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说纷纭间,朝中大臣各个一头懵,憋着满腹疑思面面相觑。尤是圣旨昭世的那日早朝,乾清殿里腾起一霎哗然,似乱风穿林,扫过千重枝叶,唤出一片嘈嘈切切之声。
李清珏在这片杂声里缓将首抬起,遥望向高座龙椅上明黄龙袍加身之人,胸膛里跃然之心先疾后缓,渐从眼底氲出笑意来。
当日归家,连李氏夫妇都能瞧出他怡然情绪。
李清珏不嫌路远绕行大半个京城,特地排着长队等来一只香酥流油的肥嫩烧鹅,回到府上直往厨院交代,为给晚膳加道好菜。
素来闲不得的李家夫人揩着手从厨房里出来,只及望见他转身前的半面神色,唇边俨然含着少见笑容,眼角亦星星点点地染着几抹光华。
李家夫人心里拂过一阵和风似的,随之轻笑两声,过后把这场面同李瑞宁兴致满满地讲了,话里意思多是喜李清珏焕然一新,日子过得愈发像个快活自在的寻常人。
李瑞宁自也听得欢喜,且能比他这养母想得更深,当即便知李清珏是缘何如此。
京中传闻沸沸扬扬,皇帝天命不宜早婚,独身至此好容易寻得个“贤妻”之选,哪知耗过一载岁月忽又化为虚有。世人只知猜疑惊叹,可有几人晓得平怀瑱之所以这般折腾,都是为了一个藏在眉心痣里的李清珏。
若换他是李清珏,他何尝不能觉出无尽真情。
李瑞宁替他欣然,当日晚膳为李清珏斟酒入杯时未刻意提及此事,只与他笑谈琐碎。
春灯五彩缤纷缀连在檐下,京街纵横交错,漫城琉光似烟雾蒸腾。
蒋常自宫门行出,赶着初夜时分穿街过巷,呈口信至李府。这口信还不教旁人听去,非得他亲自送到李清珏耳边。
李清珏方在府上园里漫过两圈步子,回寝院前意外把他等来,听他笑盈盈悄声转述:“李大人,皇上遣奴才问上一问,相思苦人,是您去,还是他来?”
露骨之言道得李清珏面上一窘,不知如何答复,无奈笑了笑。
蒋常还等着他的主意,在旁不作催促,不想片刻后没等着回话,倒把另一人给等来了。
有婢女前来传话,告他府外正有位赵姓大人候着,门童原想将人请去花厅小坐,然而来人不肯进,说是与李清珏讲两句便走。
李清珏脑里浮出“赵珂阳”三字,心想不巧,总不好教蒋常与赵珂阳打上照面,只好遣了婢女暂且回道:“待送走了赵大人,我随你入宫。”
蒋常闻言颔首,如他之意在那院里亭下坐着等,目悠悠地望着院里参天之树,忆想多少年前曾随平怀瑱来那几回时,此树可有这般粗壮。
却是想不清了。
月透如玉,李清珏背承净辉独往外赶,未及迈出府门就见赵珂阳立在阶下石狮旁,手抚狮身利爪,目光静覆着爪下幼狮。
“赵大人。”他顺阶而下,近前问候。
赵珂阳未抬眼,手掌亦在原处未动,叩指敲了一敲。
李清珏一头雾水,不知他有何要事会在此时寻来,因他动作也将视线望下去,旋即听他问道:“李大人可知此为何物?”
李清珏如实作答:“此乃石狮。”
“此乃雌狮。”赵珂阳至此将眼抬起,“自古以来摆这对狮便有规矩,是为左雄右雌,雄狮戏球,雌狮抚儿。”
来无问候,亦无前言,李清珏从这看似委婉实则直无顾忌的对话里品出真意,缓缓与他对上目光。
“阴阳相谐,刚柔和中。
“今天子为阳,无阴相调,此为天道紊乱;为刚,无柔相济,此为人道悖常。
“无阴无柔以至江山后继无人,此为孽。”
接连几句将李清珏一日欢喜打得无影无踪,更令他后知后觉,原赵珂阳早已知晓他与平怀瑱之间秘事。
从前不讲不过是忍他一时,眼下平怀瑱已然登基为帝,却仍为他费尽百般心思不婚不娶,终教赵珂阳实难再忍。
李清珏袖下掌心起了一层凉汗,忽而想不起今晨于朝堂之上听得那一纸圣谕时,究竟喜从何来。
喜平怀瑱真心不假?喜少时荒唐誓言不渝?还是喜平怀瑱此生此命里,从头到尾只有他一人名姓?
然他为臣,分明应当知轻重。
赵珂阳一句“江山后继无人”最是严峻,他知平怀瑱立后纳妃他绝不快活,但倘若平怀瑱身为帝王终其一生当真膝下无子,以令江山不固,他亦无法等闲视之。
三十载心心念念,过刀山火海,斩妖魔邪祟,垫尸骨登高,好不容易行至如今,是要将万千心血都化作乌有么?
李清珏答不出。
身前赵珂阳将手自狮上收回,敛下少许怒气向他沉沉一叹:“你可知今日圣旨一出,我在署间听得哪般言论?”
他依旧不曾开口,静待后话。
赵珂阳稍作沉吟,直言不讳:“‘以色侍君。’”
李清珏周身一震。
想来也是,现已是延狩二年,自平怀瑱登基以来,他所为、皇帝所为,难道仅仅会给他冠上一个“佞”字而已?
不过是同僚相见,留他几分薄面罢了。
“我今所言,还望李大人能听进一二。”
赵珂阳点到为止,拱手礼罢转身。
李清珏立身狮旁望他远去,如被扒了遮羞衣物与人示众般难受。
从来柔软的春灯瞧来无比刺目,他合了合眸,想起府中尚还有人在等,寻回力气踏阶而返。
院里蒋常没候上许久,见他这样快便回来,远远笑着起身相迎,近前问道:“李大人现下就动身么?”
李清珏摆首。
蒋常不解,下一刻得他所言更是愕然。
“劳蒋公公转告皇上,时已宫禁,臣恐入宫失仪,不合规矩。”
话落不再顾他,只身回房拢门,室内灯烛不掌,透窗不过漆黑之色。
李清珏在黑暗里久久坐着,不知蒋常何时离去,脑里一遍遍回想着方才赵珂阳予他之话,直想得头疼欲裂,窒气难纾。
桌旁似有一人在伴着他,他虚眸借着微弱月光审视,竟是父亲眉目,似当年在狱中所见的最后一面,正以那怀着无数期望与关切的眼神将他望着。
他被望得心虚至极,垂眸不敢回视,良久自嘲道:“父亲当年所教,身正、行正、心正,孩儿皆未从之……此身不正,此行不正,此心不正,有负所望。”
何炳荣向他探手抚来,发顶掌心温热,惊得他一霎睁眼。
身前熟悉人声传入耳廊:“这是梦见什么了?”
李清珏逐渐拾回神智。
平怀瑱等他不至,听罢一句“不合规矩”,竟是亲自出宫前来相见了。然而李清珏无从喜,分明想念此人,却还记着赵珂阳所言种种,偏头躲开他的手掌。
平怀瑱面上笑容浅些,缓将手收了回去,问道:“清珏可是乏了?”
李清珏不答,起身退离半步,与他行君臣之礼。
“夜已深,皇上回罢。”
平怀瑱假意不察他疏离,哄道:“白日时候还高高兴兴的,可有哪个不长眼的惹你生气了?”
“许是皇上会意错了,臣今日实难高兴。”
“为何?”
李清珏狠心:“为后宫久旷,江山后继无人。”
室里骤无人语,李清珏躬身瞧不见平怀瑱,即便瞧见恐也难在这晦暗光影中瞧清他眸里情绪,只倔倔摆出冷漠姿态将他拒之千里。
平怀瑱只字不予相应,良久之后站起身来,一步步行了出去。
第一百零一章
平怀瑱少与李清珏置气,即便哪时不快也只在片刻之间。
这回倒是气得久些,足足令他介怀整日,想着李清珏故作漠然的只言片语,直想得宿夜难眠,教殿里守夜小宫人听着榻上不歇的辗转声都半分不敢瞌睡。
然而翌日傍晚,平怀瑱这气还是消了。
世上终只一个李清珏,于他而言分量不浅,气来气去总不过气的自己。
平怀瑱拧眉叹罢,待到月浮云端时,更衣出宫去往京城李府。
下午时候落过一场雨,未至盛夏倾盆时节,尚且残留着春雨润物的几丝儿绵软细腻。雨后天际暮红浮动,李清珏晚膳食得不多,倚亭望天走神,望着望着,见层云敛尽晚霞,慢慢地托上幽月来。
月下庭院静若无人,他与景相融,合眸一霎似回到多年以前,就在这一隅院中,平怀瑱将他抵身树下笑道:“终有一日,我要这天下都知道。”
李清珏缓在唇角弯出浅笑。
再睁眼,院口遥遥立着一人身影,身着常服无龙冠加顶,衣摆轻漾未平,方才一路不歇地赶来。平怀瑱过廊穿庭,无人阻拦,如此不加遮掩,怕是当真恨不得行给天下人看。
李清珏道不明心中几分甘甜几分苦,只那一时思念狂涌,欲起身迎去,却仅在行出两步后慢了下来。足下步步都在告诫,仿佛能踩踏起覆灭江山的浩瀚烟尘,他顺阶出亭,与平怀瑱远远望着,顿了好半晌,折道向着寝房回去。
平怀瑱蹙眉近前没能赶上,至廊下时房门已自内阖拢,李清珏闭门谢客,比之昨夜愈显疏离。此番出宫本是安了心要哄人,哪有离开的道理,索性他也不走,只管绕到窗畔轻叩劝道:“清珏不肯开门,开扇窗也好。”
室内无人应答,他又道:“要不教院里丫头们瞧瞧皇帝罚站是怎么个样子。”
说完真往墙根一站,不顾何时会有何人路过。
李清珏没了法子,犹豫不久向外行来。平怀瑱隐约听着足音心下一笑,绕回门前等着,然待室里人好容易启了这扇冰冰凉凉的门后,竟一步迈了出来道:“皇上不愿回宫,在此歇下亦可,臣睡书房。”
多少年来从未被如此冷落,平怀瑱实难明白究竟是如何“得罪”了这个向来温润之人。
令钦天监改命,寻民间女做戏,当初宏宣帝与昭贤太后在时,他每一举都行得分外谨慎且举步维艰,无一不是为了守少时所诺,但求此身一心。
至如今先帝与太后尽去,他上无忤逆不孝之重担,连戏都不必做给谁看了,一纸圣意是为自己更为李清珏,原本自觉忻悦两全,不想他这一心人却把倾头冷水泼得比谁都快。
平怀瑱往前数步拦住他,耐性渐失,直直问道:“难不成我迎宣于雪进宫便能有后?旁人不知,你也不知?”
李清珏满心钝痛,把眸里失意强压许久,抬头回道:“皇上该迎的不是宣于雪。”
“那该是谁?”
李清珏不语。
平怀瑱替他答:“你最该清楚,这世上朕不要别人。”
突如其来的一声称谓刺得李清珏周身轻颤,垂首红了眼眶。平怀瑱从前少与他争执,即便意见相左也多是好言好语地让着劝着,眼下忽以强权自称,不过是为令他知晓此意坚决。
其情拳拳,李清珏若只是李清珏,不知要如何欢喜一场。
穿廊夜风送来雨后草露味,李清珏被拂得清醒,摆首回退三步,向他行礼离去。
平怀瑱胸中闷着一团无名火,去不是留不是,在那廊下郁郁待了大半夜,睁眼望着院落另一侧的书房静窗始终灯烛通明。
之后一夜,依旧如故而往。
李清珏阻挠无用,将自己在那书房里关了两夜,关得思绪混沌,险要心软,及至第三日早朝时才又如梦初醒。
是日晨阳如火,刺目金光直照高阁殿堂,仿佛千千万万双凌厉人眼在后,盯得赴朝众人皆如芒在背。朝臣在这艳光之下凝眉肃然,好似早先私下有约一般,政事不议但请皇帝立后。谏后大臣无一起身,伏背于乾清殿下黑压压跪了连片。
李清珏立身其中,默然与平怀瑱望着,眸里尽是嘲色,嘲已亦嘲人。
正是这时起,以色侍君之言不再只作暗语,虽不敢教皇帝听见,但常于署间有意无意地落入李清珏耳。甚有人不知从何得来风声,道皇帝大失体统,逢夜留宿宫外臣子府邸,实属荒唐至极。
古来祸水皆红颜,怎的先祖不开眼,出一佞幸男色。
所传诸如此般,倒还有更难入耳的污言秽语,李清珏且当不闻,晨来应卯理事,暮至孤身归家,瞧来丝毫不受干扰,仿佛同僚口中不齿之臣绝非他本人。
然再是淡然,他心下实则并非了无所思。
自那日早朝散后,各臣轮番踏进御书房去,奏请延狩帝广纳后宫,择贤立后,无一例外都被冷言冷语赶了出来。
李清珏深知其中不乏怀揣私欲者,家中女眷正值好龄,岂不抓牢机遇,混个皇亲国戚之名?但除此之余,仍是忧国者居多。他绝非不识其忠,只是要让他以这尴尬姿态置身其里,未免太无情了些。
他与平怀瑱闹了几日不愉快,尚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是不知如何置喙,更是不愿置喙。
可本是如此,偏偏赵珂阳又有信传来。
两日间御书房来者络绎不绝,非比寻常得热闹,已令平怀瑱不堪其扰,分明未及不惑之龄,却冰冷问出一句“爱卿以为朕年事已高,急着为朕忧虑龙嗣”。
闻话之臣格外惶恐,忐忑退去后再得一旨:未得通传,任何人不得觐见。
众臣穷途末路,唯赵珂阳知,皇帝旨意尚有拦不住之人。
这些年来赵珂阳身作知情人也算深懂李清珏,明白“非议”二字动摇不得他,非得“后继无人,难得善终”才能教他无法置身事外。
李清珏手捏信纸,垂眸凝视这几字,笑想赵珂阳真是何其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