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收到一封请柬——麟台鉴张易之的家宴。
从来不食人间烟火的张大人突然邀请一群武曌的内臣上他家里作客,而且还郑重其事的邀请我这个死对头,原因可想而知,定是武曌的日益冷淡叫他坐不住了,于是想出这么个招儿化解化解恩怨。至少那时候我是这么认为的。
你知道我是个记仇的主儿,便想要借此机会当众扫扫那姓张的面子。于是,我便意气风发的去了。
家宴的规格与之前想的差不多,既没有刻意炫耀,也不至于低级,总算是花过了心思。倒是请来的客人着实让我意外。有许多的熟面孔相识于淮汀阁,都是请我作过画的达官显贵,当中一人你们印象当颇深,便是綄熙山庄的主人,朝庭正三品大员内史大人。
那些人见了我,点头哈腰的过来问好,我不禁感叹这世道。内史大人重提旧事,说那次山庄失火险些害了我性命,一个劲儿的赔礼。我自然想的是另一则,心说你女儿的那对碧玺手钏早就被某人制成了腰带呢,也就打哈哈混过去了。
这时候,门口踱进一位蓝衣儒生,我定睛一看,正是暮晓川。
他也来了?转念一想,若是张易之真想拉拢关系,晓川那是必请之人哪。
我朝那男人笑了笑,见他淡漠的眸子扫了我一眼,停留片刻又转向别处,克意显得生疏。
我会意,跟着奴仆找到位置坐好,假装平静的呷了口茶。
那天我是坐在张易之上首,对首是张昌宗,晓川坐在张昌宗右首。也不知是否有意为之,我们四个人恰好形成了一个“互锁“的格局。
酒宴渐渐热闹起来,也不知是谁挑开了话头,提到武曌上回宫中遇刺的事。反正是家宴,关了门,喝点儿酒,大官们胆子也肥了,平日不敢讲的也便讲了。有人便说了,陛下妇人之仁,应趁此机会将李氏宗族的势力彻底颠覆,以绝后患。立即有反驳道,这大周天下怎么地也是长在李唐这块土地上生根开花的,若是对李氏宗族赶尽杀绝,岂不失了民心……
正热闹着呢,就听一人拍案道:“刺杀陛下的刺客乃来俊臣指使。来俊臣业已伏法,尔等莫再议论此事为好。“
众人惊诧,也不知是谁不知好歹,反正我不认识,没心没肺地说了句,“暮将军好像因此案下过牢狱……“
“他娘的你说谁呢!”这回说话的是我。
那人脸抖了一下,这才尴尬地落坐。
宴会一下就安静了,我见数十双眼睛都盯着我,不得不为适才的冲动解释道:“暮将军与此案无关乃是我以项上人头作保,怎么,莫不是我宁海瑈也参与此案?”
见我发怒,那人急忙过来敬酒,口中直说误会。
我耀武扬威,勉不得一通满足。转眼时,见晓川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地看我,我朝他使了个眼色,却是被旁边的张逸之打断了。
“不知暮将军祖籍何处?”张易之若有似无的聊天。
晓川嘴角略挑,“祖籍剑南。”
你娘的还真老实!我心里笑骂道。
姓张的哦了一声,说:“剑门以南人杰地灵,不少朝中重臣皆出自川地。”这时张昌宗插话道:“庐陵王的发妻便是剑南人,听说出自蜀南最有名望的大家族。”
我偷眼看对面的蓝衣儒生,见他仍面不改色,不置可否。
张易之轻笑道:“弟弟说的是巫氏,二十多年前其家族在成都府的确是首屈一指的明门望族。暮将军可曾去过成都府?”张易之话峰一转,眼神之中可感知几分异样颜色。
“成都府乃鄙人故乡。“晓川面无表情,不紧不慢地说,仿佛只是在应付一场极为无趣的谈天。
而我,多少感觉到一些不对劲了。于是我说:“天子脚下谈前朝的事儿,张大人似乎扯远了吧?“
张易之哈哈一笑,举起酒杯,“疏忽疏忽,易之自罚一杯。“说着一饮而尽。
这时,晓川突然起身请辞。张氏兄弟说了些挽留的官面话,最后将晓川送到了门口。
那男人不在,我呆下去自然没什么意思。于是我前脚后脚了出了麟台鉴的大门。
府上的轿子一直在外候着,我不知道晓川往哪个方向去了,便要上轿回府。
不曾想,掀开轿帘的一刹,我发现轿子里正端端地坐着个人!
我稍作停顿,然后不动声色的上了轿坐好。外面的家丁和轿夫一点儿异样也没觉出来,就这么糊里糊涂的起轿上路了。
“你不做盗贼真可惜了。”我忍笑打趣身边的蓝衣儒生。
“事关紧要。“暮晓川哑着嗓子说。
我侧目,“何事?“
晓川也看着我,良久才说:“我暴露了。“
我联想到适才宴席上的谈话,不觉心头一凛,“你是说……身世?”
晓川不答,眼色却笃定之极。
我隐隐感到事情的严重性,内心莫明的害怕起来,骂了一句“杞人忧天”便陷入了沉思中。
晓川绝非杞人忧天。连我在席上都觉察到张易之的古怪呀!好端端地,问别人老家在哪儿,又牵扯出一个关系极为重要的女人,这是一个素来不堪交往的冤家对头应该表现出的熟络吗!张易之今天搞的这一出就是他娘的鸿门宴!
约莫轿子走出半里地,我才回过神对晓川说:“我想不通……知道你身世的人只有鹤先生,连花音,”大人“,还有我……我们绝不会出卖你……”我想了想,又觉得这话不对,于是改口说:“至少我不会……我想不通,实在想不通。”
晓川反倒安慰起我来,说:“想得通也好,想不通也罢,至少现在,我们还是安全的。”
“怎么?”我惊问。
“若我猜得不错,张易之今日意在试探我,可见其还未掌握确实的证据。”
我没好气地捶了他胸口一下,低骂道:“那你说暴露了!吓死老子了!”
晓川轻轻笑一下,像是被我气急败坏的模样逗乐了。但那笑容并没有停留多久,那男人转眼又是一脸的肃穆。
“不过,”他说:“以我对张易之的了解,若非拿捏要害,他断不会放出蛛丝马迹惹人猜疑。”
“你的意思,咱们得先发制人?”
晓川点点头,“起事之日,刻不容缓。“
“你疯啦!“我骂道,”当真要为那帮老不死的卖命!大不了杀了姓张那厮!“
“嘘!“晓川立指在唇,对我说:”只杀一个张易之便能结束一切吗?“
当然不能。
张易之能做到今天这个地步,靠的不就是身后有人嘛!
“咱们逃吧!离开长安,去剑南?“我握住他手臂求道。
“起事之前,我会安排一驾马车送你出京,”晓川说着慢慢将他的手放在我的手背上,”届时,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带着你的金银财宝,走得越远越好。”
“连你也知道,你们这些反周复唐的反军斗过不武皇的羽林军!”
晓川幽幽道:“战败,我将连累你,武皇杀你;战胜,李氏复唐,男宠恶俗必辟之,新皇杀你。故此,你,非走不可。”
那一刻,我心如刀绞。
我心里默默发誓,一定要在晓川起事之前,查出到底是谁在张易之那里告密,然后,杀了他,再杀张氏兄弟。我要让一切回到原点!
可惜,老天再没有给我机会。
第45章 密告
那天之后,我几乎动用了长安所有的人脉关系去打探近来张易之的小动作。十几天过去,除了得到一些不痛不痒的情报,我一无所获。而张易之在鸿门宴之后也的确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我不禁想,也许,是我与晓川太过敏感,其实一切只是巧合。
然而晓川显然不这么想。
那位金吾卫将军仍然在蓬莱殿尽忠职守,但他的神情中明显多了几分不安与亢奋,这让我心神不宁。
腊月二十三,我收到一位洛阳朋友的手书,即是之前帮我打听连花音身份的那位。他在信里说,我在洛阳暂住的寓所被官兵抄了家,他担心我的安危,于是便写了这信。
你当是记得吧,我初到洛阳时,是连花音替我张罗的住所,故此,那寓所被抄,与连花音应是脱不了干系。
可我明明记得,那所屋子里并无半分与那女官有关的讯息,我从前甚至怀疑她从来没有在那儿生活过。难道是“大人”一行人在洛阳的秘密据点?
反周复唐的事儿,真的败露了吗?!
我夜不能寐,连夜赶到延吉古居。
连花音客气的接待我,这样刻意的生疏让我不自在。
我开门见山,问她可知道洛阳寓所被抄。
那女官眼中透出些惊讶,却是说:“你都听说了。”
“到底所为何事?”我问。
寓所主人的回答的确出乎我的意料,她看着我,用一种近乎刻薄的语气对我说:“宁大人不会以为是因为那件事吧?若是如此,我现在岂会好端端地坐在你面前呢!”
她说的,自然便是造反的阴谋。是啊,我恍然大悟,若是此事败露,那女人早被大理寺捉去了!
我想到了晓川,不禁松了口气,“如此便是万幸。”
花音婉尔一笑,“不过,宁大人是否想过自己?”
“我?我有什么可查的?”我反驳道。
“据我所知,大理寺曾派人去过半月楼。”
咔嚓!我脑子里仿佛爆裂了一声,良久才颤颤地说道:“半月楼?哈!笑话,大理寺能去妓院查什么!”
我嘴上不服软,心里可是七上八下,心说这大理寺可不会是针对我吧!我在洛阳可什么坏事儿也没干过呀,那班酷吏怎么会查到我头上呢?
“他们,像是在找什么东西。”连花音不紧不慢地说。
东西?什么东西要紧的东西?呵!我那会儿怎么就想不起来!
“宁大人,你无须害怕,”连司言颇为郑重地说道:“即便此次大理寺查办的案子与你有关,也会很快结束。”
“何意?”
“将军……应是告诉你了吧……”花音欲言又止。
“你们,将要起事?!”我惊问。
花音点一点头,正色说了八个字:“瑞雪将至,终年大统。”
终年大统。终年,年终,呵,这群疯子!
“你现在告诉我,不担心我走露了消息?”我不怀好意的问。
花音的眼色沉了一些,“不担心……你不会出卖将军。”
我心头莫名一动,竟是有些不敢直视那女子的双眸。我突然意识到,连花音,这位暮晓川的妻子,清楚一切。
她恨我吗?她对我刻意的疏远,让我起坟鞭尸,应是恨吧。她恨晓川吗?若她真是爱着那男人,应是恨吧……
我离开延吉古居,再没有看过连花音一眼。后来在狱中听说的关于她的消息,是那美丽女子被沉潭溺死的噩耗。
距离晓川起事不足五日。我亲自去到洛阳。
曾经居住的寓所呈现出摇摇欲坠的破败萧条。我检视着官兵抄家留下的蛛丝马迹,终于被我发现了关键。
正如连花音所说,大理寺在找一件东西。
他们找到了……在寝室床铺的床板下面,我曾经藏在那里的丹寿貔貅金丝牡丹白腰带,不翼而飞。
那件腰带的来历,当中包含的深意,若你有从头认真听我的故事,一切不言而喻……
腊月二十九,我几乎是飞回了长安。
在简单拾掇之后,我避过府中闲人,趁着夜色直奔玄武门外的禁军驻地。
不曾想,我竟在半道上遇见了暮晓川。
那天晚上下着雪,那男人只身驾乘着一驾黑色马车走在官道上。为掩人耳目,他身披深蓝色的棉布斗蓬,从头至脚将自己遮了个严实。
见到是我,那男人也是吃了一惊,跳下马来问我要去哪里。
我说我是去见你。
晓川嘴里呼出一团白气,说:“我也是去见你。”
我见到马车,已是猜到八分,“你要我出城?”
晓川嗯了一声,说:“在此巧遇甚好,我这便送你出城。”
“我还没收拾行李。”我避开他灼热的眼色,低声回应。
“车上有换洗的衣物,食物,还有足够你花销数日的银两。”晓川认真地说。
“你呢?”
“我送你出城门,城外,有人接应你。”
“暮晓川,”我狠了狠心,终于对那男人施展最后的计谋,“应该走的人,好像是你才对。”
晓川怔了怔,慢慢揭下头上的蓝色风帽。隔着朵朵飞雪,我看到写在他容颜上的无奈焦灼。
我裹紧了狐皮大氅,不让那男人看出一点儿破绽。
我说:“我仔细打算……离开长安,只能保命,却是断送了财路;若是不离开,我将是有财没命享,全给他人作嫁衣……所以,欲使人财两不空,我只有……向陛下禀明一切。”
“宁海瑈……”那男人轻叹。
我暗暗攥紧了拳头,“今夜我便是来告诉你,明日我将去蓬莱殿觐见陛下,所以,现在是你逃脱的最后机会。”
“你骗我……”晓川语中带厉,他抓起我的手臂,再次低喝:“你骗我!”
我看着他星辰般的眸子,痛道:“那,咱们便赌一赌!”
“赌什么?”晓川不屑地盯着我,我想那一刻,他应是有一种被辜负的心痛吧。
“赌明日丑时前我会不会去蓬莱殿。”说着,我将拟好的一封奏折从怀里摸出来递给那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