,便飞奔着上了二楼。正巧楼道口立着两名士兵,他们见我神色慌张,便来询问。我心想晓川既然不正大光明的来,必然是想避人耳目,于是我一边骗他们说身体不适,上来透透气,一边打发他们下楼去帮我收拾回宫的东西。
没了闲人,我快步走向临河一端,未及走近,晓川便无声无息地从外面飘了进来,就像他初来淮汀阁时一般。
见人还在,我松一口气,拉着他走到一道屏风后面说话。
面面相对,我才看清那男人上唇生着没有刮去的浅短胡茬,眼睛下面青青的,没有神彩,显得十分疲累。
我与他对视良久,谁也没有先说一句话。那种感觉……恍如隔世……
“你好吗?”我们几乎同时说。
记忆中这样的默契不多,话音辅落,我们皆有些感慨。
晓川点了点头,等着我的回答。
“死不了。”我半开着玩笑答道。
晓川对我的玩笑不感兴趣,他扳过我的肩,让我侧身对着他,然后将我的衣服扯下一半,正好可以看到敷在后背的纱棉。
我感到他似乎是迟疑了一下,然后轻轻的掀起纱棉一角,看了看里面的伤口。
其实,伤口也就半寸来深,半个手掌来长,并不到要人性命的地步。也许当日事发突然,晓川并不确定刀刃刺入几分,伤我多重,是以连日来忧心忡忡,食无味寝不眠。
呵,我一厢情愿地想象他的好,直到再次与他相对才收起了心思。
“你们金吾卫不是正被大理寺彻查吗?你怎么出来的?”我问道。
晓川奇怪的看我,“我为何不能出来?”
“那班酷吏没有难为你?”
那男人傲道:“例行公事罢了,大理寺虽然神通广大,却也不敢为难金吾卫的人。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我急道。
晓川说:“禁足金吾卫,随时听候传唤。”
嗬!难怪这小子不走正门要翻房梁呢!他这可是偷跑出来的。
这么一想,我不免有些感动,轻道:“既然你安然无恙,好好呆着便是了,反正今儿个我也回宫了,咱们迟早是会见面的。”
晓川抿唇点一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拳头大小的白色布包,“这是刀伤药,我治伤,总用它……”
我心头欢喜,想是那小子伤了我心里过意不去,于是专程送药来的。
“你的药能比太医院的更好?”我故意刻薄。
晓川似乎颇为尴尬,脸上一红,就要把药包揣回去。
我一把夺过,嘻道:“要不~试试吧!太医院的药好像也不太好使。”
那男人意味深长地看我,淡淡道:“用法我都写在纸上了,你照做便是……我走了……”
我拉住他,在他身后说道:“你的事,我都知道了。”
晓川回头,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不过,他仍然十分沉着。
我又说:“连司言没有告诉你吗?”
晓川微微皱眉,幽幽道:“花音~她来找过你?”
花音!娘的,什么时候这对狗男女这么熟络了!
我有些不快,觉得后背的伤口痛起来,又听他追问:“她都说了什么?”
“你进宫的目的。”
晓川看着我,神情严肃。
我说:“即使她不说,我大概也能够猜到一二……你以为,我为何会替陛下挡下那刀?”
晓川惊道:“那晚你便知道……”
嘘!
我按住他的肩,他的肩很硬,我不得不费些力气让那力道足够阻止他说下去。
那男人果然住嘴,警觉地向屏风外看了看。
我放开他,笑道:“宁海瑈为了荣华富贵,连命都不要了……你~一定是这么想的吧!可是,”我不再笑,沉声道:“我偏偏不是为了自己。”
晓川别过头去,这是他头一回不敢与我对视。阳光将他脸上的轮廓映出一圈金色光晕,衬着那淡漠的目光,仿佛站在我面前的不是一个真正的人,而是我自己幻想出来的。
那一刻,我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也许,他怪我,也许,他动了心。良久,他缓缓对我说:“君子以大局为重,你可知,你这翻举动,改变的不仅仅是一个人的命运。”
呵!是啊,这小子关键的时候想到的总是别人,甚至国家,不然当年他也不会跑出来承认自己是朝庭钦犯,我想,之后他助我逃跑,也是那颗君子之心在作祟吧。一个人活得太正直,到底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呢?
正与邪,这便是我与暮晓川最大的差别吧。
所以,我这样的人根本没兴趣和他讨论什么命运,国运,我颇为怨愤地回击道:“你真不怕死?”
晓川挺了挺胸膛,笃定道:“不怕。”
“可我不想看着你死!”我低喝。
晓川凌厉的眼神温软下去,他对我说:“离开蓬莱殿,可以吗?”
“不行。”我冷道。
晓川颇为失望的看我,那神态使得他整个人更加憔悴。我不忍心,解释道:“花音要我帮忙。”
我就见那男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牙根咬了又咬,一丝忧愁的情绪在那双黑亮的眸子里溅起愤懑。
“你答应她了?”他问。
“没有。”
晓川长长了呼了口气,想了想才说:“你本是局外人,不应该被牵扯进来。”
“可若是不答应,我知道这么多事情,那些人一定不会放过我吧。”我坦诚道。
晓川若有所思的看了我一会儿,然后拍一拍我的肩,说:“我会保护你。”
我按住他手,动容道:“怎么保护,在我身边?”
晓川不答,却是将手抽了回去。
我顺势上前,抢过那手握紧了,“既然你自诩君子,为何又不敢承认呢?”
晓川仍不说话,他想抽手,却是将我更近地向他身前引。
我干脆直接揪着他的衣领将他压在屏风后,质问道:“要我离开蓬莱殿,是不想我做陛下的面首!要我不掺合你们那帮人的破事儿,是担心我的安危!君子先生,我说的,可有一句假话?”
晓川昂首,低眉看我,“你说的,不错!”
一时间,我心潮翻涌,却又听他话音一转,冷冷说道:“君子有恩必报,你帮过我两回,我为你着想天经地义……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说着,他便要推开我。
我也不知哪来那么大力气,根本忘了背后的伤痛,又死死的将他抵回原处。事后想来,那时晓川若真想避开我,我早就被他顺手抛进河里了,岂有机会占上风。
“好,我暂且信你!但有一件事,你要向我解释清楚。”
“你讲。”
“你明知陛下一死,武氏一族与李氏宗后到底谁能继承龙位根本无法预计。你既然没有十足的把握能灭周复唐,为何又要一意孤行?”
那男人似乎对我的见解颇为意外,却说:“武氏一族除却皇帝太平,其余全是庸碌之辈,只须假以时日个个击破,何愁李唐不复!”
我咬牙道:“暮晓川,你确信不是为我?!”
那男人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突然,他伸手提起我的衣领,反将我压向屏风。我受此突袭,自然脚步不稳,跄啷啷地便将整面屏风压倒了。
我们如此的贴近,近得使我可以在晓川漆黑的瞳仁里看到惊慌失措的自己。
那一瞬,他仿佛是想亲近我,又想远离我,纠结着肯定,又麻木的否定。
这时候,楼下的羽林军踩着楼梯冲了上来,我就觉着脖子上的力道一松,暮晓川便像一阵风似地,消失在我的眼前。
暮晓川还是逃走了。
他欠我一个答案……可是,那都不重要了……他曾经为我所做的事,已是最好的证明。
他喜欢我,像情人那样的喜欢。
第30章 恒国公
那天,我如期回宫。
守在玄武门的将士一顺溜破天荒的低头迎我,恭敬之极,我哪享受过这般礼遇,就这么脚不落实地在一众人的注目中进了大明宫。
到得画院,就见到几位素日自恃甚高的老画师排成一列站在最前,笑盈盈地向我打招呼。我不由得看低他们,娘的,以前这帮老头子眼睛都长在头顶上,如今知道我不要命的替武曌挡下一刀,都像是换了张人脸似的,巴不得像张膏药似地贴上身来!
我兀自嘲讽,却也知道,其实与他们相比,我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以前在淮汀阁干着给夫人小姐们画像的营生,不也是这般没脸没皮,削尖了脑袋去攀附吗!
不过,这人哪,一旦换个位置,想法儿可就不同了。我看见那些从前不拿我当回事儿的人,如今恨不得将我当神仙样的供起来,一边享受虚荣心的满足,一边又瞧不起他们。可想,长安城里的那些富豪商贾以前是如何在背后挖苦我的。
得,风水轮流转,这话一点儿没错。不等我自己邀功,升迁的皇令就来了。
那是我回宫后的第几天来着……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太平领着一班宫奴春风得意地来画院找我,连花音也在里边儿,一双灵动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看我。
我见她眸中带喜,心知接下来是好事儿了。果然,太平让一位太监手奉圣旨走到我面前。我埋首而跪,就听那太监依旨念道:“惟王建国,厚礼被于元勋;惟帝念功,茂赏隆于延世。是以亲贤作屏,著在周经;支庶毕侯,义存汉典。画师宁海瑈,陈力王室,忠勤恳至,宜赐宠章,式遵故实,封,恒国公。俾夫拜前拜后,比踪曩烈;如带如砺,垂裕后昆。”
娘哩!这圣旨简直听得我头皮发麻,脑子晕眩!
虽说加官进爵在我意料之内,可一下子从一个无名小卒封爵国公,这惊,远远大过喜。要知道,自李唐以来,但凡能被皇帝封为国公的无不是对大唐诸多建树的功臣,而我,不过区区一名男宠,就因为替武曌挡住了刺客?嗬,这样一想,好像这武周的国公到了我头上,也不那么值钱了!
不过,同样身为男宠,我封爵之快,却是张易之、张昌宗之流无法超越的。
那张昌宗陪了武曌两年,才封了邺国公,张易之就更别提了,只做了个从三品的麟台监。而我,去到蓬莱殿不出三月,便封从一品,若非异姓,恐怕我这是要直接封“王”的架势!这他娘的简直就是奇遇!
呵呵,你一定也非常感叹,我的运气怎么就那么顺呢!
事后冷静下来,我也纳闷,不过,很快我就想明白了。你忘啦,太平要我去伺候武曌的初衷,不正是希望我的出现能牵制张氏兄弟在朝庭的势力吗!可我凭什么呀?就凭一张脸,还有身体?!笑话!当然只有拥有地位和权力,才能够与之分庭抗礼!
所以,这件事儿,必定有太平在武曌那儿游说,本来那老妇人也挺喜欢我,两人一拍即合,成就了这桩美事。我猜,其中必然还有另一人的“功劳”,那便是连花音。我越发开始怀疑,打从她与我重缝的那刻起,我就在一步步的走进她设好的圈套里。
不过,在经历这么多事情之后,我反而不再像之前那么害怕了。我沉浸于一“战”成名的浮躁,认为自己已经有了与那隐在暗处的势力对抗的本事。
我怀着无限的憧憬,在每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巡视武曌赏赐的百亩良田,懒得动弹的时候,我就邀约长安的一帮文人到平康坊恒国公府陪我解闷……那真是一段神仙般的日子,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无比的满足,我暗暗发誓,绝不能辜负了圣上与公主的美意,我宁海瑈宁死,也不掺合政治。
唉,不是有句老话吗,求之,而不得。呵呵,真他娘灵验得紧!
记得是行刺事件个把月后吧,朝庭里突然流传,刺杀武曌的幕后主使,正是~庐陵王李显。
一时间,朝臣立场两分。武氏一族以魏王武承嗣为首,奏请武曌委大理寺彻查李显,而李氏宗后自然处处维护,联名上奏武曌召李显回宫,当面澄清。
这两帮人自然是各怀鬼胎。武氏想使一计借刀杀人,一旦大理寺立案,欲加之罪又何患无辞?!另一方的李氏则使一招暗渡陈仓反击,意图借李显回朝之期,复其太子之位。
呵,那会儿宫里可真是暗潮汹涌啊,我以为在府里休养,便可以对那些个破事儿充耳不闻,不想,武李两方像约好似的,纷纷派出说客拉拢我,他们的理由五花八门,目的,不过是要我对武曌吹吹枕头风,帮他们一把。
说实话,比起一味的溜须拍马,能被当朝最顶峰的朝臣如此重视,我心里肯定是欢喜多过反感。可我想也不用想,便将他们全都敷衍过去了。呵呵,谁会知道我在床上对武曌说过什么呢?难不成他们还能找武曌对质?!
呵,对了,那些人也曾游说过张氏兄弟,据我所知,张昌宗因为掺和这件事被武曌冷落了许久,所以啊,还是张易之聪明,在这件事上,他同我一样选择了沉默……哼,的确是一个很好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