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
我琢磨着晓川道别的深意,猜测他一定指的是要我不再插手。
可是,你知道的,我不能眼看着他去受苦。也许你会说,若案子就这么查下去,我这个国公大人被牵连进去是迟早的事,因为下至宫奴上至皇帝,都知道我与暮晓川交往过深。
呵,我真的没想这么多,也没有产生什么阻止我走下去的顾虑。对于身居高位的人来说,这些冲动和盲目,显然是致命的。
我深谙其道,却义无反顾。
当然,我并没有愚蠢到直接在武曌和太平面前替晓川开脱,而是小心谨慎的,开始实施先前鹤先生提出的计策——鱼目混珠。
我找到使整个计划成功的关键人物,武曌的侄儿,魏王武承嗣。
那会儿我深得圣宠,是武李两家争相讨好的角色,魏王自然不敢怠慢,好酒好菜的不提,光是珠宝金银就足足灌了满箱的抬上来。
若换做平日,我自然脸也不红的便收下了,不过,这回我不能收,不仅不收,我反倒送了魏王一件大礼。
一封揭发司仆少卿来俊臣罗织诬告武承嗣谋反的告密信!
呵!你说是假的?非也,那的确是一封由来俊臣身边人手书的告密书信,是我从鹤先生那儿得到的。
哼哼,那教书先生竟然会藏有这样的书信,实在比他送我反文时更让人捉摸不透。
再说武承嗣一看那信中所言,当即拍案痛骂。末了他问我写信的是何人,我说是来俊臣的亲信卫遂忠。
姓武的一听是卫遂忠,就有点儿怀疑了,他说卫遂忠是来俊臣的心腹,无端端地怎会反咬一口,是不是有人故意挑梭?
他这是一脚上了套儿了,我顺势说,卫遂忠醉酒痛骂了来俊臣的妻子王氏,那婆娘心眼儿小,隔天就上吊死了,那卫遂忠一看闯了大祸,便从洛阳逃到长安,在一位少年时的朋友家落脚。
见武承嗣听得入神,我更加煞有其事地说道,那位好心收留卫遂忠的人,正好是我恒国公府的一名门客,一次他无意提起此事,正好时值卢陵王案发,于是我便召见了卫遂忠,问他卢陵王一案洛阳推事院怎么判?没想到,卫遂忠说这件案子全是来俊臣暗中罗织搞的鬼!
武承嗣听到这儿,眼睛明显亮了一下,我心底偷笑,又说,卫遂忠与来俊臣有过节,我怎么能轻易信他的话呢!可那卫遂忠又是赌咒又是发誓,最后还拿自己的项上人头作保。我见他说得真真儿的,便问来俊臣为何要诬告卢陵王。
武承嗣便问其详。我语重心长地说道,魏王啊,你还没想明白吗?而今你们与朝中老臣斗得天翻地覆,这叫内耗呀!陛下年事已高,图得什么呀,还不是安定吗?你们一个劲儿的折腾,伤的可都是自己人!最后得益的,指不定是谁呢!
武承嗣终于听出点儿门道,问我难不成来俊臣想坐山观虎斗,从中取利?
我指着那书信说,不然他怎会诬告魏王!我猜,那姓来的定是趁着陛下信任,打算将有望继承龙位的人选挨个除掉,然后窃取大周江山!
武承嗣越听脸色越难看,一言不发的等我讲完后,便提出要亲自召见卫遂忠一问究竟。
我早料他有此一着,毕竟空口无凭,况且说到底我就是个让女人寻欢取乐的小白脸儿罢了,堂堂魏王又岂会轻易上钩。
所幸,一切尽在鹤先生的计划之内。之前我说的除了卫遂忠得罪来俊臣的前因后果,其余全是我胡谄的。卫遂忠是跑了,但收留他的并不是什么友人,而是鹤先生!
一个是洛阳推事院酷吏的打手,一个是长安淮汀阁的教书先生,这样的两个人竟然碰到一起!呵,我猜你听到这儿,也不再那么惊讶了。发生了那么多事,所有关于鹤先生的惊奇已经全都变成对他身份的好奇了。
我想,那时候鹤先生一定到了寻路无门的地步,才会冒着身份暴露的风险亲自游说。他一定做了充分的准备,从卫遂忠投奔他开始。但也是从卫遂忠这件事儿,我隐约看见了藏在那教书先生身后的冰山一角……
再说在我的安排下,魏王如约召见了卫遂忠,关于诬告一事,得到的答案与我一般无两。于是,武承嗣终于深信不疑,接连拉拢武三思,太平等皇族,甚至将李旦也撬来帮腔,一下子朝中武李两家对抗的风浪下去了,联名状告别司仆少卿的风浪又高高荡起。
远在均州的卢陵王终于等来喘息之机,可,我真正要救的,是暮晓川!之前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个引子罢了,接着,我开始自己的计划——栽赃嫁祸!
我知道来俊臣是武曌身边儿的红人,不是说处治就能处治的角色。来俊臣的案子拖得越久,魏王那班人就越害怕,害怕手段阴狠的推事院头领伺机报复!
呵,武氏的胆小恰好给了我一个天赐的良机——在朝庭迟迟不决之时,我怂恿魏王上奏武曌,司仆少卿来俊臣,乃刺杀武皇真凶矣!
武曌索要证据,遂派卫遂忠证言,状告来俊臣曾自喻石勒。石勒此人从奴隶成为将军,最后登基做上后赵皇帝,来俊臣将自己比做石勒,不正是有谋逆之心吗!
至此,所有计划合盘托出,剩下的,只有等,等来俊臣伏法,等暮晓川归来。
可是,在这最后关头,关在牢中的那个男人竟悄然写好了一张认罪书!
而那张认罪书,就揣在牢头的衣服里,随时准备递交狄仁杰。
真是冥冥中自有注定,若非我曾经用一锭黄金贿赂过那个牢头,那无赖绝想不到能用一个犯人的认罪书换得千两白银!
我气恼地逐客,关上房门在烛火下遍遍地审视那些娟秀小纂描绘起来的认罪长文。
我没见过晓川写字,但从我头一眼看到那些字时,就觉着眼熟,再一看,突然想起那篇《缴武曌檄》上的文字,与这认罪书上的如出一辙……被我扔进河里的反文竟是晓川亲笔书!
晓川与鹤先生,还有连花音,果然是一伙的……呵呵,这三个人,为什么就没有一个,愿意对我说实话呢……
我气恼着,担忧着,再一次去到大理寺地牢。
没想到,我竟在那儿遇见了一个熟人。
第33章 训服
那天我乔装打扮后到了大理寺,跟着牢头再次进到地牢。那地方阴湿湿的,空气里混合着屎尿味,很是难受。我捂着鼻子跟在后面,冷不丁被一名酷吏拦在途中。
因为我从头到脚被斗篷遮得严丝合缝,那酷吏一眼没瞧出我的门道,便问牢头我是谁,来地牢干嘛。
我瞧他对牢头颐指气使的样子,心说此人官职定然不低,于是沉下气来,看事情如何发展。
这时牢头回头看了我一眼,怯怯地回答说,我是宫里派来的,要见刺杀武皇的嫌犯暮晓川。
那酷吏眼睛往我这儿一扫,朝我一伸手,问我要武皇手喻。
我哪儿有什么手喻,再看旁边的牢头被吓得差点儿就尿裤子了,于是横下一条心,掀开罩在头上的斗蓬,冷冷道:“你看这‘手喻’行吗?”
那酷吏一见我真容,脸上的肌肉明显抽动了一下,急急下跪拜见。
我见他认得我,话就更往肥了说。我说我奉陛下之命特来此地取暮晓川口供,要他放行。
酷吏犹豫着说,已经有一位先来了。
我头皮一麻,一时想不出是谁,便直接往里走。
酷吏为难地说,没有手喻,谁也不能进。我就问他前面那人如何进去的,他说那个人有陛下的手喻。我问他那人是谁,那酷吏支支吾吾不肯说,我就威逼了一下,那酷吏终于吐出了一个人的名字——麟台鉴张易之。
我就觉着脑子里轰鸣了一声,半天没回过神来。娘的,张易之来这儿干嘛!听那酷吏的意思,那小子似乎有陛下的手喻,这么说,是陛下派他来的!难道,陛下有了新的决断?
我越想越心慌,但表面仍装得十分平静,只是加快了步子朝牢房深处走去。那酷吏追上来仍要阻拦,我就没好气了,正要出口教训,就见里面慢慢走出一位长发飘逸的俊俏男子。
我心头一动,停在原处。只见张易之一脸温和地对我笑道:“宁大人,想不到能在这种地方遇见您。”
我听他话里有话,冷笑道:“是啊,张大人今日怎的屈驾到了这种地方?”
张易之笑了一声,说:“奉陛下之命,向嫌犯暮晓川传话来的。”
我质疑道:“张大人不是来取嫌犯口供的吗?怎的成了传话了?”
我说着朝那酷吏看了一眼,只见他脸色有异,看着地下不敢抬头,当下心里就有谱了。哼,那张易之同我一样,也是花钱买路进来的!
果然张易之缓解尴尬般地笑了笑,避重就轻的说:“敢问宁大人来这儿,是要见哪位?”我正考虑如何应对,又听他接道:“宁大人听鄙人一句劝,定案之前洁身自好才是明智之举。”
我哈哈一笑,“共勉共勉。”心下嘀咕道,张易之恐怕已经知晓我欲为晓川脱罪,不知他是否会在这当口在陛下面前乱嚼舌根!
哎!那一刹我突然生出些害怕,甚至开始后悔自己的莽撞。我前面不止一次提过,张易之此人心机深远,别看他表面温和友善,心里面不知藏着多少坏主意。如今我比张氏兄弟更得圣宠,所谓树大招风,招来某些人的嫉恨理所应当,若张易之在我与晓川的事情上做文章,恐怕到时候我还真的难以应付。
娘的,也是命!若我那会儿就对那姓张的稍加提防,后来断不会着了他的道儿!哎!
再说那天张易之一言点到为止,便找了个托辞先行离去。我把事情看得明白,先前找事儿的酷吏也不敢阻拦了,我就大步流星地直奔关押晓川的隐蔽牢房。
近了,我就看见那穿着白色囚装的男人倚在牢门旁,仿佛正等着我。
只见晓川的胡子长得又浓又密,盖住了半张脸,若非那双黑漆漆的眼睛依然淡漠如旧,我几乎不敢相认。
我让牢头开了铁锁,打发闲人下去,便将之前见到张易之的事情向晓川说了。
那男人背对着我,责道:“你不该再来。”
我气道:“他娘的,你就不能说点儿好听的!老子来一趟得冒多大风险,你知道吗?”
晓川点一点头,说:“知道。”
“那你还……”我欲言又止,我知道那会儿说些个都是废话,可我就是忍不住向他发泄不满。
晓川没等我说下去,他长长的呼了口气,幽幽地说:“你不应该得罪来俊臣。”
我惊道:“你从何得知?张易之告诉你的?”
晓川不答,却说:“来俊臣一日不死,你一日不得安宁。”
我走近一步,试探道:“你在担心我?”
那男人笑起来,显得多少无可奈何,像是一种妥协。
“张易之都跟你说了什么?”我认真起来。
晓川说:“缉拿真凶,陛下意不在此……平息朝庭动荡,她要的是一个替死鬼罢了,而你,”他终于转身看着我,字字地说:“找到的替死鬼并不合她的心意。”
“接着说。”我尽量平复着渐渐收紧的心情。
“朝中厌恶来俊臣的不计其数,可长久以来,没有一个人敢正面与其交锋,你可知原由?”
“据说姓来的罗织诬陷的手段厉害,想必,这才叫人投鼠忌器。”
“这是其一……其二,来俊臣执掌推事院,所办的每件大案皆是执行圣令……”
“所以,他断的冤假错案也好,诬告陷害也罢,都是受陛下指使,承皇命办事!”
晓川点点头,“来俊臣是陛下的人,陛下必定保取他。”
“这些可是张易之说的?”
晓川眯了眯眼,用一种耐人寻味的语气说:“张易之是聪明人……”
不知怎的,我听他夸奖那斯,心里便不痛快,于是抢道:“他的确很聪明,不然也不会选在此时插手这件案子……我猜,他适才定是对你威逼利诱了一翻,叫你去做替死鬼是不是?”
晓川略显嘲讽的看着我说:“我不是替死鬼,我是真……”
我一听就急了,立马上前捂住他嘴,“隔墙有耳,他娘的你不想活啦!老子千辛万苦在外头替你奔命,你倒好……”
我话没讲完,晓川突然整个头压了过来,我就感觉肩膀上忽的一沉,脖子里吹进一股暖风。
那一瞬,我的心不争气的咚咚乱撞。
晓川在我肩上摩挲一翻,显得十分痛苦。他从来是一位感情内敛的人,决不会轻易在外人面前展露内心,那一刻,我真正意识到,在某种程度上,那个男人已经不知不觉的开始依赖我,相信我,哪怕只有一点点,也足以让我慰藉。
“张易之带来陛下的口喻,要我召供承担所有的罪名。”晓川低语着。
我的心一下就提了起来,问他是否答应。
晓川重新退回原地,摆了摆头,说:“张易之是陛下的亲信无疑,但陛下处事一向公私分明,传话的当是大理寺才对,于情于理都轮不着专管皇帝内务的麟台鉴。”
我松了口气,“那么~你拒绝了。”
晓川嗯了一声。
我心下喜忧参半,说:“你不怕得罪了他,他又在陛下面前子虚乌有的告你一状?”
“他不会……因为我虽然拒绝了他,可我的确已经按他的意思做了。”
晓川说完直愣愣的看我,他一定以为我听不明白,可我心底敞亮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