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凌君坐在对面,她将碗中的酒满上,学邢烟平的模样一口气灌下,辛辣在喉咙里炸开,她只觉得呛鼻,那手背胡乱抹了把嘴,说:“酒有什么好喝的,还不如奶茶,老爹要是喜欢喝酒,我替老爹喝。”
邢烟平摇头,看着面前的空碗,说:“你替不了老爹的,老爹爱喝辣味重的,”他说着把酒拿过来:“你不行,你爱喝不烈的。”
他又将酒满上:“这件事邢鹰军们都知道,蛮夷们也都知道,胡特了解得就更是透彻。”
邢烟平像是在说酒,可又并不全然指酒,邢凌君能够听明白,但她只限于听,却无法去改变。
“这就是我们为何打得如此迂回,胡特太了解我们了,也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打不出去,他们也不敢冒险进攻,这样迂回了太多年。”邢烟平依旧一大口酒灌下去,他忍着咳嗽,把一张老脸憋得通红。
这不是不甘示弱,而是无可奈何。
邢烟平真的老了,他喝不动从前爱喝的烈酒,也很难再去拿刀打仗,可他必须要撑下去,邢凌君不足够能只身支撑九原,新鲜的血脉该注进来了。
“鸿儿的口味我们没摸清楚,他胡特就更不可能,或许连鸿儿自身都还没弄清楚吧。”邢烟平将碗中剩下的酒全部饮尽,透过邢凌君看向身后的油灯:“鸿儿该弄清楚了。”
***
楚心乐和霍刚正忙活着备宴,说是什么宴席,也就是些简单的家常便饭,该来的人都还没来,楚心乐帮霍刚炒菜,尘凡收拾着把做好的饭菜摆上桌,邢清章和平安也想跟着做些什么,被楚心乐拦下,俩人也只能坐在桌前无所事事。
邢清章说不出是何心情,楚心乐将琴川所发生的一切全部告知于他,没有半点隐瞒,包括云既明所说的那些事。
他起先听来觉得恼怒,可后来渐渐平复心情,发觉自己的烦恶似乎根本没由来,他曾发誓要与云既明断绝往来从此毫无瓜葛,纪无涯的死是个催化剂,他将云既明庞大的野心暴露在邢清章眼前,却在邢清章没有看见的地方加速消失得一干二净,徒留浓烈的爱意与思念。
但邢清章不知道,他怕了,所有的欺骗都是凌迟在他胸口的刀,他不敢再对云既明敞开心扉,而对于他的爱慕更是耻辱,那是邢清章最不愿意面对的事实。
他从愤怒到淡然,又到如今的坐立难安,邢清章在学着将云既明从自己的世界里割出去,做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想什么呢哥?”平安看着桌上的菜,口水直流,蠢蠢欲动的手最终忍住,一转眼却看见他哥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邢清章没回答。
“哥......哥!”平安又多叫几遍,这才见邢清章回神。
“没事。”邢清章回答。
平安也不好再说什么。
这边菜都上齐,那边人也进来了,先到的是刘台牛他们,云既明和钱益跟在后面,楚心乐站在邢清章身旁,见尘凡把他们一众人带进来之后,便招呼着人坐下。
周围的气氛变得很微妙,云既明在看向邢清章的那一刹那似乎也看到这人所经历的风雨沧桑,邢清章要比在临安时更瘦了,原本就撑不起大氅的身板如今更加孱弱,那双黑眼珠中总是会闪耀的光,云既明没有看见。
除夕的夜是明亮的,府外不远处总能听到噼啪的爆竹声此起彼伏,远方的夜空上爆开烟花,它们都照不到这个府上,府中的红灯笼高高挂,却瞧不出丝毫年味来。
“来,坐啊都。”霍刚最先回神,他虽然不知道邢清章和云既明之间的过往,但他阅历丰富,总能看出些端倪来,但总是这样僵持着并不是办法,必须有人来打破这个沉寂的氛围。
楚心乐也跟着应和。
桌子是圆的,邢清章挨着楚心乐坐,云既明挨着刘台牛,他与邢清章正好相对,邢清章看不见他,但云既明的眼神却丝毫没有见但,他除去一些回话的时候,双眼始终粘在邢清章身上,邢清章似乎也有所察觉,他熟练地拿筷子吃饭,还给平安夹菜。
邢雁鸿一早就传信过来说会晚些来,让楚心乐他们不必等,先吃就行。
霍刚来了兴致,便举起酒杯,要一同碰个杯,楚心乐等人接连站起,霍雾和平安两人不能喝酒,便将酒换成水,也站起来,俨然是两个小大人模样。
谁知这杯酒喝完,众人坐下,云既明却没坐,他又给自己倒上一杯,先敬过楚心乐,明显地表达出他的心意后,最后倒了杯酒,面对邢清章,说:“这杯酒敬善渊。”
邢清章听到自己的名字有些恍惚,他立刻端起酒杯起身,便听见云既明说:“我给善渊赔个不是,我做的错事太多,也自知无法弥补,可我愿意为奉天献出自己的微薄之力。”
他这话说得既干脆清晰又模棱两可,他向邢清章认错,甘愿放弃家主之位,帮助楚心乐,可这些的前提都是建立在邢清章肯原谅他。
人是无法轻易改变的,云既明在心术中长大,这已然成为根深蒂固的习惯,想要改变实在太难,以至于想要去认错,却也变成了威胁。
楚心乐和霍刚自然能听出来,他们没做言语,选择权云既明全部交给邢清章,而邢清章也能听出云既明的意思。
他握住酒杯的手指肉眼可见的捏紧,骨节泛出几乎透明的白,他的犹豫便是桌上所有人的沉默,平安还在啃骨头,霍雾已经停下,全桌上都在等邢清章的回答,只有平安还恍惚在外,听着突然安静下来,便也停下抬头看了一圈,刚想问霍雾发生什么,就被霍雾抢过去筷子放在桌上。
“云家主这是说的哪里话,我不过是一届郎中罢了,又怎么敢生云家主的气。”他说的坦然,仿佛从前所有刻骨铭心的事全被排挤在外,他说罢饮下手里的酒,饮尽后又自顾自倒上一杯,对着云既明说:“这杯为替城主敬云家主,多谢云家主相助。”
邢清章饮下的酒便是他坦然的决心,喝下酒,便安稳地坐下。
云既明这才发现,他的善渊似乎变了,看上去毫无变化,从前什么模样现在也是什么模样,但是要比从前更瘦了,你对他好,他就会千万倍的还给你。
唯一不同的是,他再也不会在自己面前无措地揉红耳垂了。
楚心乐还在想该如何告诉邢清章就在奉天这件事,可酒过三巡后,邢清章不胜酒力,便要回屋歇息,楚心乐便让平安去照顾他,云既明喝得也多,钱益便将他也扶进客房去。
刘台牛喝得酒不多,生怕琴川再被偷袭,吃过饭后便连夜赶回去。
霍刚还在陪楚心乐等,可霍雾毕竟还小,霍刚年纪也大,二人一到时辰就困,全然没有要守岁的习惯,楚心乐便将他们二人劝回房,整个诺大的前堂饭桌上,只剩楚心乐和尘凡。
尘凡陪在楚心乐身旁,也被楚心乐给劝走,今年的除夕比去年冷清太多,他们从汝南那座无形牢狱中逃出来,却没有任何欣喜之感,没了青竹玉莲,少了施郝铭,缺的人明明不多,可却那么叫人挂念。
房中的烛火忽明忽灭,外面本来已经沉寂的烟花爆竹又响起来,看来已经子时了。
楚心乐端正地坐着,桌上的菜几乎都没碰过,可楚心乐只吃那条清蒸鱼,他从前最烦挑刺,最恶鱼腥味,可现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变成习惯。
他正专心挑刺,身前的盘子却被拿走,楚心乐顺着手望过去,瞧见邢雁鸿风尘仆仆地坐在自己身旁,肩上落着一层霜,双手冻得发红。
邢雁鸿将刺挑出来,把白嫩的鱼肉放进一张干净的盘中放在楚心乐身前,楚心乐吃完之后,才带些怨气问:“怎么来的那么晚?”
“九原那边走不开身,”邢雁鸿将鱼全部挑完,这才去吃些别的菜填肚子:“保不准胡特还会攻过来。”
楚心乐给他夹菜,虽然菜有些凉,但见他吃得狼吞虎咽倒也算欣慰。
“那何时走?”楚心乐问。
邢雁鸿扒了口米饭,停顿片刻,边扒米饭边说:“吃完饭。”
楚心乐点点头,还是没停下往邢雁鸿碗里夹菜的手,说出的话中有私心,但也有关怀:“吃慢点,当心噎着。”
可这顿饭眨眼间便吃完了,眼看邢雁鸿擦干净手,楚心乐还在想该如何跟他说邢清章的事,便见人从怀里掏出个小东西。
等邢雁鸿张开手掌,楚心乐才看清楚他手中那毛团子的模样,像只小麻雀,但浑身的羽毛是五彩的,扑闪着翅膀,圆溜溜的小眼睛一眨不眨,歪头瞧着楚心乐,嘴里偶尔发出几声极小的叽咋,对眼前的人丝毫不怕。
“它叫花彩雀莺,不怕人,若是它一直盯着你,就说明喜欢你。”邢雁鸿让楚心乐伸出手额,把雀莺朝他那边放,小雀莺见状立刻跳到楚心乐手心里,叽叽喳喳地瞧他。
“金雕难以驯服,并且体型太大,我觉得易安会不喜欢,就特意寻到了这个小东西,送给你。”邢雁鸿还未等楚心乐回答,便揽过楚心乐的腰亲两口,又把头埋在他脖颈中贪婪地闻,直到楚心乐控制不住,又拿气声磨楚心乐的耳朵:“你比梅花香。”
小雀莺从楚心乐掌心中跳到饭桌上,歪着头一脸疑惑地瞧两人。
这一夜,邢雁鸿还是晚走了一个时辰。
第83章 心结
邢雁鸿见楚心乐睡熟了才离开,凛皓被他留在九原以备不时之需,赤霄睡足了,阿翡跟在赤霄身旁,他们穿过粮马道回来时天还未亮,硝烟混杂着爆竹的味道弥漫在整个中原,新的一年已经到来,开春了,万物复苏之际的九原却依然显得萧条。
邢雁鸿本想着静悄悄地回来,却看见黑夜下站立的身影,他与身后的驰焰山融在一起,在邢雁鸿看来原本高大的身躯此刻却异常佝偻,在这茫茫深夜里,邢雁鸿才第一次发觉,老爹是真的老了。
邢烟平见人过来,这才走上去,没看邢雁鸿,而是转而去摸赤霄的头,捋顺他被冻硬的毛发,说:“好久没和鸿儿赛过马了。”
邢雁鸿拉着缰绳,听到这话手指一僵,说:“是啊,上次还是三年前呢。”
“来,让老爹看看鸿儿的马术有没有长进。”邢烟平抬手指东南方的通天阙,在那下面立着一块石碑,那是通天阙的标识:“我们来看看谁先到通天阙下!”
邢烟平说罢抬手吹哨,赤焰闻声奔腾而来,邢烟平立刻翻身上马,动作一气呵成,在邢雁鸿面前嗖得窜出去,等邢雁鸿反应过来,邢烟平早就奔出去老远,邢雁鸿立刻回神上马,紧追在邢烟平身后。
没多久便将拉开的距离重新缩短,邢烟平在前,邢雁鸿紧紧跟在后面,九原的两只鹰正追逐翱翔,雄鹰展开翅膀想要一飞冲天,鹰崽露出和往常截然不同的野心,他要赢的欲望全部写在脸上,手中的缰绳被捏紧,邢雁鸿狠狠夹击马腹,赤霄仰天长啸猛然跨出一步。
在靠近石碑之时,邢雁鸿超过邢烟平,他的爆发力要远高于邢烟平,甚至不只是爆发力,由于惯性,在他摸到石碑的那一刻赤霄并未停止,他却紧紧扣住石碑,从赤霄背上跃下,翻身摔在荒淡的草地上。
他仰躺着看星空,全然不顾后背的疼痛大口喘着粗气,好久没有这样酣畅淋漓的赛马了,邢雁鸿被束缚的心在这一刻打开,汝南囚笼,运粮喂马,他的凌云雄心在被慢慢磨灭,又在慢慢增长,这是过于紧绷之下的松弛。
邢烟平跳下马,挨着邢雁鸿坐下,仰头瞧浩瀚的星空,呼出口长气:“你娘从前就爱看星星。”
邢雁鸿闻此一顿,他对于娘亲的记忆太过稀少,甚至于接近于零,娘亲在生下他时,还未满月便离去,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恨他娘为何如此狠心,又有很长一段时间恨他自己是不是根本不该出生。
邢家的三个孩子各有各的心事,邢烟平说白了就是一介武夫,他不比自家夫人细腻,无法承担起天秤的平衡作用,邢清章对自己的误解也就是从夫人死后开始,而他却解释不了一句话,以至于自己的大儿子如今都不与自己联系。
邢凌君虽说像男子一样善战,可她毕竟是女子,有着女儿家特有的细腻心思,所以她毅然决然地承担起维护九原的重担,原本爱绣帕子的她忍痛扔掉手中的针线拿起大刀转身拼搏沙场。
而自己与鸿儿的心结,邢烟平知道,他必须要自己去解开。
“我从未看不起你的大哥,鸿儿,你们三人都是我的骄傲,是你母亲送给我的礼物,是她留在九原最真诚的祝福。”
邢雁鸿枕在头底的手不断握紧,他在邢烟平的话中听出和老爹全然不同的心境,他本以为老爹将大哥赶走是无可奈何,可现在他才知道,那是故意为之。
“章儿不该拘泥于九原,他要做的是更加美好的事,而你,鸿儿,当初将你送进汝南......”九原的鹰王征战沙场战无不胜,在这一刻,面对自己的小儿子,竟然有了想要退缩的信念,想要说出的话变得烫嘴。
“老爹......我都知道。”原本闷不吭声的邢雁鸿接过邢烟平的话:“那时的我待在九原根本不会......”
“你太容易动怒了鸿儿,并且性格张扬高傲,我老了,我们要对你二姐公平点,女子本就不该征战沙场,她们要相夫教子。”邢烟平说得隐晦,却让邢雁鸿鼻头发酸。
“我们生于九原,在广阔的草原上长大,是最自由的雄鹰,不管男女老少,各个都是烈日晒出来的铮铮铁骨,通天阙和驰焰山给了我们最好的防备,蛮夷无法从东面攻进来,我们不能白废老天的赏赐,我们要保中原的一世太平。”邢烟平撑得手臂发酸,他索性不再使力,和邢雁鸿肩并肩躺下,许久才说:“让你运粮确实是老爹的主意。”