择枝而依,是何家迟早要做的选择。
何炳荣内心清明,因而昨夜盛宴归来,听夫人说起席间之事并不意外,只是直到此刻才感慨万分,叹这圣旨来得比想象中更快,看来皇后同样急于为太子蓄力。
传圣旨的太监嘴里道着“恭喜何大人”,何炳荣藏住心中所思,笑与王公公道谢,速令家仆呈上银锭。
王公公假意推辞一番,罢了示意身后的小太监合盘收下,笑盈盈又道:“何大人,小公子前途无量啊,真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承蒙公公高看了。”
“何大人您可不必自谦呐,”王公公意味深长,不难懂其间的道理,半笑半真道,“咱家他日还等着小公子照拂呵!”
何炳荣心绪愈紧,面上仍作得轻松喜庆,应和着送走了王公公。
府门闷声合上,何炳荣叹息摆首,身后行来温柔女子,为夫君覆上一件防风外衫。
何炳荣回身敛眉:“夫人啊……”
李如茵唇边浅笑波澜不惊,似比家主更为沉静,委婉点破他心中症结:“敢问夫君此刻所忧为何?”
“忧家人平安。”
“夫君错了,”李如茵摇头,“或进或退,身在朝中都身不由己,难保平安。这一片林子里,还是正座那位根基最稳,若定要抉择,自然是挑最粗壮的那棵……唯有如此,方可保何家安泰。”
何炳荣听得滋味难言,李如茵字句在理,点醒了他。
他身在朝堂,选或不选,头上始终悬着一把刀,倒不如干脆利落,尽人事,听天命,祈愿着有朝一日可干净抽身,辞官而去。
“难为夫人思虑良多。”
何炳荣轻拥李如茵,只愿万事如夫人所言,能保家中万全。
小小的何瑾弈站在远处偏头瞧着,不谙世事,尚不知方才一道圣旨的分量,更不知昨日母亲提点他背下的那首《赏牡丹》,将会掀起怎样的风浪……
第二章
李清珏自回忆中醒来。
廊外天色已晚,凉风拂窗槛,院中树影斑斑,于暗夜薄雨中有如鬼魅。室内灯烛将一人身影打在墙上,他偏头去看,瞧那人影似在凝视自己。
李清珏低声送客:“皇上该回宫歇息了。”
房里一片静谧,半晌后平怀瑱才摇头应道:“我今晚歇在这里。”
李清珏心中苦笑,实则早已习以为常。
当朝天子,动辄留宿臣子府上,李清珏想也能料到世人当如何评说。
风雨声不歇,李清珏阖拢窗栏挡了丝丝缕缕的寒风,转身往寝房外行去:“还落着雨,皇上不愿走便罢了,臣去书房。”
方行了没两步,手臂便被攥紧,他回头对上平怀瑱挣扎不已的目光,听他问得咬牙切齿:“你便如此不愿与我相对?”
李清珏一时无言,不过沉默一霎,平怀瑱便似抓住了他的不忍,忽而放缓语气,连同手掌也松下力道,近乎祈求般问道:“留下来罢?清珏……”
李清珏如墨双瞳望着他,微挣手臂却令平怀瑱攥得更紧,只好无奈开口:“臣唤人送水来。”
平怀瑱这才松了他。
素来沉稳大气的皇帝,此刻这一惊一乍之态,竟同幼时犯下错事时无不相同,懊恼里带着自责,只是如今更多出几分痛苦。
李清珏不欲深想,至廊间唤来婢女烧水。院里丫头福身应下,半声不敢多问,似习惯了这不同寻常之景,更无一人敢将此间事向外人透露分毫。
然而看似了无风语,李清珏却深知,关于他“以色侍君”之言,在这两年前间悄生悄长,忽于一刻便至传遍朝中人耳。李清珏不计较,是因没人冤了他,他无从计较,若非还懂得在其位谋其政的道理,怕早不知被那些人给弹劾成了什么样。
夜里风凉,屋外浅雨相伴,室内仅余铜盆中清水搅乱之声。
李清珏吹熄灯盏,更衣入榻,面向墙里睡着,将大片铺席余出。少顷身后有人躺下,垂了床帘向他靠近些许。
黑暗里骤然出现沉沉一道叹息:“最怕你不肯理我。”
李清珏闭紧双眼,脑里浮现出平怀瑱幼年模样,想起那时他格外顽劣,带自己在御花园池上戏水,一不小心害他落进水里。李清珏尚不会水,被救上岸后整个儿瑟瑟发抖,说不出是惊的还是冷的。满脸悔恨的平怀瑱一面急着令人烧水供他沐浴,一面抱紧他叨叨不休:“瑾弈瑾弈,都怪我,你可别不理我啊……”
彼时李清珏想,只要他没给淹死了,便绝不会不理平怀瑱。
身体突然被人从身后拥住,平怀瑱隔棉被揽他在怀,在他挣动前低语道:“清珏,让我抱一会儿。”
诉求之意轻落耳中,李清珏愣住,僵硬四肢缓缓放松,未再同先前那般拒之千里。平怀瑱往前偎了偎,在他后颈深吸一气,然也仅限于此,只怕引他不悦。
“这么些年,还当你最懂我。”
似有若无的叹息拂在枕畔,李清珏只当自己睡了,不曾睁开眼来。然而此话却似魔咒般不肯散去,扰了他整夜清梦。
其实何尝不懂,而是难以面对。
他与平怀瑱在这路上行了三十余年,任风雨袭背,从不回头,每逢绝路只盼着柳暗花明,如同望梅止渴,任由血汗倾洒,亦不计代价。直到最终云开雨霁,他却仍竭力求不来一身清净,才知所谓花明之境不过海市蜃楼。
无甚悔或不悔,只可惜一句杨梅涩口,了无甘味。
不过事到如今,一切已成定局。
平怀瑱如他所愿登基为帝,掌天下生杀,既如此,他希望盛世绵延,江山永固。
近来朝臣接连上奏,言辞恳切,奏请延狩帝广纳后宫,择贤立后,李清珏自然深谙其理。自古以来国不可无后,更不可无储,而平怀瑱登基两载至今,后宫既无妃嫔,膝下又无子女。
他不惧朝臣非议,独怕平怀瑱难得善终。
李清珏无法袖手旁观,平怀瑱却始终置之不理,一味推脱,若被逼得狠了,便向来谏之人冷冷问上一问:“爱卿以为朕年事已高,急着为朕忧虑龙嗣?”
如此便惊得大臣伏跪在地,万般忐忑地开罪:“微臣惶恐,皇上正值壮年,万岁万岁万万岁!”
“便退下罢。”
平怀瑱将人遣走,令人拦在院里,谁也不见,却算漏了一个拦不住的李清珏。
李清珏一袭官服行至御书房内,亲近如斯之人忽而俯身行跪,于平怀瑱诧异眸色中出言相谏:“凤仪宫久旷,臣请皇上择贤立后。”
平怀瑱望着他,眸底如风作啸,将盛怒席卷其中,许久才堪堪平静下来,那手中笔杆用力杵着宣纸,早已坏了狼毫。
“你再说一遍。”
李清珏无波无澜:“请皇上立后。”
平怀瑱重重将笔搁下,甩袖行出,留李清珏垂眸望地,自那日起两相不让,僵持不下。
可到最后,还是平怀瑱先来找他。
李清珏心口如被针扎,听着身后人愈渐沉缓的鼻息,慢慢覆住环在身前之手,彻夜难眠。
寅时方至,寝院里便来了人。
绛色车架悄无声息地驻在院落外头,只一位太监躬身行进,穿过行廊到窗前轻叩几声。平怀瑱手指动了动,李清珏忙将手挪开,佯作熟睡模样。
叩窗声又起,平怀瑱转醒,只怕屋外太监再吵着李清珏,压低声应两字:“起了。”
窸窣衣料声于晚夜中微响片刻,平怀瑱没有燃灯,借晓月薄光整罢衣衫重回床畔,俯身在李清珏唇角落下亲吻。李清珏倏然一颤,所幸平怀瑱不过浅尝辄止,旋即起身离去,未察觉异样。
房门阖拢,天未放亮,李清珏听着院里一双足音远去,睁开眼来,入目还是一片暗色。
前堂三日一朝,今日无朝,平怀瑱本不必起得太早,不过是知晓李清珏介意,只好做足样子,趁着暗夜无人时赶回宫里,以佐“清白”。纵然诸多闲人皆心知肚明,但君王秘事,只要他有意掩着,又有何人谁胆敢堂而皇之地多上半句嘴。
平怀瑱于车架内闭目养神,身子随之轻晃,左手覆上另一手背,余温未散,暖得心里既苦又甜。
他的李清珏,口是心非,言不由衷,越发不比小时候诚实。
幼时的何瑾弈一口一个“太子哥哥”,爱把喜欢挂在嘴边,总怕哪时见不着他,每每来了宫里,定把他黏得极紧。后来的李清珏与何瑾弈判若两人,平怀瑱难辞其咎,若非因他,李清珏如何都能活得比如今快活。
可李清珏不论哪般苦,从来心里有他,便是他紧攥不舍的一股子底气。
道什么择贤立后,倘若这延狩王朝上当真坐了一名女子,李清珏将如何自处,又会陷入何等难堪境地,恐怕平怀瑱比他自己更加明白。平怀瑱自少年时起费心筹谋,好容易保得后宫无人,又岂会因一句“国不可无后”而废尽过往心力。
李清珏固执,平怀瑱便可更为固执,两人已纠缠此久,他不介意再多些年头,只要事之终了时,李清珏能释怀便好。
车轮辘辘,平怀瑱按了按眉心,掀开车帘将太监总管唤到跟前。蒋公公侧耳贴近,一边迈步跟紧,一边仔细听他交代。
“给朕寻个人。”
蒋公公先“嗻”一声,罢了等着皇上后话,谁知等了半晌不见动静,疑惑抬头对上平怀瑱暗沉眸光,惊得又将脑袋垂下。
“抬头看清楚。”
“嗻。”蒋公公重望向他。
朦胧幽月之辉覆在平怀瑱面上,不够明晰,借着笼里烛火之光,蒋公公才总算看懂平怀瑱无声比出的唇语,心中顿时如有雷震,吓得魂不附体。
“给朕找着他。”
冷汗汩汩地自额角滑落,蒋公公强作镇定,拖着发软双腿诚惶诚恐地应承下来。
平怀瑱放下车帘,再度阖上双眼,抛开万千思绪,脑中所想又全成了李清珏,不经意便忆起数年以前,两人所历之桩桩旧事。
回忆难灭难熄。
第三章
“季康子问:‘使民敬、忠以劝,如之何?’子曰……”
夏日闷热,庭里嘶嘶蝉鸣声不绝于耳。
文萃殿里,太子太傅手执《论语》一卷,踱步行走堂中。室外艳阳当头,凝滞空气熏得平怀瑱昏昏欲睡,支着一本书妄图掩饰自己睡意朦胧的模样,不慎仍被低垂的脑袋给揭穿所有。
太子太傅停下脚步,侧身点他:“太子。”
坐在旁桌的何瑾弈紧张地凝起小眉毛,悄悄地戳一下他。平怀瑱睁眼,一头雾水地把视线挪到师傅身上去。
“太子,子曰,如之何?”
平怀瑱一颗脑袋还未清醒,谁知子又曰了什么,只好偏头看向何瑾弈,努力地想要瞧清楚他指在书本上的字。
“临之以庄……”何瑾弈小声提醒,这一开口,倒让太子太傅彻底注意到他这边儿来。
“何瑾弈,你来答。”
何瑾弈硬着头皮站起来,嗓音秀气:“子曰……‘临之以庄,则敬;孝慈,则忠;举善而教不能,则劝。’”
“嗯。”太子太傅满意颔首,准他坐下,转而又问太子,“太子可知,此为何意?”
还真是抓着他不肯放了。
平怀瑱老成叹气,回想何瑾弈方才所背字句,起身解释:“回师傅,孔圣人此话是讲……为君者庄重知礼,臣民则敬之;慈善亲和,以仁为德,视民如子,臣民则尽忠……举贤者而教非贤,臣民则当相视而劝,天下皆善。”
太子太傅看他一面绞尽脑汁思索,一面正正经经作答,摇头笑罢两声,就此放过。平怀瑱得意坐下,何瑾弈亦松了口气,生怕太子堂间打瞌睡之事传到皇上耳里,又该受责罚。
太子太傅执卷往下说,平怀瑱醒了神,冲何瑾弈偷笑,同他好好听讲。
文萃殿之外,御花园另一侧的秋华殿内传出幼子啼声。
宜妃娘娘为宏宣帝诞下六皇子,宏宣帝龙颜大悦,重重嘉奖后宫。
喜讯不出多时便传至宫外,京中承远王府里,王妃久捧茶盏逸神,好半晌道一“好”字,屏退前来传话的奴才。贴身婢女上前阖了房门,回到王妃身旁,见她心不在焉地搁下茶盏,被溢出的茶水烫了手。
婢女急忙托住她的手掌,以手帕拭去水渍,仔细瞧瞧可有哪里烫伤。
“无碍,”承远王妃摇头,“棠梨,明日清晨我去宫中探望宜妃娘娘,你去备两盒灵芝,与我一道进宫。”
“是,王妃。”
棠梨福身退去,心下犯难,不知王爷听闻王妃将要进宫之事,又当摆出怎样阴霾的脸色来。
翌日一早,承远王妃仅携了棠梨一人随行进宫,未至辰时便赶至凤仪殿前。皇后已用罢早膳,因她来了,特令厨房又熬煮了燕窝糖水。
承远王妃自座上起身行礼:“劳皇后娘娘如此费心,臣妾实感不安。”
“无妨,你常来宫里与本宫说话,本宫见着你也着实高兴,倒无甚费心的,”皇后微微露笑,罢了忽而话锋一转道,“不过王妃来得越发早了,太子晨昏定省都不比你及时。”
承远王妃心口微跳,听那幽幽语气似有几分别样意味,只得默不作声。然这半分异样转瞬即过,皇后已再笑开来:“本宫说笑而已,王妃可莫当真,快些坐下罢。”
“多谢娘娘。”
承远王妃如言落座,为免尴尬,对身后棠梨使了眼色,令她将灵芝中极品那盒献与皇后。棠梨心领神会,双手托呈灵芝躬身上前,至主座前跪下,讨巧道:“皇后娘娘,王妃前日得了两朵极品灵芝,特来献给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