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男人理也不理,将尸体拖进庙里的角落用干草盖了,就去另一边的土墙掏什么东西。
不一会儿,他吹燃了一个火折子,将庙里唯一的一盏油灯点着了。
土地庙明亮进来,我终于看清了里面的布设。的确是一处废弃的庙堂,房梁上遍布蛛网,地面上灰土积垢,唯一的一座土地公像端端地立在最里边儿,头却是不见了。我一看,头在地上呢,正是适才差点儿砸中我的大家伙。
而这边的晓川在墙上掏出了一个洞。不,那个拳头大小的洞不是那晚上掏的,应是早就在那里了。晓川,在那儿藏了东西。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莫非这土地庙便是你要带我来的地方?”
晓川不置可否,算是默认了。
他从那洞里掏出一个小木盒子,拿到灯下打开了。
我凑近一看,里面放着几个白色的小瓷瓶,仔细看了,瓷瓶并不光亮,显然有些年岁了。
晓川拿出一只小瓶,捡了个地方坐定后,将衣服扒下一半,露出左肩的伤口。
我大概知道了他意图,走过去拿过他手里的瓷瓶,打开瓶塞,将瓶子里的药粉均匀的洒在疮口。我认得那药粉,是上回晓川给我的刀伤药。
晓川忍着疼痛,眉头也不皱一下,眼睛只看着地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把瓶子重新放进盒子里,故作轻松的说:“这是你做盗贼时的老巢吧?嗯,不错,官兵怎么也想不到鼎鼎大名的侠盗笑笑生会住在这种破地方。”
晓川怅然道:“只是偶尔在这儿养伤罢了……自从出了五台山,我便一直居无定所。”
花音曾告诉我晓川五台山学艺一节,是以我听到这儿,并不意外。
“为何下山”我问。
晓川叹道:“报仇……你知道的。但,如今似乎并非我当初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
“是~命里注定……”
晓川欲言又止,我不明白。
“注定什么?”我问他。
晓川的眼里透出一丝愁苦,“行千里路,谋一事,而等一人。”
我苦笑:“能不能别一到关键的地方就咬文嚼字的,老子听不懂!”
晓川却叉话道:“你是何时认出我的?”
“你喝醉那回。”
晓川怅然一笑,“想起来了,那次之后,你曾在公主府上问过我。”
我不服道:“你呢?是不是我不说认得那只耳环,你永远也认不出我是谁?”
晓川微微摆头,收起笑容认真道:“其实,第一次在淮汀阁见到你时,我便觉得似曾相识,只是,不敢猜,真的是你。”
“你惹了官兵那次?”我想起其时被那男人挟持的场景,忍不住讽他。
晓川却是默默地摇头。
我来了兴致,追问道:“你之前……偷看过我?”
晓川脸色开始泛红,回道:“总去淮汀阁监视,而你住在那里,见到也不奇怪。”
“监视?鹤先生?”
“事到如今,我也不必再瞒你……”
晓川让我坐到他对面,认真道:“我离开五台山后,找到曾经救我的恩公王灏,期望能够加入他们的计划。”
“反周复唐的计划?”我故意不屑,因为在我看来,如此螳臂当车的计划自然是愚蠢的。
晓川瞧出了我的轻视,叹了口气又道:“可是恩公不准,并令人送回我。我不愿,便是入了长安,找到了鹤先生的住所。”
“你早就知道鹤先生是实施计划的关键人物之一,可是,王大人不准,鹤先生作为知情人之一,理应亦是不准的。”
“这一层,我自然心中有数。是以,我并没有急于见他,而是……”
“而是做了一名盗贼!”
晓川见我一语中的,却不惊讶,反而问我:“我为何要做盗贼?”
我看着他身体上不规则的旧伤痕,顿感惆怅,幽幽地说:“你自五台山下,身无长物,两袖清风,又在王大人处吃了闭门羹,身无着落,又急于报仇,不可能如同平常百姓一般过活,所以,当窃取人家钱财最为便捷……可是,这并不是你做盗贼最要紧的原由,你真正想达到的目的,比填饱肚子高尚得多……你是想借盗贼之名,而且是一名劫富济贫的侠盗,在鹤先生眼皮低下证明你有资格加入计划。”
晓川眸色一亮,那眼光明明是对我的欣赏。我想在那一刻,他愈发明白,为何我是那二十个未安人中唯一留下来的吧。
良久,他才说:“后来的事,你大概也全知道了。事到如今,我已无退路,而你,尚有机会……”
他深看着我,用一种近乎恳求的语气对我说:“我将长安富贾的财宝放在了一个地方,我希望,你能代我去取。”
我咄笑一声,头一回对财宝没了兴趣。
“何地?”我眼看着他,觉着视线渐渐模糊。
晓川揪着眉,字字道:“蜀南,乌氏老宅。”
我脑子嗡的一响,好半天才讲道:“你以为,我会为了财宝离开长安?暮晓川,你把我当作傻瓜?”
“我是为你……”
“别说了!”我打断他,“我不想为了摸不着的未来浪费今日时光!暮晓川,我只想与你共渡此时,未来生死,自有天数!我没有别的要求,我只求……只求能在与你分别之前,听你亲口说一句,喜欢我……”
“喜欢……对我这样的人,有何意义?”晓川别过头,不再看我。
“好啊,好得很!你非得让我痛苦是吧!”我被他的逃避激怒了,我失去了理智,狠狠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
我正好咬在他的伤口上,顿时血水喷了我一嘴巴。
晓川死死抓着我的手,却没有推开我。
我意识到自己的失常,急忙道歉。
晓川仍是抓着我,没有一句埋怨的话。待我稍微平静了,他才放开了我,用手指抹干我眼角的泪水。
我看着他的亮涔涔的眼,凸鼻翘腭的轮廓,忍不住贴近他。
晓川没有躲避,微微侧脸,吻上我的下腭。
我心头一荡,脑子里空白一片……
隐隐间,我抚摸到他后背上的那块,几乎覆盖他整个背部的疤痕。
是大理寺地牢中的那场大火,在他身体上留下的印记。
我看到那伤疤,皮肉纠结着,心酸的滋味,对当年那男人所承受的痛苦感同身受。丑陋的伤疤,毁了一具完美的躯体,也毁了一个人的心。
我弯下身,吻上那块疤痕,眼泪便止不住的涌了出来……
接下来的事……我与他的事,我从未在人提起。即便现在我要死了,我也不会告诉你。
呵~那是只属于我和他的秘密……
那个夜晚发生的事情,是我在牢狱中每日都要做的美梦……
我承认,在某个时候我有过这样的感觉,那就是当我真正拥有了晓川,我便不会再如此狂热的迷恋那个人。
当然,那全是我的错觉。若是曾经我为晓川付出了真心,那么,那晚之后,我为他献出了灵魂。
……
空荡破败的庙堂里,回荡着两个男人沉重的喘息。
晓川压在我背后,重得像座山。
我看见土地公背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我以为是耗子。
“晓川,若咱们的事被人发现了,你当如何?”我认真地问。
“杀之。”
呵,我笑道:“若是被公主发现了呢,你敢杀她?”
晓川沉吟片刻,黯然道:“不敢。”
“你怕?”
“杀她,天下百姓将与我为敌,我杀不完百姓,所以不敢。”
“你当如何?”
“带你走……直到走不动为止。”
“真的?”我被他的真诚打动,欣喜若狂。
却不曾想,一语成谶,几个月后,我锒铛入狱,而晓川,不知所踪。
第42章 鞭尸
我一个人在玄武门外跪着等死,心里,却在回忆另一个人……晓川,你觉得他对我残忍,是不是?
呵,不,不是你想的那样,事实上,在被大理寺逮捕的前夜,他仍在我身边……是我,骗了他……我骗他,是为了救他,我要他远走高飞,背着我的命,活下去……
这样的坚决,与初夜那回眷恋的心情截然不同。
记得那天早上,那男人立在门口,阳光将他拉出长长的影子,遮了我的眼。
他说,他要走。
我倦缩在角落,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酸无比。
我害怕,这一去,我将无法再靠近他。
可我们终究不能呆在这样的小破庙里,我们的情爱只能可悲的藏入无尽黑夜里。
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国公府,吓坏了一众家奴。
他们不敢问我的去向,机灵的急忙请来御医,将我全身上下好好检视了一翻。
其实那些个皮外伤实在算不得什么,要命的,是晓川在我身体上留下的伤痛。
但我怎会告诉御医。
就这样,府里上下一阵折腾,总算安静了两日。
一天,尚宫局差人过府,令我即刻入宫。
传话的,是久未谋面的连花音。
初见那女子,我先是一阵莫明的心虚,有意无意的躲避她的目光。
花音看我的眼神的确有些奇怪,不再有从前的亲切,反而显得疏远。
她例行公事般的传达太平的旨意,从头到尾,没有叫过我一句“小哥哥”。
冥冥中,我猜到了什么,却不敢明问。
就这样,我与花音各怀着心事,一言不发的进宫,终于见到太平。
太平高高在上,婉尔流盼,绝代风华令人垂涎,可我,对这位美人早已没了当初的情怀。
“你可知罪?”太平的声音冷冷冰冰,激得我一个冷颤。
我措不及防,惶惶地请她明示。
太平责怪道:“你闯下祸端,竟不省自知?身为一品国公,如此面目,当罪加一等!”
我连日在府修养,闭门不见客,根本不清楚外面的情况,被无端的叫进宫里,哪知道是哪个不小心得罪了太平,于是我只得连猜带蒙地说:“微臣数日前醉酒摔倒……”
“大胆!”太平喝断,“竟敢对本宫撒谎!”
我见太平严厉的模样,叭地就跪下了。那一瞬间,我冷汗都激出来了,心说莫不是连花音在太平面前说过些什么。这么想着,我就偷眼向那女官瞧,却见她正定定地看着我,仿佛在等一场好戏。
我暗骂了一句,心里更为慌乱,却听太平冷冷地说:“纤丝坊那名叫婉红的女子,与你,是何干系?”
我只觉着头皮好像炸了一声,接着脑子里一片空白,眼里只看得见太平晚霞般美丽的云裳在面前飘荡……
婉……婉红……我埋着头,打着哆嗦。不可能,这世上不可能再谁有知道我与那可怜女人的关系!
我突然想到了暮晓川,想起那少年公子温雅的模样。不,他也绝不会知道!
一个声音在耳边催促回答,如此不知所措,我已分不清到底是谁,只听见自己心虚的说:“微臣……不认识婉红。”
叭!一件白色的东西被摔到我面前,立时碎为两片。
羊脂玉佩,是我交给纤丝坊老鸨的那块羊脂玉佩!
我突然感到一阵恶心。我捡起碎片,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对太平说:“这个……怎的会在公主手里?”
太平冷眼看我,仍是高高在上的坐着,不为所动。她说:“我再问你一次,纤丝坊那名叫婉红的女子,与你,是何干系?”
哈哈哈,我开始疯魔般的狂笑。太平像看一个怪物似的看我,冷傲的表情有过一丝扭曲。
我当然不是在装疯卖傻,只因在与太平对视的某一刹,我忽然发现之前的一切猜测,全都是我在庸人自扰。因为,我在那女人眼里,看到了嫉妒。
这是多么了不得的事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公主大人,竟然为了我,而去嫉妒一名人老珠黄的“□□”!
呵呵,我已然猜到这出戏的始作俑者的身份。
我站直了,便将数日前在纤丝坊的经历如实对太平讲了,末了道:“微臣路见不平,为弱小挽尊严,试问,微臣何罪之有?”
太平耐心听完,眼内浮现一丝安慰。
哼,果然。
“微臣的确不认识婉红。”我丢了良心,继续为了苟且偷生编造谎言。
太平语中带酸的训斥我,“张昌宗,已然告到母亲那儿了。说你流连烟花之地,为一女妓争风吃醋,最后,还动手打了他!”
又一个果然!
“可笑!微臣行为端正,他凭何诬告”
“就凭你这一身伤!”太平终于走了过来,用手指戳了戳我红肿的眼睛,“恒国公为了一名女妓与邺国公大动干戈的丑事,已而传遍宫庭!你,留着口舌应付母亲与诸臣吧!”
好你个张昌宗,颠倒黑白的嘴皮子功夫可一点儿不比你爷爷差!不过,这将计就计的本事,怕是你那榆木脑袋想不来的。
知道事情始末,我也有了底气,对太平讲道:“微臣的确对他动过手,但绝非为了女妓,这个……公主心中当是明镜似的。”见太平不否认,我又说:“臣这就去蓬莱殿向陛下告发张昌宗陷害我的丑行!”
我说着就要动身,却听太平慢幽幽地问:“你可有证据?”
我怔了怔,站在原地不动了。
“你呀,办事何时这般没了打算!”太平责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